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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乾坤盒(上)

李黄龙皱眉道:“还想挨揍么?”楚婉赶到他前面,玉手叉腰,柳眉倒竖,哼声道:“你为什么放我?”李黄龙见她才得自由,气焰又涨,又好气有好笑,说道:“你长得又丑,嘴又聒噪,谁遇见你,谁就晦气。早早放了,上上大吉。”楚婉双颊涨红,瞪了李薇薇一眼,咬唇道:“谁长得丑,她……她又比我好看多少?”李黄龙笑道:“说得好,她就比你好看。”楚婉本也是这般想,但被李黄龙说出来,心里仍酸溜溜满不是滋味,失声骂道:“小淫贼……哼,你胡说八道?”她本是家族中最出色的美人儿了,人人对她另眼相看。怎料竟被李薇薇比了下去。越美貌的女子,在容貌之上,越是好妒,不由忿忿道:“她再美又怎么样了,还不是个偷鸡摸狗的女贼?”李黄龙心怀疑问,当下问道:“你叫她女贼,她偷你什么了?”

楚婉冷笑道:“她偷了我家的镇庄之宝。”李黄龙道:“什么宝贝?”楚婉略一迟疑,道:“女贼没告诉你么?嗯,这个……可不能对你说。”李黄龙想起黄衣美妇在运河边说的话,心头一动,冲口而出道:“是乾坤锦盒吗?”楚婉哎哟一声,失惊道:“小贼,你怎么知道的?那……那盒子在你手里?”

李黄龙只觉一阵狂喜:“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天教这宝贝铁盒落在我手里。”楚婉见李黄龙脸上露出笑容,更笃定铁盒在他手里,当下忖道:“须得想个法儿哄他交出来。”便冷笑道:“这也罢了,这女贼逃走之时,还杀了‘天香山庄’三名园丁,烧了三叔公一大片花田。哼,听说她还沿途偷窃官宦富户,就连皇帝的大内,她也盗去了不少宝贝。最可气的是,她每次偷罢,总要留下‘天山李薇薇’的名字,真是张狂之至。”李黄龙心道:“原来贼丫头叫李薇薇。”便微微一笑,说道:“偷过留名,有胆识!”

楚婉呸了一声,怒道:“你知道什么?三叔公这次大为生气,破关出庄,专拿女贼。他老人家武功盖世,你若不将人给我,可是小命难保!”李黄龙心道:“就我见过的人物,只有黄万计与九如和尚称得上武功盖世。你那三叔公大约是两文钱买张牛皮,自吹自擂!”嘴里却不说出,只是笑笑。楚婉察言观色,当他意动,便又续道:“你若贪图这女贼的美色,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我表兄紫星就是被这狐狸精迷惑住,结果丢了一条腿,须得做一辈子的瘸子。”她说的虽是表兄的惨事,语气中却大有幸灾乐祸的意思,顿一顿,又道:“你大约还有所不知,我们‘天香山庄’与紫震姑父的‘紫云阁’乃是当今两大武学世家,便是‘参天狻猊’方澜和‘神鹰门主’靳飞,到了我家也要恭恭敬敬。再说了,如今官府震怒,派出江南第一名捕何嵩阳,你再帮这个女贼,可是和天下人为敌。”

李黄龙听到何嵩阳三字,不由冷哼一声,心道:“何嵩阳是个大大的王八蛋,他要抓的人,老子定要保护周全。”打定主意,嘴唇抿得紧紧,不作一声。楚婉自负辩才无碍,平时但有所求,长辈无不依允,此时也欲一纵苏韩之齿,张仪之舌,将李黄龙一举折服。若能让他交出乾坤锦盒与女贼,当是天大的功劳。她见李黄龙不说话,越当是自己言语奏效,便又说道:“你这么年轻,武功已这么好,如果正道直行,一定能够成为一代大侠,干么要和女贼同流合污?”李黄龙皱一皱眉,道:“做大侠有什么好?”楚婉道:“做了大侠,就能受世人敬仰。”李黄龙道:“马乾行算不算大侠?”

楚婉咦了一声,奇道:“你也知道云大侠?”李黄龙听她将“云大侠”三字叫得格外亲热,不由得侧目瞧去,却见楚婉脸上露出奇怪的神情,似温柔,又似憧憬,两眼望着远处,喃喃地道:“云大侠是南武林顶天立地的人物,便是三叔公说到他,都要轻轻点一下头的。你知道么?三叔公对世事看得很淡,能得他点一点头的,天下算起来也不过三四人而已。”李黄龙冷冷道:“马乾行有什么了不起?不得好死。”楚婉变色道:“你胡说八道,你才不得好死。”李黄龙双眉一挑,正要动怒,却见楚婉呆瞧着远处漆黑的夜幕,脸上阴霾尽去,又露出那种温柔憧憬的神气,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不过三叔公说啦,云大侠虽然不错,却又远不及云公子了。”李黄龙道:“云公子是谁?”楚婉瞅他一眼,冷笑道:“云公子便是云大侠的公子,哼,你连听他的名字也不配。”

李黄龙呸了一声,道:“就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小鬼么?”楚婉听得莫名其妙,但那云公子是她私心相许的人物,决不容人羞辱半分,忍不住骂道:“你才是小鬼!”说罢又叹口气,道,“罢了,总之你一百个小贼也及不上云公子一个的。上次他随靳门主来天香山庄,请爹爹出山。可惜,爹爹心胸狭窄,不肯答应,还说什么大唐当存则存,当亡则亡,天香山庄独善其身,不问世事。”李黄龙暗自冷笑:“有其父必有其女,你的心胸也未见宽广了。”

却听楚婉续道:“云公子听了这话,忽地起身道:“久闻天香山庄的‘分香剑术’独步武林,云某仰慕万分,今日有幸,特来领教几招。’起初,大家见他口气虽大,却太年轻,心中均是瞧不起他。谁知我那几位堂兄轮流上阵,竟没人接得下一剑……”

李黄龙冷道:“那是你堂兄没用,未必就是姓云的厉害。”楚婉轻哼一眼,似乎不屑与之争辩,续道:“当时我羽姑姑和姑爷恰好也在,眼看爹爹就要被逼下场,羽姑姑忽起身道:‘奴家出嫁已久,娘家的剑法只略略记得两招,未得真意,还望公子不吝赐教。’”李黄龙忖道:“她口中的羽姑姑想必就是那黄衫妇人了,她武功很好,剑法尤为高明,当真斗起来,我也多半胜不了她。”想着不由关注起后事来。

