此话一出,众人大哗。
很快便有人大声问道:“我朝从无平妻之礼,嫡庶之别云泥分明,难道大太太要让萧兄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另一人却阴阳怪气地道:“原来萧家的‘仁义’之名,竟是这样得来的!柳氏女子做尚书府小姐的时候,做的是萧大爷的正室,如今柳尚书一倒台,他的女儿自然也就不值钱了,萧家肯让她做一个偏房,八成还是看在她已经生了个女儿的份上呢!若非如此,谁知道柳氏这会儿是不是已经被打发到厨房当烧火丫头去了!”
这番话跟大多数人的猜测不约而同,当下便有不少人跟着唏嘘起来。
大太太的心中本来确实是这样想的,但被人当众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她还是难免恼羞成怒,忽然拍桌厉声道:“柳氏行为不端、败坏门风,我儿已将其休弃,如今另娶叶氏为正妻,有何不可?”
“妙极妙极,这一来可就完美无缺了!”云长安拍着巴掌大笑起来。
大太太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静等众人的反应。
萧潜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高台正中,平静地道:“柳氏无过,儿子未曾休妻。太太敢是记错了?”
大太太未料到萧潜竟当面顶撞,脸色在青红之间转换了好几次,才咬着牙道:“你……这个女人目无尊长,不事舅姑,多年无子,阴狠善妒,如何称得上‘无过’?你说你未曾休妻,便趁此时赏她一纸休书,又有何妨?”
“太太似乎忘记了,您曾答应过儿子什么。”萧潜并没有被她冷厉的语气吓住,反而好整以暇地袖起了双手。
“你真的为了这个贱女人,连父母都不要了不成?”大太太厉声喝道。
“儿子不敢,请太太信守承诺。”萧潜淡淡地道。
叶青云忽然轻咳了一声,大太太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了急怒的神情。柳清竹冷眼看着二人的举动,想起老太太的猜测,忍不住加倍留心,浑然忘了自己正面临着被休弃的命运。
云长安贱兮兮地笑道:“萧兄,令堂大人答应了你什么啊?难不成今儿这场婚礼,竟也是一场交易?”
萧潜向柳清竹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平静地道:“柳氏无罪之身,因萧家之故受尽磨难,至今不能得舅姑之欢,非彼之过。二老若强令萧潜休妻——”
“潜儿,你疯了不成?”国公爷上前跨出一步,恼怒地向萧潜斥道。
萧潜忽然就地跪下,一字一顿地道:“大人若责令儿子休妻,儿子宁可无后,此生终不再娶一名妻妾。”
“你……孽障!”国公爷气得满脸的胡子都发抖起来。
柳清竹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震惊地看着萧潜挺直的脊背,久久无法回神。
她一直都不懂他。
她曾经伤心过他的懦弱,怨恨过他的冷漠,厌倦过他的疑虑,也……习惯了他的疏淡。
她以为经过了这么多的事,他与她之间,多多少少都会生出一些芥蒂,便是可以终生厮守,也再难以亲密无间。
可是今日的他,却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替她陈情,替她辩白,向她郑重许下一生一世的承诺。
为什么?
他难道便不知,他说这样的话会有多大的风险吗?
过了今日,他的信任也许会传遍京城,那些谣言也许会有所止歇,她也许会成为京城里女子羡慕的对象……可是另外一种可能,他有没有想过?
毕竟宾客中大多是与叶家有来往的,万一今日的争执被人夸大其词,他会不会落一个不义不孝的罪名?
也许他只是要发泄心中多年的怨愤,可他是不是知道大太太其人阴毒可怕之处?万一今日当真得罪了那个女人,以后会不会……
想到种种可能,柳清竹浑身如坠冰窖。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静默之中,终于陆续有人回神,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摆出看好戏的姿态,却再也没有人随意开口议论。
谁都知道,人家自己家里人争执,他们在这里看着已是万分不该,苦于不能遁地而逃,也只得装聋作哑一次了。
萧潜郑重地道:“请父亲成全。”
国公爷忽地长叹一声,神情颓败,不像个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倒像一个寻常的垂暮老人。
柳清竹虽对这位长辈印象十分模糊,此时却也不由得跟着伤感起来。
又过了许久,大太太也长舒了一口气,脸色比刚才缓和了许多。
柳清竹听到她低声道:“果然是儿子大了,由不得爹娘。也罢,你起来吧!”
萧潜缓缓起身,脊背始终挺直,始终不曾露出乞怜的神色。
大太太似乎想走上前来安抚,但看到萧潜冷淡的神色之后,她迟疑了一下,在远处站定,叹道:“你既坚持如此,做父母的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你要记着为长房开枝散叶的使命,不可事事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她既然摆出了“慈母”的姿态,萧潜也只得放软了语气,低头道:“儿子知道。”
大太太向叶梦阑看了一眼之后,语气又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埋怨:“你说柳氏无过……叶家丫头岂不更加无辜?你今日如此折辱她,实在是有些过了!”
