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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逃

蓦然间,波斯水钟嗡然长鸣,已至酉时。李黄龙听得钟声,神志一清,长吸一口气,摇晃着挣扎起来。明三秋见状也想挣起,但稍一动弹,便觉内腑有如刀割,疼痛难禁,唯有眼睁睁瞧着李黄龙一分一寸站了起来。

李黄龙当先挣起,心中狂喜,岂料还未站直,便觉脚酸腿软,一个趔趄又向前扑。此时两人一举一动,无不牵动人心,李黄龙这一扑,惊得古木花失声娇呼,瞧他总算踉跄站定,方才松了口气,心儿兀自突突乱跳:“这臭小鬼,吓死人了。”

古太白见李黄龙站定,略一默然,走上一步,缓缓道:“恭喜足下,从今往后你便是月神庭主人!”众人闻言俱是一惊,想到从今往后,便要听这惫懒少年的号令,一时均感茫然。韩伯通更想:“我以前还要他当徒弟,现在他却做了老子的上司,简直岂有此理?”接着又想,“当年我打得他好苦,也不知道这小子会否徇私报复。”想着双眉紧蹙,暗暗发起愁来,古木花也忖道:“我以前常和这小子作对,这遭他做了宫主,不知要不要寻我茬儿。”一时芳心忐忑,好不气闷。

倒是古廉眉宇间透着喜色,上前一步,向李黄龙作揖笑道:“李黄龙,哎哟,不不,李大宫主,恭喜恭喜。”古小云听到这话,方才确信李黄龙当真要做月神庭主,顿时心头一迷,傻傻望他,合不拢嘴。

李黄龙喘息初定,双颊上方有一丝血色,闻言只微微一笑,道:“花大叔,你忒也笨了。”古廉一愣,却听李黄龙扬声道:“这个宫主我才不屑做!”此言一出,众人闻言无不愕然。明归不禁喝道:“岂有此理?你既然不屑这宫主之位,为何要出手抢夺?”李黄龙冷笑道:“说来明白得紧,我只想叫大伙儿瞧瞧,能者未必居之,胜者未必为王。”众人均是一愣,只听李黄龙扬声道:“诸位,若当真来个‘能者居之,胜者为王’,这月神庭主岂不该由黄万计来做!”

在李黄龙心中,黄万计天下无敌,而月神庭众人却与黄万计颇有过节,是以听得这话,无不变了脸色。童铸忍不住厉声叫道:“黄万计大奸大恶,也配与我等相比?臭小子,你不做宫主便罢了,不要辱了我月神庭数百年清誉。”李黄龙道:“说得妙,黄万计是大奸大恶,这姓明的叔侄满肚皮诡计,难道就是好人?换了是我,宁可要古廉花大叔做宫主,与大家一团和气,也胜过让这姓明的骑在头上拉屎。”

除了几个主谋,众人对李黄龙这番评语均有七八分认同;更觉与其让李黄龙这外人做宫主,倒不如让古廉来做。霎时间,叶钊、杨路对视一眼,忽地双双站起,走到古廉身前拜倒,齐声道:“叶杨两家随廉公子兄调遣。”韩伯通也拜道:“玄古别府三百壮士,听君一言。”

古廉慌忙扶起三人,窘然道:“哪里话……这,这……”情急间,已是语无伦次。月神庭年轻一辈多与古廉友善,先时只因父命难违,此时舆情有变,童铸之子童放当先出列,沉声道:“爹爹,当今外夷强盛,汉室暗弱,我月神庭既以守护典籍为任,正当隐世不出,若得花兄这等恬淡冲虚之人领袖,却是咱们的福气。”修谷长子修天赐也道:“不错,前代恩怨早已过去。若以人品而论,当推花兄为首。”左元之子早夭,其孙左恨弱见势上前一步,向古廉一揖到地,却不作声。众人心中暗许,一时不分姓氏,纷纷拜倒。

左、童、修三老没料到后人们都摆出如此阵仗,一时间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心中好生忐忑。明归之子明三叠对父亲背地里器重堂兄,传授衣钵甚为不满,见状步出,向明归拱手道:“父亲,大势已去,廉公子兄量大如海,现今回头,还有转圜余地。”

古廉无心权位,见众人突然都来推举自己,又是意外,又觉焦急,忙要声辩,忽见古太白目中精光投来,只得嗫嚅数下,将拒绝咽了回去。

古太白微微一笑,道:“既然李黄龙有此美意,老身就此谢过了。”方要施礼,李黄龙却闪身让过,冷冷道:“不敢当,我帮的是小云,不是帮你!”古太白猜他识破“玄古十算”之局,彼此再无转圜余地。但她城府极深,仍是笑道:“那是那是,但我祖孙同心,谢还是要谢的。”李黄龙两眼望天,只是冷笑。

古太白神色一缓,忽地转身,望着明归,笑道:“老身作主,若明兄迷途知返,此事就此作罢。”明归长叹一声,颓然道:“老夫机关算尽,终究敌不过天意。罢了,三叠,你过来。”明三叠不知何事,心中忐忑,踯躅上前。明归挽住他手,将自表身份的“黄鹤玉佩”交给他道:“如今我便将‘黄鹤’之位传给你,日后明家上下尽皆听你节制。”众人见明归竟要让出八鹤之位,均感诧异。明三叠先是一愣,继而大喜,正要谦让几句,忽觉脉门一紧,竟被明归扣住。

明归一招制住儿子,更不迟疑,喝一声:“去。”手臂一抡,明三叠当空扫向古太白。古太白纵是防范严密,也没料到明归会拿儿子当兵刃,若是抵挡,明三叠非死即伤,不得已向后跃开。明归将儿子在半空中抡了个半圆,所到之处,众人无不退让。古太白正欲抢上,却听明归厉声喝道:“接着。”忽将明三叠向她掷来,这一掷若泰山压顶,古太白不得已,停身挥掌,以柔劲卸开,但仍未能全然消去。明三叠被摔得头破血流,昏死过去。

明归身形一晃,欺到凌霜君面前,敢情他用亲生儿子开路,本意却直指凌霜君母子。这两下甚是出奇,李黄龙算尽天下,也算不出明归有这等怪招。凌霜君见状挥掌斜斩,明归手一翻,便向她脉门拿到。忽觉背后有细小暗器破空之声,立时反袖一挥,扫落数枚金针,却是吴孟达情急发出。凌霜君趁明归分神的当儿,挽着小云右臂斜跃而出,明归飞身抓出,拿住古小云左臂。两人各执一臂,齐齐用力,小云面显痛苦之色,凌霜君心中大疼,无奈放手。

明归抓过小云,转身挡在身前,古太白正巧赶到,见状只得停步,厉声道:“你疯了么?”明归眼露凶光,嘿然道:“谁疯了?哼,你说只要我迷途知返,此事就此作罢!呸,你当我白痴么?古太白,你还在襁褓之中,我便认得你了,你的脾性,我会不知道?你嘴上说得越是好听,心里越是在想最恶毒的法子。斩蛇斩头,你或许会放过左老二、童老三他们,但绝对不会放过我明归。你早就想好了法子,早晚要对付老夫。哼,老夫岂会在你手上受辱?”古太白叱道:“胡说八道。只要未行传位大礼,老身便是一宫之主,一言九鼎,自然算数!”明归冷笑道:“你现在还是宫主,但大礼一过,你就不是宫主,到时候你以此为由,又可肆无忌惮,算计老夫。”古太白被他说出心思,脸上一热,忖道:“这老家伙如此狡猾,堪称老身的敌手,难为他隐忍如此之久。”

