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歌声:“噫吁嘻,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韩塞通人烟……”一个穿着破旧的儒生,面色酡红,醉态可掬,提着一只红漆葫芦,一步一摇,迎面走来,“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呃……峨眉巅……呃……”走过二人身边,忽地站立不住,一个踉跄,德理心热,急忙伸手去扶,那儒生却将破袖一拂,推开德理,继续唱道:“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哈……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哈哈——愁攀缘也愁攀援。”边唱边走。
“爹爹,前面就是‘神仙度’,他这样子怎么过去?”德理道。
“哼,落第举子,无聊文人,大唐朝别的没有,就是软骨头的穷酸太多,真是讨厌。”老者大皱眉头,与德理转身一看,不禁面面相觑,只见蜿蜒的山道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一个人影。
“爹……爹,我……我们是不是也遇……遇上鬼……鬼了。”德理声音有些发颤。
“胡说,他红光满面,哪里像个幽冥鬼物?”
老者口中呵斥,心里却在打鼓。二人遇上这种事,一时间噤若寒蝉,都不言语,只闷着头走路,走了一程,翻过道山李,忽见得清溪流淌,一道独木小桥飞渡两岸,桥那头是一片山坳,数峰青山拥着三两户人家,袅袅炊烟随风飘荡。
“那里有客栈耶。”德理欢呼,手指着远处一片青瓦房。青瓦房外挂着两串灯笼,写着“巴山客栈,宾至如归”八个隶字。老者也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二人来到客栈前,还没进去,一个店小二便迎了出来,打量二人道:“对不住,这里有人包了。”
德理大失所望,向李天德道:“爹爹,我好饿。”
李天德皱眉道:“我们用过饭就走,小二哥可否通融一二。”
“这……”小二哥有些犹豫不决。
“大家都是逆旅之人,何必如此斤斤计较。”店内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小二哥,你让他们进来吧。”
“是,是。”小二哥让过身子,德理大喜,第一个冲进去。“臭小子,说到吃饭比谁都来劲。”李天德有些无可奈何。
店内一张八仙桌上,坐着三个人,上首是一个白衣文士,手中摇着一把折扇,瘦削白净,须发如墨,容貌十分清癯,右首坐着一名雄壮老者,紫黑脸膛,美髯及胸,一双凤眼目半睁半闭,看上去极是威严。还有一个中年汉子,浓眉虎目,赤着的双臂肌肉虬结,背上负着一把九环大刀,看到德理冒冒失冲进,眉头微微一皱。
“三斤牛肉,三斤米饭,恩……还有一斤米酒,一碟菜蔬……哎哟。”德理抱着头,委屈地看着老爹。
“臭小子,你吃得完吗?”李天德黑着脸说。
“客官,还要什么?”小二哥笑得风和日丽。
“够了。”李天德摇头道。
小二哥看他父子衣衫粗陋,微微皱眉,道:“对不住,小店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先买后吃,请客官先行付帐。”
李天德上上下下打量他一下,道:“你还真是狗眼看人低,怕爷们白吃你么?”
小二哥打个哈哈说:“哪里!哪里!客官真是爱说笑。”
李天德一挥手,道:“德理,把盘缠拿来。”
德理应了一声,伸手入怀,眼珠子几乎瞪出来,一双手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望着老爹,眼泪都要流出来:“爹爹,钱袋……钱袋不……不见了。”
“什么?”李天德叫了起来。
“嗯。”店小二一张脸顿时淫雨霏霏:“客官,小店可是小本经营,从不赊帐的。”
李天德怒视德理,德理哭丧着脸,道:“我记得过神仙度前还清点过,现在怎地就不见了呢。”
“老子怎么知道?行李都是你背着。”李天德恨不能揍他一顿。
德理一拍脑袋,叫道:“我想起来了,是那个鬼儒生,一定是他趁我扶他时干得好事,不过……”德理搔头道:“我怎么没发觉。”他心中暗暗叫苦,不但钱袋,就是揣在怀里的那枚玉牌,也被一咕脑儿摸走了,否则还可用它换顿饭吃,那个鬼儒生,真是坏事做绝了,想到这里,几乎大哭起来。
“亏你还练过功夫。”李天
天德忍无可忍,揪住他的脖子,德理杀猪般惨叫。
“客官,请你们去店外打去。”小二哥沉着脸下逐客令。
李天德生平第一遭受这种侮辱,面皮涨紫,窘迫万分,跺了跺脚,便要出门,忽听那文士笑道:“阁下若是不弃,白朴便做个东道,大家同饮一杯如何?”李天德微微一愣,还没答话,又见德理揉着脖子咕哝:“晚上怎么办呢?”