却听楚婉道:“便听云公子说道:‘前辈客气了,大家不必使力,比划招式,点到即止。’羽姑姑笑着说:‘云公子怜惜奴家,奴家能不承情么?’当下两人各持长剑,方要交手,却听白纱屏风后有人叹了口气,说道:‘楚羽,你使这招“玉笛横吹”,若他刺你肩头“天宗”穴,你又怎么招架?’羽姑姑顿时浑身一僵,半晌方道:‘他……他怎么能刺到我那里?’那人说道:‘你先别问,但说如何招架?’姑姑想了想,说道:‘我使“国色天香”刺他“晴明穴”。’那人道:‘攻敌所必救,求个两败俱伤,倒也勉强可行。但若他从“坤”位出剑,刺你‘期门’左侧,你又如何抵挡?’姑姑忍不住道:‘有这等剑法么?我……我便以“落花惊蝉”刺他“角孙穴”了。’那人叹道:‘这招也还不坏,但若他从‘小畜位’出剑,刺你‘会宗’,你又如何?’哼,本姑娘不跟你小子说啦,左右这剑法的奥妙你也听不懂的。总之那人问一句,姑姑便答一句,包括云公子,大家都觉奇怪。如此一问一答,说到第十二招上,只听那人道:“若他从‘大有位’刺你‘关冲’右侧,你当如何化解?”羽姑姑听得这话,瞪大双眼,再也说不出话来。那人苦笑一声,叹道:‘至此极矣,罢了,楚羽,你尽心竭力接他十二剑,不要辱了你亡父的名声。’羽姑姑脸色煞白,手指握剑,指节都发白了,忽地吸了一口气,当真使出一招‘玉笛横吹’,说也奇怪,云公子应了一招,剑尖竟也刺向羽姑姑的‘天宗穴’。”

李黄龙惊道:“哪有此事?你定是吹牛!”楚婉冷笑道:“你不信么?奇怪的还后面呢,因为云公子与羽姑姑事先约好,不比内劲,只比招式。是以就看二人长剑往来,一招一式,与那人所说丝毫不差,直到第十二招上,云公子忽从‘大有位’刺出一剑,剑尖停在姑姑的‘关冲穴’上。”

李黄龙叫道:“吹牛吹牛!”楚婉冷笑道:“你不信拉倒。反正此事南武林早都传遍了,你打听打听也能知道。”李黄龙听她如此一说,再不吱声。却听楚婉续道:“且说云公子使出那剑,不但全无喜色,脸色反而灰败如死,盯着那面白纱屏风,慢慢地道:‘阁下究竟是谁?’那人笑道:‘你师父没告诉你么?’云公子叹道:‘当真是楚前辈么?晚辈斗胆,还请前辈指教一二。’那人道:‘老夫已是死灰朽木,久已不动刀兵,指教二字愧不敢当。不过今日阁下来得不易,老夫也静极思动,罢了,我便隔屏献拙,写几个陋字,请云公子品题品题。’他话未说完,已有人奉上墨宝,当下那人便隔着细白纱屏,写下三句小词,念做‘柳丝长,桃叶小,深院断无人到’。”

李黄龙插嘴道:“这有甚稀奇的,就跟大白话一般。”楚婉微微一笑,道:“这词句自然是极尽婉媚的,但那写出来的字,却是个个笔力万钧,撇捺勾折森若长剑,直欲破纸而出。唉,我本领粗陋,因而瞧不出那有什么门道。但云公子精通剑道,片刻间便看得入了神,他就那么呆呆地站了许久,脸色越来越是苍白,蓦地倒退三步,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单膝跪倒在地……”楚婉说到这里,嗓子一哽,忽地说不下去,秀目凝望远处,流露出一抹忧色。

李黄龙正听得入神,不由问道:“他死了么?”楚婉瞪他一眼,怒道:“你才死了?云公子调息片刻就好了,说道:‘晚辈愚钝,破不得前辈字里的剑意,今日输得心服口服。”却听那人叹道:‘其实你不过得了令师两三成的本事罢了,便要睥睨天下英雄。嘿嘿,怕还不能够!再说,剑法不过是死物,人却是活的,分香剑术是好是歹,因人而异,你的剑法,何尝不是如此!’”

李黄龙赞道:“这话有见地。”楚婉不禁微微一笑,又道:“云公子听了这话,许久都没了言语,却听那人又道:‘不过,马乾行有你这种儿子倒是福气,云老雕为人方正有余,机变不足,练一辈子武功,也是枉然。嗯,是了,你这姓靳的师兄倒有他的风骨,外似沉稳,内无锦绣,草包一个,成不了大器。’靳门主听了这话,脸色颇为难看,云公子也尴尬得很,却听那人又道:‘不过,你就不同了,骨秀而神清,金声而玉应,来日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说罢长笑一声,悠然去了。”楚婉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瞥了李黄龙一眼,眼角带笑,甚为得意。

李黄龙忖想她将这事说得十分曲折,怕是编不出来的,一时将信将疑,问道:“屏风后那人到底是谁?”楚婉哼了一声,傲然不答,李黄龙沉吟道:“莫非就是你说的那个三叔公?”楚婉冷笑道:“不错,三叔公这次也来了,你识相的,便早早投降。”

李黄龙不觉犹豫起来:“这李薇薇与我非亲非故,亦且还有李子,我不值得为她惹下如此强敌,忒也不直。”楚婉见他神色动摇,心中窃喜,又冷笑道:“你想,云公子都胜不得我三叔公,你还想拿鸡蛋碰石头么?”李黄龙一听这话,胸中没来由傲气升腾,冷哼道:“姓云的又算什么,我李黄龙再差十倍,也不会输给他。”楚婉说这话,一则炫耀,一则恐吓,谁料弄巧成拙,又听李黄龙出口贬低意中人,顿时怒火大炽,顾不得其他,啐道:“凭你这点微末本事,给云公子提鞋也不配。”李黄龙大怒,举拳欲打,楚婉瞧他模样凶狠,心怦怦直跳,眼里泛起泪花。李黄龙见她可怜模样,终究打不下去,怒哼一声,转身上马,飞也似去得远了。