明归手上使劲,双眼一瞪众人,厉喝一声:“全都闪开吧!”古小云手臂剧痛,但怕爹娘担心,强自忍着,额上却不禁大汗淋漓。左元等人也觉明归做得过分。童铸道:“明老大,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你拿儿子做兵器,那就罢了!但这女娃儿天生福薄,从小命若累卵,实在不该受此折磨。”修谷也道:“明老大,万事好商量,放了这女孩儿,大伙儿从长计议!”左元却是默不作声,面如死灰,显然今日一败涂地,此老已然锐气尽失了。

明归扫了三人一眼,冷笑道:“你们三个天生就没出息。算上秋老四,叶老七,杨老八那三个死鬼。当年我们七个,哪个不想做月神庭的乘龙快婿,谁知却被外人拔了头筹。”古太白神色一变,沉声道:“姓明的,过去的事不用再提!”明归冷笑道:“你怕了么?哼,老夫偏要说。那天晚上,这六个脓包喝醉了酒,在湖边哭得跟娘儿们一样!”左元三人见他提到这等隐秘之事,双颊发烧,但事实确凿,又不好驳他。

明归说到这里,脸上露出追忆神态,恨声道:“老夫却不会哭哭啼啼,便是难过也只藏在心里。我当时自忖今生斗不过那人,便决意将胜负之数留到下一代!哼,我斗不过老子,我儿子未必斗不过他儿子!”他看了昏厥在地的明三叠一眼,叹道,“可惜我那婆娘生个儿子,却是根不可雕琢的朽木,我只能将全部心思放在三秋身上!他虽不是我亲生,却是我呕心沥血,一手栽培的。”

他说到这里,狂笑数声,瞪着古太白,道:“你说,若没有这个节外生枝的小子,你斗得过我么?”古太白这才知今日之变的来龙去脉,她默然半晌,道:“时过三十余年,没想到你还是耿耿于怀。罢了,老身答应你,只要你放过霜儿,无论做不做宫主,我都不与你为难。”明三秋也撑起身子,哑声道:“伯父,这女孩儿着实无辜,既然古太白这么说了,你便放过她吧!”

明归微微冷笑道:“我才信不过这个女人。她年幼之时,为执掌月神庭,对我七人百般依赖。但一见到那人,就弃我等如敝屣。三秋啊三秋,你虽然才智不弱,心肠却还不够狠毒,终究难成大事。嘿,但也无关紧要,你不过是老夫的一枚棋子,虽没坐上宫主之位,但打败了古廉,已遂了老夫的心愿,对老夫再无用处!”明三秋听到这里,只觉神志一阵恍惚:“原来他苦心教导我三十年,不过当我是一枚用过便弃的棋子。”他胸中一痛,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血水洒得满地。

明归见状,眉峰微颤,但一闪即逝,几乎无人察觉。古太白见他如此刻薄寡恩,也觉心寒,忽地脑中电闪,脱口叫道:“我知道了,秋山并非自尽,而是死在你手里,是不是?”明归一怔,哈哈笑道:“好个古太白,你是怎么猜出来的?”此言一出,众皆哗然。童铸等人均是露出茫然之色。

古太白心中愠怒至极,面上却不动容,只冷冷道:“这些年来秋山对我表白也不是一次两次。哼,他虽是天底下第一个痴情人,却也是天底下第一个懦弱无能之人。我回绝他多次,他却从未想过自杀。那天他来见我,虽然举动无礼,被我喝退,但凭他的软弱性子,恐怕还没有自尽的胆子……”说到这里,古太白嗓子微微一哽,秋山对她一片痴心,她并非全然无动于衷,只不过她性子坚毅,不肯当着众人流露罢了。

明归点头笑道:“说得好,秋山虽然软弱无能,但若要挑起争端,却是一枚再妙不过的棋子。那天我告诉他,说亲耳听你说对他有意。那蠢材相思成狂,闻言岂有不信之理,于是欢天喜地便去寻你。哈,结果自然讨不了好去。我知他每次受挫,势必借酒浇愁,于是便抢先一步,在他酒中掺了一点儿鹤顶红。嘿,然后么,我再将他的死因托在你身上。左元三个本就跟秋山同病相怜,一听这话,哪还有不义愤填膺、替我出力的。”说罢他哈哈大笑,甚为得意。

这番话尚未说完,灵台上已是群情激愤,如浪如潮。童铸更是愧怒交集,蓦地胸口剧痛,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明归任凭众人叫骂,冷笑数声,手挟小云向前便走。众人投鼠忌器,无人敢去拦他。凌霜君心如刀绞,失声大哭。吴孟达怒道:“明归,霜儿身患重病,随时有性命之忧,她有三长两短,老夫……老夫将你碎尸万段。”明归一声冷笑,昂然向前。

这时间,李黄龙忽地拾起宝剑,踏上一步。明归面色一沉,森然道:“臭小子,你要做什么?”李黄龙将剑在腰间一插,大步上前。他方才击败明三秋,余威犹在。明归不自禁倒退半步,扣住小云后颈,厉笑道:“你再上前一步,大伙儿便来个玉石俱焚。”古廉急道:“李黄龙,不可鲁莽。”

李黄龙闻声止步,目中停在古小云脸上。古小云也瞧着他,大眼中泪光闪动。两人对视须臾,李黄龙双眉一挑,含笑道:“明老儿,我跟你做笔买卖!”明归冷道:“什么买卖?”李黄龙道:“你放了小云!我来做你的人质!”此言一出,众皆愕然。明归不信天下有这等便宜事,只道李黄龙使诈,双眉向下一耷,嘿声道:“小家伙,你在老夫面前搞鬼?哼,还早了十年!”李黄龙哈哈一笑,忽地挥掌拍中胸口,鲜血顿时夺口而出,浸透衣襟。

人群中响起数声惊呼,小云失声叫道:“龙哥哥,你……你干什么?”李黄龙忍痛一笑,涩声道:“明老儿,小云时刻有性命之忧,如果突然发病,你挟持一个死人也没用处。我如今身受重伤,便有什么诡计武功,也使不出来,大可随你摆布。”众人听得尽皆呆了。古小云泪水在眼中滚动数下,倏地夺眶而出,顺着雪白的双颊滑落。

古廉心中焦急,高叫道:“李黄龙,勿要逞强,快快回来。”忽地上前两步,一把抓出,要拉李黄龙回去,但李黄龙步法展动,古廉一抓落空。古廉眼看李黄龙逼近明归,不由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再动。

明归瞧得清楚,李黄龙这一掌确是重手法,必然已受重伤,一时转了几个念头,狞笑道:“好!”探手便拿他脉门。李黄龙却缩手退了一步,朗声道:“且慢!你若拿了我,却又不放小云,怎么是好?”明归心道:“这小子倒是谨慎。”便一点头,笑道,“好,老夫对天发誓,以一换一,决不抵赖,违者天诛地灭,死于刀枪乱箭之下。”李黄龙方一点头,道:“如此最好!”说着迈步向前,三人此时相距极近,众人插手不及,唯有屏息旁观,古小云泪流满面,连声道:“别来……别来……”

明归一伸手,抓过李黄龙,忽地哈哈笑道:“老夫发誓,你也相信么?”