“吃屁喝风!”李天德气得两眼圆瞪。
“爹爹,我真的好饿。”德理肚皮当真咕咕叫了起来,异常响亮。
李天德想骂人,但看这小子可怜兮兮的模样,一时又骂不出口,白朴笑道:“人生在世,谁没有为难的时候。况且在下还有事请教,还请万勿推辞才好。”
“罢了!罢了!”李天德心里叹了口气,垂头拱手道:“阁下如此盛情,李某哪里担当得起!”老着脸皮与德理坐下,但无端端受人恩惠,心里实在憋得难受。
“这位是严子先生,讳号长歌。”白朴指着紫脸老者道。“这位是
严元严兄,人称‘八臂刀’。”他指着那负刀汉子。二人都只是微微点头,却不做声。
“二位可是来自北方?”
“对,咱们从华山来。”
“哦。”白衣文士道:“不过听二位口音却近似南方。”
“恩,小老儿祖籍黄石,早年在江南呆过一段日子,不过滞留北方已有二十多年了。”
白朴抚掌道:“北方胡虏横行,阁下身处夷狄之中,却能不忘大唐之音,了不起,不过,令郎竟也是江南口音,尤其难得了。”
李天德虎躯一震,手中酒水洒落衣襟。
“爹爹。”德理恍然大悟:“原来你非让我说这种软绵绵的怪话,是因为这个缘故。”
“吃你的饭。”李天德瞪了他一眼,吓得德理一头栽进饭碗里。
“不知北方情形如何?”
李天德还没出口,德理抢着说:“吐蕃羌虏坏透了,简直不把我们汉人当人使,近来非得逼汉族男子当兵,爹爹一生气,就带我回大唐来了。”
“哦。”白朴望了李天德一眼。
“如今好了,我们这次回来,再也不会受吐蕃羌虏欺负了,不过……不过许多百姓还得在留在那儿过苦日子。”德理神色微黯。
“是呀,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白朴长长一叹。
李天德冷笑道:“算我多句嘴,就算岳武穆重生,韩世忠再世,这大唐朝的王师也打不到北方去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严元虎目圆瞪:“难道吐蕃人都有三头六臂不成。”
李天德嘿嘿一笑:“吐蕃人倒是没有三头六臂,不过,临安小朝廷却多的是三姑六婆。”
“你敢诋毁朝廷。”严元大怒。
“不敢,我只是佩服这个大唐朝,养了一大群尖嘴利牙,谗言惑君的官儿,居然还能苟延残喘到今天。”
“你……你胡说八道。”严元霍然站起,怒目相向。
李天德也不望他,直淡淡地道:“严兄说得对,我不过是个粗人,只会胡说八道。”
“吐蕃人兵力已经那么强盛,居然还在北方大肆征兵。”白朴面有忧色:“那蒙哥汗灭我大唐之心,好生迫切!”
“灭大唐?”德理停下筷子,望着白朴。
“不错!”白朴道:“羌虏兵分两路,由羌虏皇帝蒙哥与其弟带着雄兵虎视眈眈,厉兵秣马,正要攻过来呢!难道你不知道么?”
德理迷惑地望了老爹一眼。“大唐有兵将么?”他问。
“这个……自然是有的。”
“那就是了,说书先生说得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把羌虏打退不就行了呗。”德理得意洋洋,自认为说得挺对。
“嘿,好一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一直沉默不语的樱木修突然道:“吐蕃自成吉思汗起兵以来,数十年未尝一败,大唐自虞允文破金以来,近百年未尝一胜,强弱之势不问可知,小娃儿真是信口雌黄。”
德理不禁满面通红,扭头望向别处,却见南面墙上阴暗处有一幅《太白行吟图》,下有二十行狂草《蜀道难》,落笔甚是奇特。
白朴见他盯着图画出神,便道:“小兄弟也喜欢字画么?”