李黄龙乘马奔了一阵,怒火稍平,又怕胭脂伤势复发,便停下来。忽听李薇薇在马背上嘤了一声。李黄龙回过头来,只见她轻轻翻了个身,秀眉紧蹙,若有不适。李黄龙将她抱下,靠在怀间,只见美人如玉,娇靥映着溶溶月光,便如一朵白色昙花,摇曳绽放,娇艳无比。李黄龙情难自禁,低头将脸贴在她的额头上,但觉雪白光润,神为之飞,意为之驰,心猿意马间,一阵冷风迎面刮来,李黄龙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我在做什么?”又忖道:“是啦,正事要紧,趁她沉醉不醒,我先瞧瞧乾坤锦盒在哪里。”当下在胭脂马上的褡裢里寻了一回,没寻到铁盒,却找到一枚银盒,揭开看时,却见满是水粉胭脂,盒盖上还有一面玻璃小镜,光亮可鉴须眉,其时玻璃产自西极,中土十分难得,是以这小小一枚梳妆银盒,价值已然不菲了。

李黄龙将银盒翻看已久,不见异样之处,只得悻悻放回褡裢,转眼瞧着李薇薇,心道:“莫非在她身上,须得搜一搜。”他虽有此念,但临动手时,却觉心跳加剧,双手颤抖,不由想道:“趁人之危不算好汉。一会儿待她醒转,我再明刀明枪,逼她把铁盒拱手送我。”当下打起精神,背起李薇薇,向北走了一程,忽嗅到一股子诱人的肉香,李黄龙腹中咕咕乱叫,抬眼一瞧,只见北边树林里露出破庙一角,隐隐有火光闪动。

李黄龙走到庙前,但见庙里供着一尊土地公,正中一团篝火烧得正旺。三个村汉袒着上身,谈笑风生,枯树枝上转动着一条大狗,紫红火苗舔着皮肉,膏油滴淌,嗞嗞作响。浓郁香气钻进李黄龙鼻孔,让他咕嘟嘟吞了口唾沫,当下一步跨进庙里,厉声道:“呔,你们三个好大胆,竟敢偷小爷家的狗吃,还不与我见官去。”他幼时流浪江湖,也是偷鸡摸狗的积年,看三人模样,便知这条狗来路不正,故意放话吓走三人,好霸占狗肉。

三个汉子吃了一惊,齐齐跳起,却见李黄龙不过孤身一人,又才放下心来。为首一人歪眉斜眼,笑道:“小子唬人吧,这分明大爷打的野狗。”他目光绕过李黄龙肩头,双目一亮道:“原来还带了个雌儿。”与其他二人对望一眼,笑道:“原来这小子是个采花贼呢!”另一人邪笑道:“既然撞上,大家都该有份玩玩吧!”正自口角流涎,蓦地颈后一紧,一阵头重脚轻,跟着其他二人飞出庙外,跌得头破血流,尽都昏死过去。

李黄龙使重手法摔昏三人,正要卸下李薇薇,忽听远远马蹄声响,杂陈起伏,不下十骑。李黄龙一皱眉,跨出庙门,只见远处十余道黑影,风驰电掣般向这方奔来。李黄龙一拍胭脂,胭脂马会意,悄然转到庙后树林中去。李黄龙背着李薇薇,闪身在土地公之后。

不一时,马蹄声在庙外停下,脚步声则往庙里走来,其中一个粗嗓音道:“那小贼当真奸猾,不知带着那贱人逃到了哪里?哎,庙里似乎有人?”听来正是那紫大郎。另一个清劲的声音道:“不过,没料到贱人有如此硬扎帮手,到也是出人意料。”听声音却是那楚老大。

紫大郎冷笑道:“帮什么手,我看他是色迷心窍,哼,这会儿他俩不知道在哪里快活呢?”另一人笑道:“听紫兄口气,好似对那女贼动了心啊?”李黄龙听得耳熟,转念间,心头一震:“啊,是何嵩阳那厮。”他少时与何嵩阳曾有过节,是故一听便知。

紫震一声怒哼,还未答话,另有人笑道:“谁不动心?那女贼手脚虽不干净,模样却没得挑。”何嵩阳笑道:“咱们是大可动心,但紫兄若也动了心,只怕楚二娘河东狮吼,吓他个四脚朝天,翻也翻不过来。”众人哄然一笑,有人道:“那不成了乌龟么?说别的还像,说紫兄是乌龟,那是决然不像的。”紫震忍耐不住,破口骂道:“何嵩阳,你奶奶个熊,这话让二娘听到了,她还不扒了你的皮。”有人笑道:“扒何神捕的皮有什么兴味,还是让楚二娘扒了那女贼的皮,叫大伙儿瞧个过瘾。”来得都是男子,彼此笑谑,话语渐趋猥亵。

说笑间,却听紫震咦了一声,高叫道:“这三个人怎么回事?”李黄龙心头一震,猛地想起一个破绽,不觉额上生津,背上流出汗来。却听庙中一静,便听一名泼皮啊的一声,想必被众人救醒。只听紫震问道:“谁把你们摔成这个样子?”泼皮哼声道:“我们正……正在烤狗肉……忽然来了个小泼皮,唔,不,一个采花贼,他背着一个女人……”话音未落,人群大哗,紫震怒道:“必是那厮了!”又问,“他去哪里了?”想必他情急动手。泼皮痛叫道:“哎哟,不知道,我眼一花,就被他摔出来了……”只听楚老大喝道:“上马!他们定然还没走远。”一时脚步杂沓,李黄龙正松了口气,忽听何嵩阳嘿笑道:“慢来!这狗肉似乎烤焦了呢。”李黄龙心头一紧,背脊上顿时流出汗来。