一时众皆哗然。韩伯通厉声道:“明归,你再是猪狗不如,也不至于欺骗十多岁的少年吧!”他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明归毫不在意,古太白却老脸一热,斜睨了他一眼。其他人都感愤怒,纷纷叫骂。

明归两个人质在握,心中镇定,忽地哈哈笑道:“小子,你如此帮这个病丫头,莫非是喜欢她么?嘿,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却如灵鹤秋山一般,是个情种!”李黄龙摇头道:“我只知小云真心待我好,我也自然真心待她。”他这番话字字发自肺腑,说得甚是恳切。古小云呆呆瞧着李黄龙,便如痴了一般。

古廉纵然性情平和,此时也不由怒血上冲,涨红了脸,失声喝道:“明归,你发誓不算,不怕天诛地灭?”明归笑道:“天地算个屁?小畜生你只管骂,两个人质远比一个稳妥,待会儿我弄死一个,还有一个呢。”说着哈哈一笑,抓起二小,大步流星,走下灵台。

古廉眼见明归进入“两仪幻尘阵”,一时束手无策,急道:“怎么办,怎么办?”他团团乱转,便似热锅上的蚂蚁。古太白不禁叱道:“胡闹,你已是一宫之主,怎可临危自乱?”转身喝令众人,“立即开启宫内枢纽,逆转两仪幻尘阵。”

古廉听得一愣,失声道:“若是这样,黄儿与小云岂不危殆。”古太白叹道:“如今只有赌一次了。明归一时不能逃离月神庭,便一时不会伤害两个孩子。若让他脱身,才是危险至极。倘若三人皆陷在阵中,时候一长,以李黄龙的智巧,说不定会有一线生机。”古廉但觉有理,忙去开启机关。

明归在石阵中行走多年,早已惯熟,此时急欲脱身,更是行走如风。走了约摸二里路程,忽觉不对,举目四顾,发现石阵已被逆转,不由得失声喝道:“古太白这臭婆娘,安敢如此?”他深知月神庭之中,唯有古太白能用出这等险招,情急之下,风度尽失,贱人婊子一通乱骂,古小云听得难受,伸手捂住双耳。

明归骂了一阵,忽又沉静下来,瞧了李黄龙一眼,冷笑道:“小娃儿你莫想乘机弄鬼?”他反手将小云点了穴道,搁置一旁,左手却仍抓着李黄龙,右手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演算阵法。

石阵虽然忽正忽逆,变化不穷,但阵中石像样貌却未曾有变,是以高明算家仍可通过一尊石像,推演阵法全貌。明归此时身陷“刺客境”,心急如焚,便定睛瞧着一尊“豫让潜厕”的塑像,用心推算。豫让是春秋时晋国人,为替主人智伯报仇,潜伏在茅厕中刺杀李襄子,却事败被擒。但李襄子也是气度特大的人物,认为豫让忠于故主,慨然将其释放。后来豫让又两次刺杀李襄子,俱都失手,最后一次被兵马围住,昂然不屈,挺剑自杀。而在这“刺客境”中,尽是这等仁义刺客的塑像,个个蓄势待发,气势凌厉。

明归一手推算,一手却紧扣李黄龙后心。要知道,明三秋是他自幼培植,却被李黄龙击败,是以明归心底对这少年颇为忌惮,非得抓在手中,才能放心。李黄龙看了古小云一眼,见她双眼含泪,定定望着自己,眉宇间不胜凄惶。李黄龙便对她微微一笑。古小云见他笑容洒脱,心中一暖,释然许多。

明归抬眼瞧见,冷笑道:“你两个小娃儿若要眉来眼去,现今可不是时候。”二人倍感羞赧,各各低下头去。明归冷笑一声,低头又算一阵,忽听李黄龙道:“算错了。”明归脱口骂道:“放屁。”但转念又想:“这小子算学无匹,或许当真错了。”想着倒回重算,果然忙里出错,算错两步,一时惊疑不定,阴阴笑道:“小娃儿,你一意指点我,不怕我出了石阵,第一个宰你出气么?”李黄龙笑道:“左右是死,死前挑挑你的刺,也是一件快事。”

明归心中狐疑,盯着他瞧了半晌,却瞧不出什么名堂。但他算出所处方位,终是大觉快慰,长笑一声,方欲起身,忽觉李黄龙手臂突起,肘击自家腰间。明归本当他身受重伤,全无气力,浑没料到当此之时,李黄龙还有挣扎之能,不由心头惊怒,疾扣李黄龙背心要穴。正当此时,他忽觉背脊一寒,一股凌厉杀气汹涌而来。

明归心中“咯噔”一下:“糟糕,有埋伏。”急欲转身,李黄龙趁机发力,大喝一声,从明归掌心挣了出去。

明归一个分神,竟被李黄龙脱出掌握,心中大为恼怒,但那身后杀气十分浓烈,不容他不回身抵挡。哪知转身一瞧,身后却是鬼影也无,只有一尊石像缓缓移至,屈膝捧鱼,却是一尊专诸塑像。专诸乃是春秋时吴国的大刺客,曾将鱼肠短剑藏于四腮鲈鱼之中,刺杀吴王僚。这尊塑像托盘蹲身,短剑欲出,气势凌厉诡异。

明归瞧得惊疑不定:“难不成老夫紧张太过,生出了幻觉。”他急急转身,却见李黄龙抱着小云纵跃如飞,靠近燕国刺客高渐离的石像,不禁怒火陡生,大喝道:“臭小子,逃得了么?”

他纵身跃出,疾步追赶。李黄龙怀抱一人,身法稍慢,便觉背后风响,明归已然赶近,一时避无可避,转身使招“舞阳奋戟”,虚晃一枪。明归见李黄龙招式精猛,心有忌惮,身形一缓。李黄龙趁机退到高渐离石像之后,明归又喝一声,扑到石像后,正瞧见李黄龙背脊,当即一爪插落。谁想这记“飞鸿爪”尚未使足,便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森寒刺骨,激得明归汗毛陡竖,忙不迭止住去势,拼力后跃。只此耽搁,他这一爪威力大减,独有中指划过小云右腿,带起一溜儿血花。

明归倒退两步,心头兀自突突直跳,厉声叫道:“何方高人,鬼鬼祟祟算什么本事?”久不闻人答话,他转过石像,四顾凝思,却没瞧见有人,唯有一尊石像,左手展图,右手持匕,侧目顾视,正是荆柯刺韩、图穷匕见的模样。那荆柯雕像如生,双眸凌厉,犹如搏兔之鹰。明归和它四目相交,虽明知是尊死物,也不觉心头生寒。他连遇怪事,纳闷至极,转眼一瞧,却见李黄龙挟着古小云,飞也似转到一尊石像后面。明归快步抢上,却见石后空旷,早已不见那二人的影子。

李黄龙背着古小云奔出三百来步,忽地支撑不住,栽倒在地,吐出两口鲜血。古小云支撑着从他背上滚下来,急道:“龙哥哥,你伤得重么?”话未说完,眼泪先滚了出来。李黄龙喘笑道:“不碍事。”伸手入怀,摸出一方砚台,道,“你看,我那一掌,都打在这砚台上啦。”古小云顿时又惊又喜。