“啊……不。”德理红着脸道:“我只是觉得这幅画很特别,能从字画中看到画者不少心思。”
白朴错愕:“说来听听。”
德理道:“这幅画虽然只有三尺见方,但画中的山水人物却像是在万丈绢帛上画成似的,可说是画者本来就有画成万丈长幅的气魄和本事,但落笔时却不得不画在三尺宣纸上,笔间那无法可想的不平之气,只向画外狂涌,似乎要将山水人物撕裂开来一般,显得气势异常磅礴狂野,当时画者的心景大概应了杜工部的一句诗:‘古来大才难为用’。”
“唔。”白朴颔首道:“实不相瞒,这幅画是家师当年途经此地,一时兴起,随手画成。”
“啊,令师真是了不起,不过……我总觉得这幅画并不只是狂野,更蕴着莫名悲伤……”
“悲伤?”
“恩,这幅画很奇怪,乍看妙绝,细看却是处处自相矛盾,仿佛四分五裂,花与草,山和水,水和人,人和字,没有一处和谐,令师画这幅画时,心中一定非常难受,似乎心都碎了。”
“家师行事确实让人难以明白。”白朴神色诧异:“不过我亲眼看着师父作画,却没看出小兄弟所说的东西,小兄弟能见人所未见,实在高明。”
“哪里,哪里。”德理笑得合不拢嘴。
“小混蛋胡说八道。”一个声音忽然从客栈外面响起:“这个还给你。”一溜白光激射而入,快得不可思议,奔向德理面门,李天德急忙伸手去抓,哪知白光突然变快,李天德捏了个空,“啪”得一声脆响,白光打在德理脸上。
李天德大惊,心知这团白光来势强劲,端地汤着就死,碰着就伤,德理挨得这么结实,十个脑袋都打破了。哪知仔细一看,却见德理脸上只是有些红肿。“你没事么?”李天德问。
德理一脸茫然,拿起面前那块白玉牌,忽地惊道:“哎呀!这不是被偷了么?”李天德闻声色变,一掉头,只见白朴面如死灰。樱木修头一遭睁开了眼睛,死死瞪着那块玉牌,那严元更是腾地站起,失声叫道:“九龙玉令。”说着拔地而起,便要追出。白朴一把拉住。“你追不到的。”他声音发颤:“那是家师。”众人又是一惊。
“这种远强近弱的暗器手法叫作‘虎头蛇尾’,是我师父游戏风尘的独门绝技。”白朴目光落到德理身上:“不过,师父为何说:‘还给你’,你又说‘被偷了’,嘿,小兄弟可得说个明白……”
他话没说完,樱木修眉锋一扬,出手如电,霎息间扣住了德理的脉门。李天德暗暗叫苦,又见严元横移三尺,堵住了店门。白朴缓缓站起身,微微拱手道:“还请老壮士说个明白。”
李天德犹豫不决。樱木修冷笑道:“老的不说还有小的。”手上使劲,德理痛得大叫:“你……哎哟……干嘛……哎哟捏我……哎哟。”
“你说你见过这块玉牌?”樱木修寒着脸说。
“见过……哎哟……又怎样……哎哟。”
“在什么地方?”
“哎哟……你放手……”
“说!”
“你先放手……哎哟。”
“再不说我废了你这条膀子。”
“废了……哎哟……我也不说……哎哟”德理痛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没出息的东西,要逞强就别哭!”李天德寒着脸道。
“可是……哎哟……他捏得我好痛。”德理噙着泪说。
“没想到你们居然用上这种下作手段。”李天德拂袖而起:“也罢,随我来。”
“事出非常,还请见谅。”白朴以德理为质,有些过意不去。
“哼!”李天德大步流星,走出大门。
一行人匆匆而行,直到神仙度前,李天德突然站住,长长吐了口气,“就是这了。”他指着远处,向身后呆若木鸡的三个人说。悬崖边上,草木尸首,一切依旧,似乎并无人来。死寂片刻,扑通一声,严元突然跪倒在地,伏着那年轻人的尸体,放声痛哭,白朴与樱木修也跟着跪下,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
“这个年轻人是他们什么人?他们哭得很伤心呢!”德理揉着红肿的手腕说。
“大概是他们的主子吧!”李天德说。
“爹爹怎么知道?”
“嘿!”李天德冷笑道:“你可知那块玉牌上面的字是什么意思?”