萧潜闻言立刻退后一步,冷声道:“太太这话错了!儿子无意折辱叶家小姐,只是为我两家趋利避害而已!萧家若许叶氏着大红喜服、以正妻之礼进门,如何能压得下纷纷人言?婚礼逾制便是视天朝礼制如无物,无视礼制便是渺视天朝、其心可诛!那些言官们一向危言耸听,他们可不会体谅太太偏爱叶氏的一点私心!”
大太太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明明气得恨不能推桌子摔盘子,却偏偏要维持着端庄的形象,也真真是难为她了。
柳清竹正悬着心,不知此事该如何了局,却听见叶青云叹了一声道:“今日之事,是我叶家失误在先,怨不得贤婿你……先前有失公允之处,还望贤婿容囿。”
萧潜闻言躬身行礼,叶青云还没来得及露出笑容,却又听他硬邦邦地道:“这‘贤婿’二字,也请叶大人莫要再提起。萧潜的正妻只有一人,岳翁自然也只有一人。这声‘贤婿’若被有心人谣传出去,也毕竟于大人官声有碍。大人若不弃,唤一声‘潜儿’便可。”
叶青云的脸上青筋乱跳,似乎下一刻便会暴怒,但他竟然最终还是忍下了。柳清竹听到他咬牙切齿地道:“你……好,好!是老夫疏忽了!这个也依你!”
“多谢大人。”萧潜面色少和,对对方的怒气似乎浑然不觉。
叶青云冷哼一声,袍袖一挥,径自回原处坐下。
大太太见状也不由得松一口气,搀着国公爷一起坐回原处。
那个先前被吓得跪地不起的喜婆,早已在小丫头的搀扶下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这会儿身后的小丫头又向她使眼色,叫她开口说话,把她吓得差点没趴在地上求饶:“我的小姑奶奶,您这两边老虎和狮子对阵,死的是中间的土耗子啊!老身我……我实在是不敢再开口了!”
那丫头见状也没了主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倾墨从后面溜过来,在二人身旁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那喜婆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在倾墨的再三保证下,才犹疑不定地点了点头。
于是在高台上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之后,那喜婆才哆嗦着双腿站了出来:“请新娘敬茶!”
叶梦阑浑身一颤,几乎要忍不住怒喝出声,身旁的丫鬟忙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过了许久,叶梦阑似乎舒了一口气,至少在外面看上去,她已渐渐平静下来。
不知何时已有两个小丫鬟捧了茶盘上来,凑到叶梦阑身旁低声催促。叶梦阑低下头向身旁的小丫鬟说了几句什么,那小丫鬟急向萧潜打眼色,似乎是要叫他过来先揭盖头。
萧潜早已回到柳清竹身旁坐下,竟对叶梦阑那边的动静视而不见。
眼见二人之间又僵持起来,喜婆只得按照倾墨的吩咐,咬牙壮着胆子笑道:“侧室进门,哪有劳动夫主来揭盖头的道理?红玉姑娘替您家小姐把罩头红揭了吧!”
被称为“红玉姑娘”的那个小丫头恶狠狠地瞪了喜婆一眼,又侧着身子跟叶梦阑低语了很久,却始终不敢伸手揭下那块绣工精美的红色喜帕。
最后叶梦阑似乎着了恼,忽然抬起手来,“唰”地一声将盖头揭下,狠狠掷在地上。
柳清竹至此方见到了今日叶梦阑的妆容。只见她按着时下的规矩,两颊上打了厚厚的腮红,唇上也涂了艳红的胭脂,眉眼都画得格外精致,与平日偏向清丽素雅的装扮不同,倒是此时的妆容似乎更与她的性情相称一些。
下方离得远一些的宾客未必能看清叶梦阑的面容,但那头上一丝不苟的富贵牡丹髻和其上端端正正插着的六支金钗,却是让人想注意不到都难。
“叶大小姐这发式和装扮,似乎也有些不合规矩啊!”人群中有人忍不住惊叹道。
就连在大事上一向不肯多话的倾墨也忍不住低声抱怨道:“还真是只有咱们不敢想的,没有她不敢做的!这六支金钗的牡丹髻,至少是二品诰命才能戴的吧?她就真不怕……上面降下罪来吃不了兜着走?”
“便是要跟我争斗,也不该拿全家人的性命前程来玩,叶小姐这一次,做得实在是过分了。”柳清竹不禁轻叹一声,下意识地往人群中看去。
希望今日没有多嘴多舌的人到皇帝那里去嚼舌根子,否则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