那块丹砚早已龟裂,此时被李黄龙一握,顿然四分五裂。李黄龙心中暗叹:“可惜,我为取信明老儿,出手忒重了些。”原来,李黄龙趁着众人说话之机,将算题时用的丹砚泼去墨汁,塞进衣内,而后引掌自残,故意被明归擒住,好与之同行,伺机救出小云。但明归年老成精,骗过此人谈何容易,是以李黄龙那一掌落得极重,以致击碎砚台,伤及内腑。这招苦肉计委实至险至危,倘若明归一时性起,当场将他击毙,或是途中点他穴道,李黄龙都是徒唤奈何。天幸明归过于谨慎,始终用手将他扣着,给了李黄龙可趁之机。

一路上,李黄龙不动声色,心中却不断谋划。待到进入刺客境,眼看明归算错步数,便假意替他纠正,让这老狐狸放宽心思,再瞧得专诸石像迫近明归身后,便借机使出一招“朱亥挥椎”。而依照石阵方位,这招“朱亥挥锤”之后,正是那招“专诸献鲈”。

李黄龙被明归扣住后心,使出“朱亥挥锤”,原本再难变招,但他时机把握极巧,这一招方才出手,那尊专诸石像便已移至,呼应前招,代他使出那招“专诸献鲈”来。明归乃是武学高手,心灵敏锐大异常人,当此逃亡之时,更如惊弓之鸟,步步提防。石像出招,杀气自生,明归一分心,竟被李黄龙逃出手底。

其后,李黄龙见明归追上,不得已故伎重施,使出一招“舞阳奋戟”。“舞阳奋戟”、“渐离击筑”、“图穷匕见”本是三招连环,一气呵成。李黄龙使过“舞阳奋戟”,便退到高渐离石像后方,石阵运转无时无休,高渐离、荆柯两尊石像向前移动,恰好代他变出其后两招。虽是石像,但凭这两大豪士纵横古今的奇气英风,仍将明归唬得倒退不迭。想当年,花流水设下八百石像,本意是传承武学,万没想到数百年后,他的隔世传人竟会妙想天开,以此石像之威,震惊强敌。

明归不知石像奥妙,是以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眼前怪事,眼望着李黄龙逃走,惊骇之情倒是胜过懊丧之意了。

李黄龙喘息已定,一低头,忽见古小云裤脚湿透,心中一惊,捧过看时,只见她小腿上竟有一条又深又长的口子,血流不止。古小云先时惊惶太甚,竟没觉出疼痛,此时定眼瞧见,方觉疼痛难禁,忍不住低声呻吟。李黄龙伸手将她血脉封住,撕下衣衫裹扎。蓦地,他身子一震,回头一瞧,顿时瞠目结舌,定定地说不出话来。

古小云见李黄龙神情古怪,循他目光看见,只见来路上血迹点点,殷红醒目。古小云倏地俏脸煞白。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似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古小云心知明归狡诈,决不会漏掉这个线索,光阴流逝一分,危机便迫近一程,略一沉吟,毅然抬头道:“龙哥哥,你先走,就留我在这里好了,明归爷爷还要用我胁迫爹爹,一定不会害我的。”她虽力持平静,心内却是苦涩难言,话未说完,眸中已泛起蒙蒙泪光,若非怕李黄龙担心,早已扑入他怀中,大哭起来,李黄龙心念数转,瞬间已有决断,颔首道:“也好!”小云虽有舍己之心,可深心里依然盼着李黄龙突出奇计,再携自己脱险,但料不到李黄龙答得如此爽脆,一怔之间,忽觉神封穴一麻,身子无法动弹。古小云大吃一惊,欲要询问,可一口气堵在喉间,怎也吐不出来。

李黄龙脱掉古小云外衣,捡起一根枯树枝,将外衣覆在上面。古小云恍然有悟,欲要喊叫,却出不得声,欲要阻拦,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李黄龙深深看她一眼,蹲下身,笑道:“乖乖地呆在这儿,穴道片刻就解啦!”忽见古小云脸上泪水纵横滑落,也不觉眼眶酸热,强笑道:“小云,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古小云的泪水早已迷糊了双眼,几乎看不清李黄龙的形影,只是心中明白,此地一别,或许便成永诀,一时间,真恨不得死了才好。隐约间,只听李黄龙在自己耳边低声道:“不论如何,你都要好好爱惜身子,将来有空闲,我还来月神庭看你。”古小云每听到一个字,心都被撕裂一分,那般痛苦生平未有。只听李黄龙又吃吃笑道:“不信么,来。”说着伸出小指,与古小云小指拉钩:“金钩银钩,说话不算是小狗。”古小云听到此处,早已泪落如雨,但胸中枉自百转千回,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此时间,远处传来细微响声,李黄龙心知强敌已近,举目望去,只见西方残阳落尽,东天明月如钩,敢情光阴倏忽,已过黄昏。

明归循着血迹一路追来,忽听脚步声响,心头一喜,疾扑上去,却见一尊石像边衣角闪动,正是古小云的白衣。他精通算学,古太白逆转阵法只能困他一时,此时既已深明方位,就再也难他不住,当下心中冷笑,衔尾紧追。

李黄龙在阵中绕行数百步,大感头晕脚软,气力不继。灵台一战,他元气大损,后又引掌自残,伤上加伤,全凭着一股血气狠勇拖延至今。又奔数步,他足下一绊,扑倒在地,耳听明归长笑震耳,自知无法免劫,便也笑道:“好,给你!”奋起残力,将枯枝掷向明归。

明归见那枯枝来势,便知上当,一掌将枯枝震碎,厉声喝道:“臭小子,你找死!”纵身扑上,将李黄龙胸口拿住,提了起来,右手五指成爪,盖住他面门,狞声道:“小丫头在哪里?”李黄龙口角鲜血长流,心中却满是欣喜。明归见他满脸笑容,心中更怒,眼角厉芒闪动,倏地劲贯指端,正要抓落,忽听一阵脚步声响,似有多人赶来。明归盛怒之余,本想将李黄龙就地抓毙,此时闻声,不由神色一变,伸手将李黄龙挟起,向阵外快步奔去。

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出到阵外。明归吃一堑长一智,封了李黄龙几处穴道,方才走近山崖,拨开草丛,却是一个石洞。李黄龙见他从石洞里拖出一艘千里船来,不禁赞道:“明老儿,你倒是未卜先知,早有逃命的打算!”他语带讥讽,明归听了却不生气,只淡淡地道:“小子,所谓狡兔三窟,就算有必胜的把握,也得留下一条退路。”李黄龙笑道:“受教了。”明归冷冷瞧他一眼,心道:“先让你笑个够,呆会儿老子教你哭也哭不出来。”拖船入水,将李黄龙扔在舱中,扳动龙角,向下游缓缓驶去。

过了一阵,李黄龙隐隐看见船后多了几个黑影,心知月神庭诸人已发觉明归行踪,乘船尾随而来,不由寻思:“也不知小云的穴道解了没有?她病恹恹的,又不太懂石阵阵法,若然困在阵里,一旦发病,岂非无人看顾?”他想着挂心,当下闭眼运功,试着冲开穴道。但他元气大伤,明归手法又巧,连试数回,均未成功。忽觉眼前一黑,敢情千里船驶过小湖,进入彩贝峡,李黄龙见水路近半,逃生之望越发微小,不由烦躁起来,张口大骂。