紫震不解道:“何嵩阳,这个节骨眼上,你还管什么狗肉?”何嵩阳嘿然道:“这狗肉之所以烤焦,全是因为这三人昏倒,无人照应。但看这烤焦处枯烂的地步,显然为时不久,这点工夫,那小子要逃得无声无息,只怕不易。”紫震恍然大悟,哈哈笑道:“何嵩阳,人人都说你贼头贼脑,果然不错,所谓姜是老的辣,小贼头遇上老贼头,还是老的厉害。”何嵩阳听他话里夹枪带棒,知他记恨自己方才调侃于他,心中微觉恼怒,但他秉性阴沉,不便与紫震翻脸,打个哈哈道:“若换了是我,既然逃不远,索性……”忽然轰的一声响,土地公颓然倒下,压向何嵩阳,何嵩阳厉喝一声,闪身让过。

李黄龙负着李薇薇一跃而出,只见众人早已站成一圈,抢逼上前。紫震看到李薇薇,分外眼红,大喝道:“哪里走?”他铁锤搁在马上,不及取来,便将双拳一合,劲风陡发,正是紫云阁的“奔紫拳法”。李黄龙见他拳风劲急,足不沾地,凌空一脚,将嗞嗞冒油的狗肉向他挑去,狗肉滚烫无比,紫震不敢硬接,闪身让过,挥袖将偌大一条土狗抛向庙外。李黄龙得了隙,正欲冲出庙外。忽觉眼前人影骤闪,一人掣出金剑,剑尖处分出九朵剑花,虚虚实实刺来。李黄龙识得正是那弯弓射马的长髯老者,慌忙闪身避过,只一停滞,众人重又合围。紫震赞道:“楚宫,拦得好。”

李黄龙身陷重围,反倒冷静下来,拔剑在手,长啸一声,剑当刀使,使一招“修罗灭世刀”的“山崩海啸”,啸声与刀声相和,声威夺人。楚宫见状,面色凝重,却不进反退,变一招“七心海棠”,金剑结成七道剑圈,只听呛啷啷,金铁交鸣,李黄龙一气攻破六道剑圈,势头倏竭,终被第七道剑圈阻住。他这路“修罗灭世刀”若由黄冷使来,自然威震群雄,但在李黄龙手中,威力却减了大半。

紫震恨极了李薇薇,不顾身份,飞身出拳,劲风四溢,隐然有闷紫之声。李黄龙仓促间挥剑斜掠,紫震手臂一沉,扫在剑脊之上,“铉元”剑呛啷作响,飞出庙门。紫震喝道:“再吃爷爷三拳。”双拳若风紫迸发,连环递出。楚宫也刷刷数剑,分刺李黄龙前胸大穴。李黄龙两面受敌,情急中使招“悬李刺股”,一个筋斗翻在半空,堪堪避过二人辣手,忽听嗖的一声,一道碗口粗细的铁索横空扫来,索上七支钢锥,正是“七星夺命索”。当年这铁索被韩伯通震毁,事后何嵩阳又重铸一根,但他怕韩伯通报仇,一躲便是五年,好在韩伯通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直到半年前,何嵩阳才敢露面,不多久便接了李薇薇的案子,他久别官府,一心立功,是以追得格外卖力。

何嵩阳为人狡黠,始终潜伏在侧,直待李黄龙势窘力竭,方才出手。李黄龙见得索来,使出“凌虚三变”中“九霄乘龙”,凌空翻转,险之又险从铁索上掠过。何嵩阳发声沉喝,抓住七星索中段,丈八铁索迎风一抖,一分为二,似双龙出海,向李黄龙卷来。李黄龙瞧那铁索来势,急使了个“如意幻魔手”的“捻字诀”,伸手探入索影之中,只听铮的一声,铁索两端竟被他系作一团。李黄龙右手斜挥,铁索受力反转,横扫回来。这一招“始皇挥鞭”原本出自玄古石阵的“帝王境”,一挥之间,颇有“韩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的气概,何嵩阳只觉心往下沉,当年他在棋坳吃足九如的苦头,尚怀心病,生恐又被铁索缠住,慌忙抛开铁索,使了个懒驴打滚,着地滚出。

李黄龙尚未落地,见紫震、楚宫又抢上来。情急中足尖点地,伸手将七星索凌空捉住,借着其旋转之势,使出“天旋地转”来。七星索本已势竭,被他如此一旋,顿又夭矫灵动,横扫八方。

何嵩阳见七星索在李黄龙手中,竟使得这般出神入化,不觉又惊又佩。其他人无法抢进,气得哇哇大叫,李黄龙仗着兵刃便宜,向着庙门缓缓退去。楚宫一皱眉,忽叫道:“紫震。”紫震一愕,只见楚宫反身后跃,将二百余斤的土地塑像提了起来,顿然明白其意,也抢上抓住一头,喝一声:“去。”两人同时用力,土地便似陨石天落,砸向李黄龙,李黄龙挥索一卷,想将塑像卷住,但两大高手联手一掷,何等强劲,七星索不但未能卷住塑像,反被而塑像牵动,向他扫来。

李黄龙无奈闪避,轰隆一声,塑像击中土墙,砸出一个窟窿。只此停滞,七星索已然散乱,紫震跨上一步,抓住索尾,李黄龙敌不过他的神力,只得将铁索丢开,向右跳出。忽见右方剑光乱闪,楚宫长剑刺来。李黄龙两面受敌,只得后退,哪知后方风声大起,眼角斜睨,却见何嵩阳双手犹如鸟爪,一前一后向李薇薇抓到。斗到此时,李黄龙除了心头一紧,已是别无他法。

便当此时,忽听何嵩阳“哎哟”一声大叫,紧接着身后砰的一声闷响,似有人体落地。李黄龙觉出身后爪风收敛,一时也不及多想,瞟到墙上被土地像砸出的窟窿无人封堵,便乘机钻出洞外,奔入庙后树林。