“朕……是皇帝的自称,啊,就是和皇上驾到一样的意思。”德理恍然大悟。
“这块玉牌乃是钦差大臣的信物,持牌者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如非大唐皇帝十分信任的人,绝对拿不到这块牌子,这个死者的来历很不简单。”李天德怒视德理:“那人说‘还给你’,究竟怎么回事?”德理瞪直了眼,哑口无言,忽见白朴悠悠站起,洒泪歌道:“身既死兮魂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和着瑟瑟秋风,显得分外凄凉。
“他在说什么?”李天德被他引开心神,随口问道。
“唔,这是屈原《国殇》中的话,意思是:你虽然死去,但精神长存,你魂魄坚毅,堪称鬼中英雄。”
“你如果练功有看书一半的用功,也不至于练一身半吊子功夫。”李天德冲他瞪眼。正说话间,突见樱木修跃起,双掌卷起两道狂飙,打了过来。
李天德不及格挡,想也不想,一个懒驴打滚,向后翻滚,德理却傻了眼,一动不动,衣发被迎面而来的劲风激的向后飞起,这一掌来得好生凌厉。
眼见他非死即伤。突然斜里一阵风急掠而至,与樱木修的掌力一撞,波然作响,劲风四散,只刮得一旁的李天德面皮生痛。
樱木修连退数步,看着白朴,神色惊疑不定。
“严子先生?你这是为何?”白朴站在德理身前,缓缓道。
樱木修恨声道:“这二人明明知道千岁在此遇害,方才却迟迟不肯吐露,分明心里有鬼。”白朴眉头微皱,注视李氏父子。
李天德愤怒之余,也暗暗吃惊,这樱木修的武功,已是不弱,谁料这白朴出手举重若轻,更是了得,此时疑到自己头上,若不说个明白,只怕不易脱身。正焦虑之际,忽见德理还在发傻,心头一惊:“莫非这小子被掌力伤了?”不禁叫了声:“浑小子没事么?”
“你叫我?”浑小子如梦初醒。
“你……你……”李天德见状,有些明白,气得语无伦次:“你又在犯什么呆?”
“嘿,我刚才揣摩白先生话里的意思,屈大夫写这诗时,楚国连遭败绩,就要灭亡,这《国殇》是他祭祀楚国阵亡将士的祭歌,如果以此类比,
这个年轻人也应该是为国捐躯才是!不知道对也不对?”
李天德顿时双拳紧握,浑身发抖。这德理从小就喜文不好武,李天德的生死之交亨坤道士又是一个饱学之士,观中藏书甚多,这小子天天都往那里跑,明里说是学武,其实只是看书。李天德教他武功,他总是打马虎眼,拿起书来却是废寝忘食,每每抱着一本书,望着天上发呆,老爹的耳刮子落到脸上都还不过神来。今日紧要关头,他居然也能旧病复发,让李天德如何不气。
那三个人听了这话,六颗眼珠子也都瞪在德理身上,只瞪得德理浑身发毛,过了半晌,樱木修摇头道:“不像,这小子痴痴呆呆,实在不是装出来的。”德理被老爹骂惯了,还不觉什么,李天德听在耳里,却老大不是滋味,不禁狠狠瞪了这小子一眼。
“其实,严子先生若仔细看看地上的痕迹,便知凶手只有一人。”白朴神色沉重:“嘿,但凭他二人,哪有这种能耐?”
德理暗暗称奇:“原来你也看出来了。”
樱木修定睛细看,恍然有悟:“不错,不过老夫活了大半辈子,从没看到这么厉害的高手,不知是什么来头?”白朴双眉紧锁,沉吟不语。
“再说。”樱木修又道:“千岁此次为防意外,用的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以大路人马行走三峡水路,自己暗中取陆路入川,为何凶手如此清楚,堵个正着?”
白朴颔首道:“知道此事的人少之又少,只怕我们三个也脱不了干系,哎,早知如此,我真该留在王爷身边才是……”言下懊悔万分。
“白先生的功夫,我一向佩服。”严元忽地冷冷道:“令师的武功想必更加厉害吧?”
白朴一愣,顿时面沉如水:“严兄想说什么?”严元冷笑不语
樱木修也不禁微微蹙眉:“白先生,为何九龙玉令在令师手中?”