刚骂了几句,明归忽地将龙角一丢,转过身来,李黄龙当他要动手处置自己,不由心下一沉,谁知明归却取出一根钓竿,伸手将李黄龙抓起,封了他的哑穴,夹在胁下。李黄龙只听耳边风响,身子已腾空而起。彩贝峡形势逼仄,星月不至,明归探足在峡谷左壁一蹭,升起丈余,再晃悠悠一荡,落在右壁,再往右壁一蹭,又起两丈,落向左壁,用的正是童铸攀爬怨侣峰的法子。如此忽左忽右,荡了七次,便已上到峡顶。峡中黑漆漆不见天光,后方四艘千里船不知明归已然金蝉脱壳,仍是随波逐流,跟在那艘空船之后,经过二人下方时,李黄龙断续听得少女嘤嘤的哭泣声,他听出是古小云的声音,不觉吐了口气,心头大石落地。

明归收起钓竿,望着远去的船影冷笑。李黄龙心知生机至此全然断绝。不觉灰心至极。明归挟着李黄龙奔了一阵,忽地停下,将他重重摔在地上,踢开了李黄龙哑穴,狞笑道:“臭小子,还有什么话说?”李黄龙自忖必死,只是闭上双眼,默不作声。却听明归又笑道:“不过,你若要活,却也容易,我且问你,你逃生时,石阵中究竟发生何事?那杀气从哪儿来的,你若说了,我饶你不死。”李黄龙冷哼一声,扭头不答。明归脸上青气一现,微微笑道:“你不说也罢,我再问你,你这身武功从哪儿学的,‘三生归元掌’又是谁教你的?”

李黄龙啐了一口,咬牙闭眼,只不作声。明归大怒,一抬足,对李黄龙太阳穴踢落,但落足时却又生出犹豫,寻思道:“无论如何,须得让这小子说出三生归元掌的奥妙,详加揣摩,将来遇上那人,也好设法克制!”他当年在“三生归元掌”下吃过大亏,多年来耿耿于怀,既然将来势必要与这路掌法对敌,若能从李黄龙这里探知奥妙,也多几分胜算,是以一时沉吟难决,又忖道:“石阵中那股无名杀气来得古怪,也须得弄个明白。但这小子性情刚烈,强逼恐怕无功。只能怀柔哄瞒,先取信于他,再慢慢套出他的口风。”他心念数转,忽地叹了口气,寻了一株倒卧大树坐下,笑道:“小鬼,你当真喜欢古家那个病丫头么?”李黄龙哼了一声,道:“我喜不喜欢,与你什么相干?”明归笑道:“你算学超凡入圣,武功前途无量,人也算风流俊俏。只要你一个情愿,世间名花,任你采摘,天下美人,随你亲近。若你明白了女子身上的乐趣,那个病恹恹的小丫头算得了什么?”

李黄龙淡然道:“你挑拨也没用,小云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为她死了,也不后悔。”明归盯他半晌,眼神数变,忽地摇头道:“小子,你有所不知,这姓花的女子都是蜘蛛化身,你待她再好百倍,她也不会感激。你见过蜘蛛么?”李黄龙道:“自然见过。”明归叹息道:“蜘蛛最不知感恩,雌雄当年元茂公猝然去世,古太白姐弟孤苦无依,全赖老夫力排众议,一手扶持古太白坐上宫主之位。哪知她大位坐稳,便千方百计排挤我等。老夫大半生岁月,都守着一座灵台,一事无成。你说!她不是蜘蛛是什么?”

李黄龙摇头道:“小云与古太白不同。”明归冷哼一声,道:“当年古太白还不是装得楚楚可怜,赚人眼泪的功夫胜过这病丫头十倍,你看看,她如今是什么作派?”李黄龙默不作声,心中却道:“这话却不假。古太白用玄古十算刁难我,委实阴险之极。”

明归沉浸在往日恩怨之中,眺望月神庭的方向,神色阴晴不定,半晌转过头来,肃然道,“小家伙,你天纵奇才,若是与老夫携手,以我俩的才智,区区月神庭算得了什么,便是大唐朝的江山,也未必夺不下来。老夫年过六旬,时日无多,将来俯仰六合、享受荣华的,还不是你么?”李黄龙乍闻此言,吃了一惊,但他到底年少气盛,被明归如此一捧,也不觉飘飘然有些得意。

明归瞧他意动,又笑道:“小子,所谓男子汉大丈夫,万不可屈居人下,须当轰轰烈烈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说着解开李黄龙穴道,笑道,“现今已脱险境,你若愿跟从老夫,老夫自然高兴,若你要走,老夫也决不阻拦。”这一下委实出乎李黄龙意料,他心中纳罕,打量明归半晌,大声道:“不对,你定有什么诡计!”明归笑道:“我要杀你,易若反掌,还用什么诡计。若是定要说个道理么,那便是老夫瞧你是个人才,三秋远不及你,我只是爱才罢了!”李黄龙道:“你不是说明三秋只是一颗棋子,哼,我也是你的一枚棋子吧。”明归冷冷一笑,傲然道:“老夫的用心,岂是寻常人所能明白。”李黄龙略略一怔,恍然道:“是了,你越是这么说,明三秋越是恨你。他越恨你,古太白就越不会为难他!”明归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李黄龙心道:“明老儿纵然奸诈,说到斗智斗力,我也未必怕他!”他纵然聪敏,但终究涉世未深,一时自信满满,说道:“如此也好,我也不想留在月神庭,与你同路,倒也是个伴儿!”明归目光闪动,拍手笑道:“好小子,你果然不是池中之物……”忽地打住话头,侧耳聆听,似有动静,当下挟起李黄龙,在括苍山中飞奔。及至天亮,方才停步歇息。其间明归走开片刻,说是去抓野味充饥,实则暗中观察,瞧得李黄龙并无逃走之意,心中大定,但也不敢走远,遥遥用石子打了两只山雉,与李黄龙烤吃了。他害怕露了行踪,专拣险僻处迂回行走,但其功力深厚,带着李黄龙翻山越谷,也是跳跃如飞。

到得次日,山势渐平,二人出了括苍山区,继续北上。一路上时有月神庭高手出没,但明归诡计百出,总是抢先遁走。他为取信李黄龙,对他倒也百般关照,助他运功疗伤,且不时探他口风,套问三生归元掌与石阵武学的奥秘。李黄龙猜到他的心意,一味装聋作哑。明归不由暗暗气恼:“臭小子,瞧你有多大的能耐,抵得过老夫的水磨功夫。哼,待得事成,老子把你大卸八块,扔到河里喂鱼。”他心中发狠,脸上却笑吟吟并不流露半分。

两人各怀鬼胎,如此行了月余,越过富春江,太湖烟波已在眼前。二人雇船过湖,循运河北上。明归为避开月神庭追踪,船只一行数日,也不靠岸。李黄龙闲着无事,便与明归胡侃斗嘴。明归除了算术不及李黄龙,胸中所学极丰,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无所不包,出口引经据典,皆成章句。李黄龙听得暗暗点头,深感此人被古太白压制多年,也真是大大地屈才了。

这日二人船近苏州,明归道:“过了太湖,月神庭势力有所不及,咱们大可在苏北安定下来,共谋大事。”李黄龙伤势已近痊愈,整日盘算逃走之事,闻言只是一笑。忽听船家来报,说是米粮尽了。明归不敢白日露面,便吩咐日落后再作计较。

时将入夜,小舟披着残霞,靠近河岸,忽听得岸上一阵喧哗,明归心虚,忙叫船家退回河心,同时拽着李黄龙退入舱中,掀开幄布觑看,遥见岸边暗蒙蒙的,有许多人影晃动,忽听一个粗大嗓门叫道:“妈拉巴子,这里就没一个中用的大夫么?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个屁用?”接着便听噼啪两声,似有人挨了耳光。

却听一个微微沙哑的女声叹道:“大郎,你也别怪他们了,这穷乡僻壤的,哪里找得到中用的大夫?再说,这伤也不是寻常大夫治得了的。”那个粗大嗓门道:“你还敢说,若不是你选了这条水路追赶那女贼,星儿会受伤吗?还有你那三叔,平日里被捧到天上去,到了节骨眼上,却连鬼影儿也不见。哼,他妈的几十条汉子,还逮不着一个婆娘!”