李黄龙趁着夜色,在林子里奔出百十步,蓦地浑身一震,停住步子,厉叫道:“给我下来!”但林中寂然,无人答应。李黄龙怒道:“你再不下来,我可要揍人了!”略略一静,只听背后的李薇薇懒懒吐了一口气,仿佛呵欠一般,轻笑道:“乖马儿快跑,那些笨蛋可就要追来啦。”李黄龙呸了一声,道:“你果然醒了。何嵩阳是你打伤的,是不是?快滚下来。”李薇薇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咯咯笑道:“小气鬼,你不是很爱背着我么?那个姓楚的丫头软的硬的都使过了,你也不肯丢下我,教我心里欢喜。”李黄龙一呆,继而暴跳如紫:“好啊,你早就醒了?”李薇薇咯咯一笑,道:“快跑,后面来人啦!”李黄龙一惊,飞步疾走,顷刻间,又回到了土地庙外。李薇薇笑道:“到底是乖马儿,比胭脂跑得还快。”李黄龙怒道:“你根本是装醉骗我,是不是!”李薇薇笑道:“我哪有这么坏?”李黄龙怒哼一声,却听李薇薇叹道:“小色鬼,这回不骗你,我真是醉啦。直到了客栈,才有些知觉,运功逼酒又花了小半个时辰,这段时光……”说到这里,她诡秘一笑,探过螓首,樱唇凑近李黄龙耳边。李黄龙心头生出怪异之感,只听她道,“你在路上做的事、说的话我尽都听到了,哼,原来你这小色鬼还不太坏。”

李黄龙脸涨通红,急道:“我……我只想待你醒了,公平一决,趁人之危,不算好汉。”李薇薇从他背上跳下来,背起双手,笑道:“现今你要怎么啊?打我鞭子么?好啊,你来。”说罢闭上双眼,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李黄龙见了,反觉踌躇,只得道:“那好,算你醉了,既然醒了,怎么还要骗我!”李薇薇笑道:“若是早早醒啦,便听不到你的心里话!”李黄龙狠狠白她一眼,忽见四面里人影幢幢,楚宫、紫震带着十来个好手,铁青着脸,从四面围上来,何嵩阳也在其中,只是脸色煞白如纸,显然受了内伤。

李黄龙一皱眉,低声道:“贼丫头,我不管你了,咱俩各自逃命。”李薇薇笑道:“好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小色鬼你就好人做到底,我还要你背我,你背是不背?”李黄龙怒道:“背你个大头鬼!你当我是傻瓜?”李薇薇拍手笑道:“对呀,你就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大傻瓜!”她话音方落,便听有人哈哈笑道:“没错没错,别说你傻,和尚走南闯北,也跟着傻了一回。”

众人闻声一惊,纷纷回头望去,只见九如端坐树下,身旁放着那口铜钟,左手却抓着那条烤熟的土狗,右手抓着李黄龙的铉元剑,笑眯眯割肉而食。李薇薇奇道:“和尚,难不成你始终跟着我们?”九如笑道:“不算始终,你俩马快,和尚扛着钟可跑不快,哈哈,若非这小子跟那姓楚的小妞打情骂俏,老和尚怎也赶不上的!”李黄龙脸色涨紫,惶急道:“谁打情骂俏了?”李薇薇望着他,微微一笑,李黄龙既知她当时已然知觉,更觉窘迫。

九如笑道:“和尚既然把人灌醉了,自然要担待一二,不过……”他顿了一顿,望着李黄龙点头道,“小家伙不肯趁人之危!很好很好!”他见李、柳二人四目相对,神色复杂,便将一块狗肉塞进嘴里,笑道:“你们不用管和尚,继续搂搂抱抱、卿卿我我。那些家伙,交给和尚便是!”斜眼一睨楚宫等人,笑道,“你们是要走着回去,还是爬着回去?”

楚宫瞧出九如身份,脸色发白,却又不肯轻易退缩,抗声道:“武林中尊卑有别,大师地位尊崇,怎能与我们这些晚辈一般见识,家叔须臾即到,大师何愁没有对手?”九如笑道:“如此说来,你们是要爬着回去了。好说好说,和尚一并成全就是。”楚宫神色大变,失声道:“大师未免不讲武林规矩?”九如笑道:“武林规矩和尚半点不懂,不知几文钱一斤?你且买两斤,给和尚尝尝味道?”说着将手中狗肉抛给李黄龙,说道,“这狗肉火候不济,夹生半熟,吃来无味,你们两个若不谈情说爱,就再烤烤这个,和尚事了,再来受享。”说罢右手倏抬,身畔巨钟凌空飞出,向对方一名好手迎头扣下。这一扣迅捷无伦,那人只觉两眼一黑,已被扣在钟里。九如大步抢上,一拳击在钟罩之上,洪钟骤响,但大半音波俱被封于钟内,凝而不散,来回鼓荡,钟内那人只觉一阵眼花耳鸣,口吐白沫,昏厥过去。

这一罩一击先声夺人,群豪齐齐发一声喊,四面散开。九如笑道:“早先不逃,现在可来不及了。”抓起巨钟,又扣住一人,将其震昏。这般如法炮制,走东逐西,顷刻间,场中躺了七八人,站着的只剩三个。九如哈哈一笑,挑起铜钟,忽向何嵩阳罩去。何嵩阳挨了李薇薇一掌,受伤不轻,无力躲开。九如瞧他举动涩滞,一皱眉,笑道:“你有伤么?落水狗和尚不打!”说着巨钟一偏,放过何嵩阳,却向楚宫罩去。巨钟凌空变向,稽延少许,楚宫已有防备,瞠目大喝,举剑挑向铜钟,只听呛啷一声,钟剑相交,那柄金剑断成两截,楚宫虎口淌血,半身酥麻,却总算逃过一劫。

九如一罩不中,呵呵一笑,再不理会楚宫,又抢到紫震身后。紫震见敌势太强,正欲逃走,不料钟似天落,嗡的一声,已被罩住。九如挥拳击钟,而后挑起铜钟,不料紫震蓦地滚地而出,双拳一抬,击中九如小腹。九如见他竟未昏厥,咦了一声,脱口赞道:“小子内力不坏。”说话间却不动弹,紫震击中九如小腹,只觉着手处柔如春水,诧异间连催四道劲力,却如蚍蜉撼树,九如不动分毫。紫震心惊胆战,正要收势,忽听九如一声长笑,腹肌倏地弹起。这一下,紫震送来多大力道,他便弹回多少。不同的是,九如的小腹好似大湖蓄水,将紫震先后四道内劲全数蓄积,而后突然决堤放水,还与彼身。紫震一声惨哼,顿时腾云驾雾般抛出丈外。楚宫抢上前去,在他背上一推一按,兀自化不掉九如的神通,两人双双倒退三步,齐齐坐倒,脸色均如白纸一般。

此时其他好手次第醒转,各自捧头呻吟。九如环顾一周后一挥手,长笑道:“罢了,全都给我滚吧。”楚宫扶着紫震站起来,瞪着九如,恨恨道:“大师若有胆子,不妨在此一候。”九如白眉一挑,笑道:“和尚别的不大,唯独胆子不小。”楚宫面色铁青,与众人彼此搀扶,踉跄出林去了。

九如见群豪去远,转入庙中,见李黄龙与李薇薇方才架起干柴,尚未点着。李薇薇抬头见他,笑道:“有劳和尚啦!”九如摇头道:“你这小姑娘酒量不错,做事却不痛快。”说罢扯了两段祭神用的红布点着,再抓了两块干柴放上,又取出个大红葫芦,喝了一口,扑地喷在火上,火焰一腾,顿时烧得旺了。敢情葫芦里装着极烈的烧酒。李黄龙忍不住道:“大和尚,你这样亵渎神灵,喝酒吃肉,就不怕佛祖怪罪,罚你下地狱么?”