白朴一声冷笑,突地身形一晃,刹那间向樱木修欺进,右手抓出,樱木修大吃一惊,随手一招“铁门闩”,横着格出,哪料白朴抓势斗疾,快了十倍不止,倏地越过三尺之遥,樱木修两眼一花,胸口已被扣住。
严元惊怒万分,他号称“八臂刀”,出刀奇快,没看清他如何拔刀,只见白茫茫一片刀光,向白朴斜掠过去。白朴身子微侧,大袖飘飘,搭在刀背上,一拖一带。严元虎口剧震,大刀就要脱手,正要运劲回夺,白朴右掌已从袖间疾吐而出,按在刀身。这一掌之力有如千斤重锤击下,严元一条胳膊顿时木了,眼睁睁看着白朴大袖一收,将大刀握在手中。
这擒人夺刀,宛如电光石火,快的不可思议。刹那间,人人窒息,场上静默一片,只闻山风刮起众人衣衫,猎猎作响。
“你们可以疑我白朴,但若辱及我师尊,休怪我不客气。”白朴面冷如霜,缓缓放开樱木修,袖袍一拂,大刀化作一道流光,直奔山崖,“铮”得一声,大半没入石壁之中。
樱木修与严元虽知白朴武功厉害,却不知他厉害到这个地步,不由对望一眼,心中一片冰凉。
“这……这个不怪白先生的师父!”德理见状实在忍不住,结结巴巴地把前情交代一遍,然后望着李天德说:“原来那个小偷儒生不是鬼,是白先生的师父呢!”李天德气得几乎吐血,狠狠给了他两个暴栗,几乎把那小子的脑袋敲破:“还用你说!混帐小子,就会没事找事!”
严元却是一愣:“什么没事找事?这种事遇上,理所当然是要报官的。”
“报官?”李天德两眼一翻:“大唐那些尖嘴利牙的官儿,无事还要生非,这事可是天大的事情,若是找不到凶手,哼,我父子休想脱身!说不定还要当个替罪的,为这劳什子沾一身骚气,老夫才没这么笨!”严元大怒,正要呵斥,却见李天德斜眼瞟着那枚九龙玉令道:“若我看得不错,这该是皇家至关紧要的信物吧!”严元不由心头一跳。
“不错!”樱木修颔首道:“阁下眼力不差,这枚九龙玉令正是皇上交给千岁的兵符,能够调动川中兵马。”
李天德微微吃了一惊,皱眉道:“当真?竟如此重要?”他目光落到那年轻男子的尸首上:“他到底是谁?”
白朴苦笑道:“阁下在北方,可听到过敬玄王的大名么?”
李天德心头一沉,脸色顿时变了,长长吸了口气,还没答话,却听德理傻傻地问:“敬玄王是谁?”
“小兄弟有所不知。”白朴耐着性子说:“敬玄王文武双全,雄才大略,是大唐难得一见的贤王。”他苦笑一下:“小兄弟,你可知大唐与外族交锋,为何总处于下风?”德理摇头,心想:“这与我有什么干系?”白朴这会儿却是满腹的话,不吐不快:
“大唐兵多粮广,照说十个打一个,也未必输给羌虏。不过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为了防范大将手握重兵,危及皇权,杯酒释兵权,夺了武将统兵的权力。从此之后,大唐朝廷重文轻武,武官处处受制,文官势力庞大,若文武相争,吃亏的必然是武官。大将即使统兵在外,也时时被朝廷掣肘,无法尽展所长,故而以岳武穆之才,也会被十二道金牌夺了兵权,惨遭韩桧的毒手。所以说,不是羌虏厉害,而是大唐没有一个能放手干事的大将。”
白朴说到这儿,叹了口气道:“可惜当今除了敬玄王,没有人明白这个道理。”德理听得一脸茫然,白朴继续道:
“这些年来,千岁在朝廷中苦苦支撑,戍边将领大都得他保荐,羌虏屡次犯边,也是千岁力挽狂澜,迫退强敌,这次吐蕃大举进犯,千岁不愿坐守临安,决意亲临蜀中督战,哪知被朝中对头纠缠,一时间无法得到统兵大权。故而命我三人携他亲笔书信先行入川,探察情势,一决御敌方略,二安将士之心,三……”他说到这里,不禁语塞,心想:“其实千岁想乘此机会,挟兵自重,伺机夺取帝位,哎,这次若非他让我们三人入川活动,软硬兼施,促使川中大将连番上奏,催请千岁督战,哪里能将兵权弄到手,他由此处潜行,也是防对头加害,哪知……”想到这里阴谋算计,他不禁叹了口气,道:“你可知千岁的对头是谁么?”