那女子怒道:“好啊,姓紫的,你恨棒打人,是不是?星儿是我生的,他伤成这个样子,你当我就不难过吗?兵分三路的事也是你答应的,大哥率众走陆路,咱们走水路,三叔散淡惯了,是以自行一路。再说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哼,若非你这好儿子见色起意,手脚轻薄,哪会被人家伤成这样?”

那粗大嗓门怒道:“怎么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倒说说,这么多年,我哪回对你不起了?”那女子冷哼道:“谅你也不敢,但你当年一瞧见我,还不是目瞪口呆的,茶水烫熟了手,也不晓得……”那粗大嗓门似乎微感窘迫,忙截口道:“二娘,这话你当着晚辈们说什么?”那女子又哼一声,还待讥讽,忽听身边船舱里传来呻吟之声,那女子失声叫道:“哎哟,又发作了。大郎,再没法子,星儿怕是……怕是挨不过今晚了……”说着竟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那粗大嗓门略一沉默,道:“我有法子,二娘,你留在岸上,船家,开船。”那女子诧道:“你做什么?”粗大嗓门道:“你别管,暂且等着。”说罢,急催船家撑船离岸。不一时,船到河心,离明、李二人的雇船颇近,只瞧那艘船火光一闪,舱内燃起烛火,因为布帘半卷,隐约可见舱内情形。只见褥垫上搁着一条人腿,膝盖以下紫里透青,肌肤绷紧发亮,较之寻常大腿粗上一倍。

却听一个年轻男子呻吟道:“爹,你……你拿刀做什么?”那粗大嗓门叹道:“星儿,也没别的法子了。”那青年男子猛然惊悟,叫道:“哎哟,不成。”那粗大嗓门道:“星儿,你伏兔穴上中了大雪山的‘梭罗指’,膝盖以下血液凝结,看看是要废了,若是放任其势,只怕不止小腿,整条腿都会烂掉。”那年轻男子道:“半条腿是腿,整条腿也是腿,又有什么分别?”粗大嗓门道:“话是这般说,但这伤势古怪,若是任其溃烂,只怕再过一个时辰,你的肝肠脾肾也要跟着坏了,那时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好孩子,常言道:毒蛇噬手,壮士断腕,你是我紫家的好汉子,尽管放豪杰些。”

那年轻男子急道:“我……我才不要做瘸子,爹爹,我不叫紫星了,改叫楚星好了……三舅公他武功盖世,定会救好我的……”不待他说完,粗大嗓门已厉声道:“他奶奶的,脓包小子,受点儿微伤,就连祖宗都不认了?废话少说……”紫星蓦地尖叫起来:“妈……妈……爹要砍我的腿啊……”叫声惨厉,在河上远远传出。

那岸上的女子听到,又惊又怒,但她不识水性,无法上前阻止,急得双脚乱跳,也尖叫道:“星儿,星儿……你还好么………紫震,你造什么孽啊……”话未说完,又听一声长长的惨叫,撕破浓浓夜色。那女子足下踉跄,忽地瘫坐在地。

李黄龙见舱中寒光一闪,那条伤腿便断成两截,血呈青黑,遍流下褥。那紫星惨叫一声,便昏了过去。舱中一时寂然,唯有那粗大嗓门阵阵喘息声,显然他亲手斩断爱子一腿,心头也大不轻松。

粗大嗓门给儿子止血裹伤已毕,掉橹返岸。刚一靠岸,便见那女子跳入舱内,耳听得噼啪数声,料得是打了那粗大嗓门的耳光。粗大嗓门挨了耳光,也不作声。那女子打了几下,谅是明白了丈夫的苦心,呜呜哭道:“早知道……就不出来了,都怪那只乾坤锦盒……”李黄龙乍听得“乾坤锦盒”四字,心头一跳,竖起耳朵。

那女子话没说完,粗大嗓门截住她的话头,怒声道:“二娘,你胡说什么……”似乎一时气结,说不下去。那女子想是自己理亏,被丈夫如此喝斥,也没回嘴,只是抽泣。那粗大嗓门高叫道:“我和二娘继续追那贱人。你们护送少爷回堡,若有闪失,哼,小心你们的脑袋。”众人齐声应了。却听那女子恨声道:“不错,真要怪的是那姓柳的小贱人,不把她零割碎剐,难泄我心头之恨。”两人说定,摆棹北上,余人也骑马赶车,各自散去。

李黄龙没听到乾坤锦盒的消息,甚觉悻悻,但转念又想,和尚与吴孟达都将那铁盒说得一钱不值,谅也无甚奇处。思忖间,回过头来,只见明归捋须沉思,便问道:“老头儿,你知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明归冷笑道:“江湖宵小,管他作甚?”李黄龙一听,便不再问。明归催舟上岸,筹来米粮,二人在岸边歇了一宿不提。

次日,船入姑苏,只见山与湖襟带相连,桥与水纵横有致,舟在水中,如行画里。李黄龙瞧得入神,钻出遮篷,立在船头,忽听欢语嬉笑,抬头看去,只见两岸阁楼中满是浓妆艳抹的女郎。众女郎见他顾望,纷纷挥手招呼。李黄龙看得奇怪,含笑应答,那些女子见他答应,嘻嘻嘻便是一阵哄笑,挥着红巾翠袖,娇声唤他上去。

李黄龙不知对方来历,问明归道:“她们叫我干吗?”明归诡秘一笑,道:“叫你入温柔乡,品胭脂泪呢!”李黄龙皱眉道:“明老儿,你有话好说,别跟我掉文绕圈子,明知我不懂的。”明归笑道:“此处乃是勾栏,这些女子都是风尘女子。”李黄龙奇道:“什么叫风尘女子?”