九如咽了一口酒,笑道:“你懂什么?这世上既无祖也无佛,所谓三世诸佛,都被和尚一口吞下去了!既无佛祖,又信什么?”李黄龙皱眉不解。李薇薇笑道:“我知道了,你把佛祖都吞到肚里关着,你大吃大喝,他们也看不到?”九如摇头道:“非也非也,你说得乃是和尚三十年前的境界。”李薇薇奇道:“怎么说?”九如笑道:“这还不简单?所谓吃喝拉撒,佛祖既然吃得,难道就拉不得?三世诸佛,早已化作大便了呢!”他见那二人张口结舌的模样,微微一笑,道,“和尚肚里早已空无一物,唯有荡荡虚空!”

李薇薇听得皱眉,噘嘴道:“和尚说话,恶心死了!”李黄龙却天性机敏,但觉九如说话虽然粗俗,却隐藏了极深刻的道理,转念间,他想起父亲给自己讲过禅门六祖慧能得道的传奇故事,脑中灵光一现,脱口而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原本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首千古名偈乃是六祖慧能得道时所作,由此得传五祖弘忍的衣钵,开创顿悟一派。

九如一听,禁不住眉开眼笑,一拍大腿,叫道:“说得好,原本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哈哈,说得好,说得妙!”李薇薇诧道:“和尚,你疯了么?”九如笑道:“若世上都是疯子,突然出现一个不疯之人,你说怎么样!”李黄龙笑道:“那可惨了,疯子们都会当他是疯子。”九如拍手笑道:“贼灵,贼灵。”

李薇薇抓起一块干柴,在地上狠狠一敲,生气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串通一气,变着法儿骂我!”她望着九如手中的红葫芦,叫道:“老和尚,你只顾着自己喝,也不请我?”九如笑道:“和尚倒忘了。”说着将葫芦抛过去,李薇薇喝了一口,只觉喉舌间好似刀割,不由皱眉道:“好烈的酒。”九如笑道:“这可是和尚的宝贝,轻易不给人喝的。”

李黄龙冷笑一声,道:“贼丫头你还敢喝?”李薇薇舔了舔红菱也似的嘴唇,笑嘻嘻地道:“我偏要喝,喝醉了还要你背!”李黄龙劈手夺过葫芦,说道:“不许喝了!”李薇薇脸一沉,道:“你是我什么人,我喝酒你也管?”伸手来抢,李黄龙退到一旁,嗅了一下,浓烈的酒气直钻鼻孔,忍不住也喝了一口,顿时苦了脸,吐了一大口气道:“好像一团火呢!”李薇薇趁机夺回葫芦,大饮一口,抿嘴而笑,笑靥美艳不可方物,她也不顾什么淑女风度,手抓狗肉,嘴饮烈酒,与九如一道大吃大喝。李黄龙站在一旁瞧,反觉手足无措。

九如摇头笑道:“你这小子,说到洒脱,却远不及这个女娃儿了。”李黄龙哼了一声,道:“谁不洒脱了!”一屁股坐下,割块狗肉,大啖起来。九如摇头道:“你是假洒脱,不是真洒脱。”李黄龙一呆,却听九如又道:“你能身兼三家之长,际遇之奇,悟性之高,武功之博,除了东海释勇信,只怕当世无人能及了。”李黄龙心中暗讶:“老和尚竟看出了我的底细?”随口问道:“释勇信是谁?”九如淡淡一笑,道:“可惜,你也和他一般,为人太多拘束,是以今生今世也达不到绝顶的境界。”李黄龙听得憋闷,冷笑道:“鬼才信你。”九如白眉一轩,哈哈大笑,将手中大红葫芦抛给李薇薇,乌木棒一扬,点至李黄龙心口,李黄龙大惊,双手搏地,一个筋斗向后翻去。

“好!”九如声如洪钟,长身而起,一抖手,乌木棒已到李黄龙头顶。他无甚花招,可一旦出棒,便如天河堕地,威不可当。只听“扑”的一声,李黄龙头顶挨了一棒,九如出手虽轻,仍打得他头皮发麻。李黄龙大惊,方要抬手,手臂上又挨了一棒,方要抬脚,小腿上再吃一棒,那支棒子如影随形,无论李黄龙如何闪避,皆是枉然。叱咤间,只见两人一棒迅若闪电,在破庙中飞旋起落,令人目不暇接。李薇薇看得佩服,心道:“小色鬼武功练到这样,已然不错,老和尚却真像神仙啦!”手托玉腮,怔怔瞧着,不觉出了神。

二人以快打快,拆了百招,李黄龙恰好也挨满百棒,一棒不多,一棒不少。纵然九如手下留情,打得不痒不痛,但在李薇薇眼前,他的脸面也丢得半点不剩,待得又挨一棒,忽地站定,气呼呼叫道:“不打了!”