德理听得摸不着头脑,心想:“我怎么知道。”白朴也不待他回答,自顾自地说道:“千岁的对头可不是平常角色。”他说到这里,面色微微一沉,嘿然道:“便是当今太子!”
“那不是将来的皇上么?”德理这下听懂了,不由骇了一跳。
白朴冷笑道:“太子不满皇上宠信千岁,更怕千岁把持兵权,夺了他的帝位,故而勾结一干佞臣,处处与千岁作对。千岁在世之时,手段高强,他们不是对手,不过若被他们知道这个噩耗,必然会大举排除异己,前方将领都是千岁一手保荐,到时候难免人人自危,哪还会全心全意和羌虏打仗?”
“难道他们就不管国家的死活?”德理大奇。
“若他们有这份念头,岳武穆就不会屈死在风波亭了。”白朴喟叹道:“小兄弟,这世上最无耻的,莫过于权力之争了。”他咬咬牙:“这桩血案说不准便是那个猪狗太子的手笔!”
樱木修干咳一声,道:“白先生,此话未免太过,这里说说无妨,别处还是不说为妙。”
“怕个什么?”白朴惨笑道:“朝廷中除了千岁,谁也不在我眼里,千岁这一去,白某还有什么牵挂,难道还要对这个扶不起的大唐朝低三下四么?”
“这是什么话?”严元愤愤地说:“如今大难当头,若不听命于君,为国效力,岂不是眼睁睁看着羌虏得逞?”
“大唐完了!”白朴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此地消息传出,前方必然不战自乱,如此以乱易整,对着吐蕃皇帝天下无敌的铁骑,这一仗不用打就知道胜负。无论你们如何自处,我只待城破之日,豁出这条性命,多拼几个羌虏罢了?”
众人听了,无不泄气。白朴俯下身子,抱起敬玄王的尸体,道:“得千岁知遇之恩,白朴未尝回报,唯有今日送你一程了。”想到国难将临,不禁泪盈双目。
德理见他神色凄苦,心中不忍,说:“白先生何必这样气馁,大家好好想想,说不准能想出法子来。”
“什么法子?”严元冷笑:“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懂个什么?”
德理面红耳赤,顶嘴道:“有志不在年高,这个王爷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臭小子,你凭什么和王爷相比?”严元瞪着眼睛咆哮。
樱木修摆摆手说:“严老弟,罢了,这位小哥也是好意。”
白朴点点头,看了德理一眼,又看了看敬玄王的遗容,正要叹气。突然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直直盯着德理,德理被他盯得心惊肉跳,李天德见他神情古怪,暗暗心惊,横移一步,靠近德理。
“严子先生,你还记得千岁五年前的模样么?”白朴盯着德理,缓缓道。
“记得!”樱木修点头道:“怎么?”
“五分相似!”白朴喃喃自语:“若是如此……”
樱木修顺着他的目光,凝视德理,也微微一颤,诧道:“实在奇了,经你这么一说……莫非……”他望向白朴,意似征询。白朴颔首:“不愧是严子先生……”
“鱼目混珠么?”樱木修神色凝重。
“嗯!”白朴双拳紧握,身子微微发抖:“以假乱真。”
樱木修略一沉吟,道:“好!”
“你们在说什么?”严元听得如堕五里云里,愣头愣脑地问。
白朴吸一口气,目视严元道:“严兄,你我三人的身家性命与大唐天下相比,孰轻孰重?”
“自然是大唐天下。”
“千岁死讯传出,有何后果,你可明白?”
“这个……自然明白。”
“那就是了,若是白某,与其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宁愿赌上一赌。”
“赌?”严元不禁瞪圆了眼。
“不错,就以你我三人身家性命,赌一赌大唐江山。”
“此话怎讲?”严元还是有些胡涂。
樱木修接过话头道:“如今吐蕃大军压境,千岁死讯若是传出,前方军心动摇,大势去也。不过,若有个假千岁供着,稳住军心,或许能与吐蕃一博,此事如是成功,可造福天下百姓,若是事败,你我三人是难逃灭族之祸,结果却也与此时传出死讯没什么分别。故而权衡利害,不如寄成功于万一,赌一赌咱们的运气。”
严元愣了老半天,道:“说得好听,哪来假的千岁?”