明归笑道:“这事说不明白,须得亲身体会,才能明白。”李黄龙听得心痒,说道:“是么?那我倒想见识一下。”明归打量他一眼,忖想自己一路上百般笼络这小子,便是要让他放松警觉,吐露玄机。而这酒色之上,世人最容易犯下糊涂,只消让这小子怀抱美人,喝得烂醉,无论问他什么,只怕他都会乖乖说出来。当下淡淡一笑,催舟抵岸。

行船间,远处石拱小桥边,行来一马一人。明归乃是识货的行家,一瞥之间,不由暗暗喝了声彩。只见那马通体雪白,骨骼神骏,真如相书所言:“擎首如鹰,垂尾如彗,臆生双凫,龙骨兰筋。”行得近了,明归方瞧出这马并非纯白,皮毛上溅了数点殷红,好似美人脸上没能抹匀的胭脂。

牵马的是名绿衫女子,头戴细柳斗笠,枝叶未凋,遮住容貌,一身水绿纱衣也用柳条束着,愈显得楚腰纤纤,只堪一握。不过那白马委实太骏,明归只顾瞧马,对那女子倒未如何在意。那绿衣女见两岸女子与李黄龙笑闹,料想也觉有趣,马倚斜桥,驻足观看。

船只靠岸。明归又变了主意,心想自己年岁已高,与李黄龙这等少年人并肩出没青楼,不免自惭形秽。再说有自己在旁,这小子胸怀戒心,必不肯放浪形骸,莫如躲在暗处,更易行事。转念间倾出半袋金珠,笑道:“李黄龙啊,老夫有些犯困,你自个去吧,我在船上等你,千万放洒脱些。金银不够,再来找我。”

李黄龙心中大为奇怪:“这老头儿竟放我独自上岸,不怕我我逃走么?但他给我金银,纵我玩乐,我若现在弃他而去,未免寡恩了些。”他与明归相处日久,明归一路上又着意拉拢。李黄龙素重情义,既与明归结下逆旅之缘,要他一朝摒弃,倒也有些儿为难了。

他神思不属,登岸后低头闷走,忽听耳边銮铃响动,一匹高头大马与他擦肩而过。李黄龙抬起眼角,只见到一片绿裙飘动,他浑不在意,走了十来步,瞧见一座高大木楼,楼上有许多女子站立,装扮招眼。这时早有伙计上前,将他迎了进去。

唐之一朝,酒楼妓寨多在一处,无分彼此。楼下是酒楼花厅,楼上则是妓楼勾栏。妓者又分官私,官妓地位稍高,私妓却落个自在。但不论官私,总是卖笑丢欢,繁华之中不免暗藏凄凉。

李黄龙说明来意,伙计便引他上楼,鸨儿也笑迎出来。明归虽然阴狠,但长于月神庭,为人清雅,李黄龙随着他,少不得穿戴齐整。那鸨儿老于世故,拿眼一相,便知李黄龙年少多金,却又不谙情事,拿捏已定,便笑问道:“公子想见什么样的姑娘?”

李黄龙见这老鸨乔张作致,先有几分不喜,闻言也无主张,便道:“都随婶婶主意。”那老鸨听他叫自己婶婶,微一错愕,忽地掩口放出一串笑声。李黄龙被她一笑,不知为何,竟臊红了脸。

那老鸨自顾笑了一阵,见李黄龙窘样,心头一动,忙道:“公子忒也有趣了,大家子生计艰难,一年倒难得笑这一回好的,真亏公子这张儿蜜嘴,哄得老身欢喜。”她长于逢迎,李黄龙听得舒服,也当自己说得真是好话,便道:“婶婶客气了。”那老鸨嘴里打着哈哈,心里却将李黄龙瞧低了九分,暗里冷笑,估算能在这少年身上碾出多少油水来。当下挥起手绢,叫了几个少嫩的女子出来,围着李黄龙坐定,莺声燕语说笑起来。李黄龙初时远瞧着这些女子,倒也人人光鲜,好如花团锦簇,就近一瞧,却都是浓妆艳抹,言笑谈吐无不透着虚假,叫人好生不惯。

鸨儿瞧他拘谨,便笑道:“公子面嫩,大伙儿别自顾说话,唱支曲儿如何?”李黄龙正自烦躁,闻言忙道:“好啊,唱曲子,唱曲子。”众女听了一阵笑,纷纷捧来琴箫牙板,整肃容色,歌吹弹唱起来。只听一名粉衣女扣板唱道:“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首《蝶恋花》词乃是柳永所作,柳永虽为词坛大家,但一生落拓,流落烟花柳巷,素为正派文人所不齿,但其词却曲处能直,密处能疏,深浅得宜,境界悠远。那粉衣女虽然歌喉平平,也因唱的是大家名篇,显得婉约隽永,撩人思绪。李黄龙听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两句,不觉暗伤身世,眼圈儿一红,几乎落下泪来。

那粉衣女唱罢,忽地凑近李黄龙,媚笑道:“还请公子打赏。”李黄龙恍然惊觉,想起明归的话,伸手便在腰间去摸钱袋,哪知这一摸之下,竟迟迟拔不出手。那鸨儿见状,张口笑道:“公子,也不见多,略略给几个子儿,姊妹们唱得口干舌燥,也好买几个果子,生津止渴。”

李黄龙手插腰间,神气十分古怪。那鸨儿瞧得不耐,又笑道:“公子莫不是眼角高,嫌这些姊妹不中意?”李黄龙忙道:“不是这个,我出去一阵,片刻便回。”那鸨儿已然生疑,脸一白,截住道:“公子听了曲,就这样走了啊?”李黄龙头脸涨红,额上青筋凸起,急道:“不是,这个,这个……”伸手便要拨开那鸨儿,那妇人久惯风尘,也不是等闲之辈,一把拽住李黄龙衣袖,兀自笑道:“就算少给些,一二两银子,也叫咱姊妹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啊!”

李黄龙心乱已极,讪讪道:“婶婶,我去去就来,你莫要拽我。”鸨儿瞧出门道,只拽着不放,蓦地扯起嗓子尖叫起来:“哎哟,你这公子人生得齐整,行事怎就没法度……”话没说完,就听头顶上有个极清极脆的声音笑道:“鸨婶婶你错啦,他不是没法度,是没银子呢。”众人闻声瞧去,只见朱漆大李上坐了一个头戴柳笠的绿衣女子,水绿衫子一直垂到膝上,两条匀长的小腿晃来荡去,悠闲写意,一对淡绿马靴与衣衫颜色相称,靴面绣一对金丝雀儿,靴底形如莲萼,不类中土式样。

李黄龙猛地记起,入楼前似和这女子擦肩而过,当下咦了一声,诧道:“你……莫不是你偷了我的钱袋?”那女子嘻嘻一笑,道:“你这小色鬼人生得齐整,说话怎就没法度,我一个女孩儿家怎会偷东西,那叫做不告而取。”李黄龙忍不住怒道:“放屁。”继而又觉心惊,这女子摸走钱袋,自己竟茫然不觉,其手法之妙,当真神鬼不觉。

那女子并不着恼,继续笑道:“再说啦,你这钱袋里的银子也不多,二三百两银子,也只够咱姑娘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她将老鸨的话略加变化说了出来,口气学得十足,声音却清脆十倍,好似娇莺恰恰,画眉晓啼。

李黄龙怒不可遏,将老鸨一把撇开,跺脚蹿向屋李。忽听那女子嘻嘻一笑,眼前一抹绿影闪过。李黄龙还没回过神来,额上已重重挨了一下,火辣辣疼痛无比,只得落回地上,一摸额头,竟多了一道粗粗的血痕,加之牵动泪腺,眼角酸热,眼泪也几乎淌下来。

那女子端坐李上,手抚一根绿莹莹的柳枝,想是从柳笠上折下来的,口中轻笑道:“小色鬼,你一定从小没妈,有失教养,今天儿我就代你妈管教管教你,呵,我的儿,痛不痛?”李黄龙被她无端挑衅,已然愤怒欲狂,这两句话更刺到了他心底的痛处,忍不住抓起两条长凳,奋力掷向屋李。那女子两脚将长凳踢飞,笑道:“好啊,你倒来惹我,瞧我揍你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伸手在木李上一按,飘然落下,李黄龙觑她落势,扑上前去,欲要趁她身子凌空,无可凭借,杀她个措手不及。

那女子嘻的一笑,不待李黄龙扑近,忽地抖出长长的柳条,卷住窗棂,玉腕一收,身轻若燕,横飘三尺,避过李黄龙一扑,咯咯笑道:“揍你这小色鬼,脏了姑娘的手。”轻飘飘穿窗而出,向街心落去。

李黄龙瞧她身手恁地高明,心中暗凛,但一时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恶气,当即随之纵出窗外。那女子身在半空,觉出李黄龙追来,猛地打个呼哨,只听马蹄声响,一匹白马忽地从街角蹿出来,不偏不倚将她托住。绿衣女纵马奔出数丈,回头笑道:“小色鬼,你敢来追我么?”