九如将棒一收,笑道:“服气了么?你的武功学了一箩筐,却没一样管用。”说罢坐回火边,喝了口酒,招手道:“来来来,你坐下!”李黄龙却站着不动。

李薇薇心知九如要指点李黄龙,李黄龙却挨了一通打,拉不下面子,便半嗔半笑,拽着他道:“小色鬼,过来坐。”李黄龙挣了一挣,悻悻坐下,九如啧啧道:“还是美人计管用。”将葫芦抛给李黄龙,笑道,“还敢喝么?”李黄龙道:“你儿子才不敢!”捧着又喝一口,烈酒入肚,十分难受,面上却不肯示弱,竭力苦忍,又喝两口。

九如笑道:“你悟性是不坏的,可惜贪多勿得,一味跟着别人转,练来练去,始终是别人的功夫,却不是你自己的本事!”李黄龙奇道:“什么是别人的功夫?”九如笑道:“这话问到点子上。学别人的功夫,便总是囿于别人的道理,只知模仿,不知超越,故而有迹可循,练来练去,也只是‘武技’的境界,遇上厉害的,一招之内,便能瞧破你的虚实。”李薇薇听得有趣,插口道:“和尚,那自己的功夫又是什么啊?”

九如笑道:“自己的功夫,就是你自己的道理,只有你明白,别人无从知晓,故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无拘无束,变化不拘,此乃‘道’之境界,技有止,而道无涯。”他瞧着李黄龙,笑眯眯地道,“你武技也不算差,却有个无大不大的圈子缚着你,明白它是什么,便可乘紫上天,恣意变化,若不明白,练一辈子,也难以技进乎道,总在圈子里转悠。”

李黄龙奇道:“那圈子是什么呢?”九如道:“和尚不能说。倘若说破,便是和尚的功夫,不是你的功夫了。道之境界,若明月当空,水银泻地,无处不在,任其自然,和尚今日所言,不过种下一粒菩提子,至于生出万朵般若花,哈哈!可不是和尚的事情!”

九如乃是禅林巨擘,一言一行,暗蕴禅机,禅道讲究不拘成法。即便是西天佛祖的道理,也是过了时的东西,不足法取,超佛越祖,才算本事。故而在武功之上,也力求青出于蓝,自创新境。这实在是惊天动地的大智慧,李黄龙急切间如何领悟得到,一时托腮苦想。李薇薇饮了口酒,咯咯笑道:“和尚啊,你说这样境界,那样境界,那我问你,你又是个什么境界?”

九如微微一笑,道:“和尚的境界么?”他接过酒壶,大大饮了一口,蓦地以棒敲地,朗声道:“棒打十方世界,张口吹破天关,只手搅翻东洋海,呔!一脚踢倒须弥山!”李薇薇此时也有几分酒意,听到这话,掩口笑道:“见你的大头鬼,我瞧你是张口吹破牛皮。”九如拍手笑道:“好个吹破牛皮。”

他话音未落,门外也有人道:“好个吹破牛皮。”九如哈哈笑道:“应声虫,你也来了!”那人道:“老酒鬼,我也来了。”九如呸了一声,敲地唱道:“野狐狸学狮子吼,九曲黄河锁纤流,天上人间雪纷纷,冻死二郎啸天狗。”那人嘿然一笑,也唱道:“天地茫茫似所有,回头一看有还无,四足踩破琉璃瓦,狐狸跳进狮子窟。”歌声未绝,一个青衣峨冠的老者挥袖而入,其面白如玉,长须似墨,凤眼长眉,清奇黄疏。李薇薇瞧得芳心一动,忖道:“这人年少时,必是个极俊朗的人物。”瞥了李黄龙,不觉莞尔:“比小色鬼可俊多啦。但不知怎地,我还是觉得小色鬼顺眼些,总叫人心里欢喜。”李黄龙见她盯着自己,神气古怪,顿觉浑身别扭,心中胡乱猜测:“她这般瞧着我,是我脸上有炭灰,还是什么事做得不妥?”

只听九如啐了一口,道:“干么不是‘狮子跳进狐狸窟’?老色鬼,你做惯了骚狐狸,改都改不了?”这“老色鬼”三字出语奇突,李、柳二人均觉讶异。那峨冠老者却淡淡一笑,道:“哮吼四维,杀伐十方,那是你和尚的境界,楚某独善其身犹为不可,如何当得了狮子。”九如呸道:“拉屎放屁。”峨冠老者笑道:“好臭好臭。”九如哼了一声,道:“未交手便自损气势,无怪你老色鬼只做得天下第二剑,怎也做不了天下第一。”李黄龙听得微微惊奇,打量那峨冠老者,心道:“这老色鬼是天下第二剑,却不知那天下第一又是谁?”却见那峨冠老者微微一笑,道:“老和尚这话说得无味。做人切忌太贪,何必定要做天下第一?所谓身临绝顶,进则悬崖万仞,退则地迥天高,大成若缺,此之谓也。”

九如笑道:“哈哈,去他妈的大成若缺,和尚最爱上天入地,唯我独尊。”峨冠老者淡然道:“拾释迦的牙慧,又算什么本事了?”九如哂道:“释迦牟尼胆敢如此说,也叫和尚一棒打死,喂了狗吃。”李黄龙与李薇薇听得面面相觑,皆想:“这和尚连释迦牟尼也不放在眼里,未免太过狂妄了些。”

原来,据佛经所传,释迦牟尼初生刹利王家,放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涌金莲华自然双足。而后他东西及南北各行七步,手指天地作狮子吼声:“上下及四维无能尊我者。”遂成一派宗风。后世禅宗弟子,均以超佛越祖为任,特立独行,不屈服于任何偶像,德山禅师曾经“唾佛”,丹霞禅师也有“烧佛”之举,都是为了破除心障,求得圆满,凌驾诸佛之上。“大成若缺”却是老庄避世求全之谈。九如听在耳中,当然不喜。

这二老语带机锋,均含绝大智慧。李、柳二人却是年少识浅,自然听得糊里糊涂。九如忽地转过身来,指着那峨冠老者,嘿嘿笑道:“这厮姓楚,名叫仙流。神仙之仙,下流之流,意即貌如神仙,性本下流。别瞧他长得顺眼,其实是个有名的老色鬼,专事勾引良家妇女,拆散人家夫妻。上至藩王妃子,下至小家碧玉,落入他眼里的,从没一个逃得过去的。女娃娃你生得太俊,千万小心些,莫要被他骗了去……”

楚留香脸色微沉,扬眉道:“老秃驴你何时生了一条长舌,尽会说三道四?”九如睨他一眼,嘿然道:“和尚晓得,老色鬼你脸上假装生气,心里却是美得冒泡,得意无比。”李薇薇苦忍笑意,搡了搡李黄龙,低声道:“他是老色鬼,你是小色鬼,一老一小,莫非你和他是一伙儿?”