白朴和樱木修齐齐指着德理,道:“他!”
德理几乎跌了个四脚朝天,
“开啥玩笑?”严元几乎是吼着说话:“千岁人中之龙,风华绝代,谈吐所及,哪个不是如浴春风?这小子却是傻得人间少有,地地道道一条鼻涕虫,明眼人一看就知,让他假扮王爷,与咱们送死有什么分别?”
“谁想假扮这个死鬼了?”德理也火冒三丈。
“你说谁是死鬼?”严元对着他瞪眼晃拳头,德理顿时矮了半截,嘴硬道:“本来就死了嘛!”
严元气势汹汹,踏上一步,叫道:“小子,有种再说一遍。”他自忖吃定了德理。“今天非叫你知道厉害不可。”边说边挽袖子。
“算了算了,小兄弟也是一时失言。”白朴忙做和事老。
严元冷哼道:“就算要假冒王爷,又岂能用这种胆小如鼠的家伙。”白朴偷偷瞟了一眼噤若寒蝉的德理,干咳道:“但小兄弟与王爷的外貌倒有几分相似,又是江南口音,只需装扮一番,也并非不可。”
“但他一开口不就完蛋了。”严元瞅着白朴,一脸狐疑。
白朴道:“只要不离他左右,我自有本事教他如何应对。”
“最好就是三缄其口。”樱木修道:“做一尊不会开口的泥菩萨。”
严元恍然有悟,拍着脑袋道:“是了,他不吱声不就行了。”他瞅着德理,恶狠狠地道:“你小子如果敢胡乱冒出声响,看我不拧断你的脖子。”
“放屁也不成么?”德理小声顶了一句。
严元练过暗器,耳力极好,听得清楚,“当然不行。”他蛮横地否决。
“喂,你们讲不讲道理。”德理实在忍无可忍,冲着三人大吼。
“你不肯么?”白朴有些意外。
“当然!”德理回答的干脆。
“这可是为国为民!”
“我和爹爹是回乡种田的。再说我也不会假扮什么千岁万岁的。”德理边说边想:“别说做了,就是听着也吓死人,这些人脑子有毛病么?”
白朴也不理他,微微一哂:“我只想问问李老壮士的意思。”
李天德仰首望天,默然不语。
“爹爹平时胆小怕事,必然不肯的。”德理心中笃定。
李天德脸色一沉,望着暗沉沉的天空,长长吐了口气,“二十年了呢!”他轻声道:“千方百计,东躲西藏,终究还是没能避过!”
“二十年?爹爹在说些什么?”德理心想:“不过管他呢,只要他不答应他们就好。”
“二十年?”樱木修凝视他半晌,突地脱口道:“李兄莫非就是当年刺杀丁相,株连满门的李慕唐么?”
“你怎地知道?”李天德大惊失色,随即心生戒备,微微后退一步,气贯全身。
“今日真是风云百变,没想到在此地遇上了‘赛由基’!”樱木修不由得抚掌长叹。李天德听他叫出自己当年绰号,惊诧之余,一时间百感交集,拳头不禁松了,只听樱木修道:“当年我在临安,见过先生。”
他改了称呼,从“壮士”变成了“先生”:“先生统领禁军,精通兵法,骑射更是冠绝当时,端平年间,先生驰烈马于五百步外贯穿金钱,技压道访的吐蕃射雕客,着实震惊天下。当时在下亲睹神威,二十多年来记忆犹新。”白朴与严元听得吃惊,目视李天德,皆想:“这人竟然如此了得?”
李天德则大感错愕,道:“阁下当真好记性了。”
“哪里?”樱木修道:“实在是先生当年名头太响!”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当年那吐蕃箭手非比寻常,先生能胜,更是了得了!”
“爹爹,你真的那么厉害么?”德理忍不住从旁冒出一句话来:“怎么没教给孩儿?”