李黄龙晚了一步,落到地上,高叫道:“追就追!怕你么?”绿衣女笑道:“当心跑断了你的狗腿。”说着当街驰起马来,行人们大惊闪避,不想绿衣女骑术精绝,那白马又灵通无比,遇物则避,逢人则跃,在狭窄街巷里左右穿梭,竟未撞翻一人半物。

李黄龙奔出二十来步,忽听白马在街那头唏律律一声叫,便无踪迹。追到拐角处,四顾无马,他心有不甘,揪过一个买乳糕的汉子盘问,方知往东去了。又往东追,赶了约摸两里路,忽见绿衣女意态悠闲,慢吞吞骑着马,正到一座桥头。李黄龙飞步上前。还有三丈来远,绿衣女便瞧见他,笑嘻嘻地道:“小色鬼,还不死心么?”李黄龙怒哼一声,足下一紧。绿衣女轻轻一笑,也不抵挡,只把缰绳提起,白马会意,倏地人立而起,四蹄一攒,流星般跃过五丈宽的河水,落在对岸,也不稍停,钻进一条巷子。

李黄龙瞧得目定口呆,快步跟上,七弯八拐钻出巷道,却见一条长街横贯东西,两旁满是栈铺,锦罗金珠,着眼生辉,还有许多太湖鱼虾,活蹦乱跳,沿街叫卖。

李黄龙四处张望,蓦地眼中一亮,只见那匹白马混在一群马中,正在街头处歇着,近旁却是一座望水而建、高大气派的酒楼。

李黄龙赶到楼前,只听绿衣女嘻嘻笑道:“小色鬼,你腿脚倒快得很!”李黄龙定睛一瞧,只见她坐在当河的窗前,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笠上柳叶。李黄龙眼见楼中人多,被她一口一个色鬼地叫,不禁臊红耳根,啐道:“贼丫头,你干什么老是骂我小色鬼?”

绿衣女笑道:“你忒不要脸,当街嫖妓,不是小色鬼是什么?”她有意叫李黄龙难堪,是以说得十分大声,楼中男子纷纷回首望来,嘴角含笑,眼中大有深意,看得李黄龙好不羞怒。

忽听一个洪亮的嗓音哈哈笑道:“姑娘此言差矣,人不风流枉少年,这位小哥年纪轻轻,正当风流之时,当街嫖妓有何不可?虽说纵情任性,倒也活得潇洒自在。”李黄龙心头感激,转眼瞧去,只见楼角处两张桌子坐了十来个壮汉,一个个紧身装束,满面须髯,身边搁着硬弓箭囊,一派杀气。说话者乃是居中一个高大的中年汉子,便是坐着,也高出众人一头,披着一袭蓝得发青的织锦斗篷,眼角处皱纹深刻,大有风霜之色。

那绿衣女瞧了汉子一眼,冷哼道:“关你屁事。”她声如银铃,即便张口骂人,也极好听。众汉子闻言,均有怒色,那蓝袍汉子却不着恼,笑道:“好,好,恕颜某人多嘴,不过别人寻花问柳,又与姑娘什么相干。”绿衣女冷笑道:“大路不平有人踩。哼,你们这些臭男人,仗着有几个臭钱,便不把女人当人。”那蓝袍汉子笑道:“不然,自古天尊地卑,男女有别,女子沦落到烟花之地,那也是天意如此,勉强不了的。”绿衣女冷笑道:“说得好听,这些话干什么不跟你妈说去?”

这话阴损之极,那蓝袍汉子涵养再好,也不由变了面色,旁边一个汉子厉声叫道:“放肆!”绿衣女冷笑道:“放肆?哼,我还放五放六呢,但终归比你们放屁好一些。”她话没说完,众汉子已气得脸色铁青。几个人作势便要起身,那蓝袍汉子却一摆手,哈哈笑道:“罢了,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焉能与小娘儿们一般见识。”说罢端起酒碗,自顾自喝了一碗。其他汉子见头领如此,也只得纷纷落座。

绿衣女本是严阵以待,忽见对方服软,心中得意。又向李黄龙笑道:“小色鬼,怎么说?你是大丈夫不是?要不要跟我这小娘儿们一般见识呀?”李黄龙听二人对答,内心对那蓝袍汉子的话也不尽赞同,正自沉吟未决,忽听绿衣女这般挑衅,当真忍无可忍,只见堂内局促,便道:“有本事出来动手,别要打坏了桌椅。”绿衣女笑道:“你有本事为什么不进来?这样堵在门口,别人还当你蹲着看门哩!”李黄龙哼了一声,忽一转念,勃然大怒:“好啊,蹲着看门,不是骂我看门狗么?”又气又急,一头冲进门内,抢到绿衣女桌前。

忽听一个洪亮的嗓音哈哈笑道:“姑娘此言差矣,人不风流枉少年,这位小哥年纪轻轻,正当风流之时,当街嫖妓有何不可?虽说纵情任性,倒也活得潇洒自在。”李黄龙心头感激,转眼瞧去,只见楼角处两张桌子坐了十来个壮汉,一个个紧身装束,满面须髯,身边搁着硬弓箭囊,一派杀气。说话者乃是居中一个高大的中年汉子,便是坐着,也高出众人一头,披着一袭蓝得发青的织锦斗篷,眼角处皱纹深刻,大有风霜之色。

那绿衣女瞧了汉子一眼,冷哼道:“关你屁事。”她声如银铃,即便张口骂人,也极好听。众汉子闻言,均有怒色,那蓝袍汉子却不着恼,笑道:“好,好,恕颜某人多嘴,不过别人寻花问柳,又与姑娘什么相干。”绿衣女冷笑道:“大路不平有人踩。哼,你们这些臭男人,仗着有几个臭钱,便不把女人当人。”那蓝袍汉子笑道:“不然,自古天尊地卑,男女有别,女子沦落到烟花之地,那也是天意如此,勉强不了的。”绿衣女冷笑道:“说得好听,这些话干什么不跟你妈说去?”

这话阴损之极,那蓝袍汉子涵养再好,也不由变了面色,旁边一个汉子厉声叫道:“放肆!”绿衣女冷笑道:“放肆?哼,我还放五放六呢,但终归比你们放屁好一些。”她话没说完,众汉子已气得脸色铁青。几个人作势便要起身,那蓝袍汉子却一摆手,哈哈笑道:“罢了,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焉能与小娘儿们一般见识。”说罢端起酒碗,自顾自喝了一碗。其他汉子见头领如此,也只得纷纷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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