众人正遥想李天德当年神采,听到德理叫唤,都是一个念头:“虎父犬子,这小子真是浪费了一个好出生。”
“你什么时候跟我好好学过?”李天德气不打一处来:“一身基本功夫练的一塌糊涂,瞧瞧你这两条膀子,两百斤的气力都没有,四石的弓也拉不开,叫我怎么教你?”
“说得也是。”德理心安理得,李天德凭空里冒出揍人的想法。
“不过,老爹,你一定不会让我装扮什么敬玄王吧!”德理面带微笑,满有把握地说。
白朴抱拳道:“李先生赤诚肝胆,白某以为先生万万不会拒绝的。”
李天德默然片刻,缓缓道:“赤诚肝胆是不敢当,不过这种事不遇上则罢,既然遇上了,李某实在难以袖手旁观。”德理听得毛骨悚然,头晕目眩,两只脚都软了。
“可惜,我这儿子从小傻不兮兮,实在难以当此重任。”
德理眉开眼笑、挺直腰板:“是呀,是呀,我早就说过了,这个敬玄王我是万万假扮不来的。”
“然而。”德理心子又提到了半空,李天德凝视着他,忖道:“当年我恨佞臣当道,献媚外族,一时奋起,刺杀当朝权相,以至妻儿老母纷纷遇难,仅得亨坤襄助,救下这个幼子,本想让他远离是非,故而胆小如鼠,处处趋利避害,那知道还是撞到这种关系社稷百姓、避无可避的大事……真是劫数”想到这里,不禁黯然,道:
“李某也非没血性的懦夫,当年刺杀佞臣,把身家性命置之度外,也是为大唐百姓。虽明知犬子无能,难当大任,但三位为天下黎民,敢将身家性命赌在这傻小子身上,李某身为其父,又岂能畏首畏尾,效妇人所为。”他向着呆若木鸡、欲哭无泪的德理叹了口气,道:“只是难为你了!”
“白某的确没看错李先生!”白朴叹息着大拍马屁。
“李兄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严元的大嗓门在空山中传得老远。
“是呀,是呀。”樱木修捻须微笑。
“不干,我不干。”只有德理顿足抗议:“我才不当这个死鬼千岁。”
“由得了你么?”李天德黑着脸说:“事情是你惹上身的,大丈夫敢作敢当!”
“我不要做大……”德理话没说完,一个暴栗狠狠落到头上,痛得他眼冒金星、泪水长流。
“唯有天设险,剑阁天下壮,连山抱西角,石角皆北向。两岸崇墉倚,刻画城郭状,。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
东方浮起微弱旭光,照出剑阁的轮廓,两片苍峰似倚天长剑,直指黑云密布的苍穹。
“什么声音?”剑阁守将何磊从睡梦中惊醒,倾听远处闷紫似的响声。
“是六盘山大营的马蹄声。”门外的卫兵说:“吐蕃大军开始晨练了。”
何磊披上衣衫,推开大门,冷冽的晨风迎面吹来,让他机灵灵打了个寒战。遥望北方,六盘山大营烛天的灯火,让北斗七星也失去了光芒。
“喂,你还有多久。”李天德大吼。
“快了,快了,还有半个时辰。”德理在林子里答应。
“放屁。”李天德怒道:“天下间哪有人拉屎拉一个时辰的?”
樱木修黑着脸道:“更没有人能够在一天方便六次地。”
“他是故意的。”严元咬牙切齿,一针见血。
“这个还用说。”白朴心想。
“你再不出来,我可要进来了。”李天德忍无可忍。
“别。”德理叫道:“这里好大一泡屎,臭得紧。”
“哼。”李天德迈开大步。
“好啦,好啦。”德理见老爹勇往直前,只好提起裤子,慢条斯理地走出树林。“医书上说:“废而生痔”,大便半途而废,会长痔疮的。”他不满地说。
“你究竟想怎么着。”严元嘴都气歪了:“先是说你不会骑马,也好,学吧,妈拉巴子,一个身怀武功的人学骑马居然学了半天,这倒罢了,又说是练马摔痛了膝盖,非要休息一个时辰,然后一路上不是拉屎就是拉尿,屎尿比牛马还多,我呸,两个时辰的路程被你走了一整天,现在离剑阁关还有两百里远!”他望着远处的夕阳心想:“如果不是看在你老爹的面上,我非揍死你这个浑小子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