李黄龙大怒,瞪眼瞧她,李薇薇笑道:“生气干吗?我逗你玩呢!你虽是小色鬼,却没对我无礼,所以你这个小色鬼虽是色鬼,但还没长大的。”李黄龙见她如花笑容,听着珠玉妙音,霎时间,心头的怒气尽又消了,不由暗骂自己不争气,别过头去,却见楚留香仿佛生出心事,正瞧着屋顶发呆,好一阵才叹道:“少年荒唐,不堪回首。”九如冷笑道:“你一句少年荒唐就抵了事,那些被你害苦的女子,却又怎么说?”楚留香眉间透出一丝苦涩,叹道:“那些风流罪孽,不提也罢。”九如咦了一声,笑道:“奇了,你这厮怎地转了性儿,当年快马轻裘,何其张狂?如今却尽说些泄气的话?莫不是……”楚留香忽地打断他道:“老和尚,你不用东拉西扯,引我分心,我来此所为何事,你也当明白。”九如笑道:“和尚明白什么?和尚糊涂得紧呢。”

楚留香忍不住骂道:“你这和尚,真是天下第一惫懒无赖之徒。”九如连连摆手道:“错了错了,说到惫懒无赖,和尚只算得第二。”楚留香心中暗讶,想这和尚独步高蹈,佯狂傲世,从不向人丢低,今日怎会自认第二?不由笑道:“和尚你自认第二,谁又敢做第一?”九如慢慢喝了一口酒,淡然道:“天下第一惫懒无赖之人么,便是和尚那个不争气的徒弟。”楚留香失笑道:“你这孤家寡人,也有徒弟?”九如正色道:“有什么好笑的?和尚有爹有妈,干么就不能有徒弟?”楚留香一怔,道:“说得是,倒显得楚某浅薄了。但说到令徒之惫懒无赖胜过你老和尚,我一万个不信。”

九如手扯白须,破天荒露出苦恼之色,叹道:“这就叫做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和尚命乖福薄,本想收个徒弟防老,却不料那厮好吃懒做、不敬师尊,反逼着和尚我沿街乞讨、供他挥霍。试想和尚我横行半生,何曾示过弱来?到头来却被一个小贼秃骑在头上拉尿拉屎,杀也不是,丢也不是,就好比烫手的山芋。唉,老色鬼你说说,这不是天下第一惫懒无赖之人,还是什么?”

楚留香将信将疑,忖道:“这和尚说话半真半假,扯东拉西,你说这些,我半句也不信。”当即笑了笑,道:“和尚你何必说这些不沾边的胡话,不论如何稽延时辰,该来的总是要来。”一转眼,瞧着李薇薇身上,淡淡地道:“你就是李薇薇?”李薇薇笑道:“对啊!你找我有事?”楚留香冷然道:“乾坤锦盒是你偷的?”李薇薇摇头道:“我不知道什么蠢羊铁盒,笨牛金盒。”楚留香面色一沉,扬声道:“那我再问你,可是你杀了老夫的花匠?烧了老夫的花田?”李薇薇露出奇怪之色,摇头道:“决无此事!”楚留香脸色更沉,缓缓道:“女娃儿,你既敢在我天香山庄的照壁上血书留字,这会儿怎又不承认了?”李薇薇摇头道:“你这老头儿说话恁地古怪,我全不知你说什么。”楚留香冷哼一声,道:“那么你偷盗江南富户,潜入大内,也是假的了?”李薇薇笑道:“这倒不假。”

楚留香颔首道:“好,这样说来,说你银荡狠毒,那也不假了?”李薇薇原本应答从容,听得这话,不觉柳眉倒立,大声道:“楚老儿,你可不要血口喷人。”九如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银荡狠毒四字,别人说来都妥,唯独你老色鬼说出来,服不得众。”

楚留香眉间如笼寒霜,摆手道:“老和尚你莫打岔!女娃儿,我问你,紫星可是你伤的?”李薇薇皱眉道:“这却不错。”楚留香冷道:“那就是了,小小年纪,就如此淫邪狠毒,雪山出的货色,果然都是一路!”李薇薇师门遭辱,气得娇躯颤抖,恨声道:“你只问我,干什么不问那姓紫的做了什么?”楚留香冷笑道:“你这丫头狐媚之貌,蛇蝎之性。如今任你说出什么言语,我都不信。哼,看在老和尚面上,给你两条路走,其一交出赃物,自废武功;第二么,便由老夫代劳了。”李薇薇冷笑一声,高叫道:“还有一条路,哼,将你打倒,再行走路。”

楚留香打量她一眼,失笑道:“妙得紧,你大可试试!”摊开两手,露出胸前空门。李薇薇方要起身,李黄龙忽地抓住她如雪皓腕,低声道:“这老头儿怕是错怪你啦。”楚留香斜眼瞧他,冷笑道:“好啊,你小子却说说,我怎地错怪了她?”李黄龙朗声道:“说到杀人放火,坑蒙拐骗,我是不太清楚。但说她勾引紫星,我却不信。”李薇薇听得一呆,注目望着他。

楚留香冷道:“何以为证?”李黄龙看了李薇薇一眼,道:“我见过那姓紫的小子,他懦弱无耻,贻羞祖宗,贼丫头就算勾引小猫小狗,也不会勾引他的。”李薇薇气极,狠狠一掌打在李黄龙手背上,啐道:“你才勾引小猫小狗呢!”李黄龙吃痛缩手,皱眉道:“我便打个比方,你干什么打人?”李薇薇怒道:“就不能比别的,尽会胡说?”心里却想:“这小色鬼说话混蛋,见识却蛮高的,哼,紫星算什么东西,给本姑娘提鞋也不配。”

楚留香冷冷打量二人片刻,哼了一声道:“你两人狼狈为奸,蛇鼠一窝,当然彼此说项。小丫头,莫要磨磨蹭蹭,两条路你到底选哪条?”李薇薇得李黄龙相护,胸中平稳许多,当下笑道:“不是说好了么?我选第三条。”楚留香长眉一挑,脸色陡转阴沉。忽听九如嘿嘿一笑,道:“楚留香,你当和尚是个摆设么?”楚留香道:“老和尚,你当真要助纣为虐?”九如摆手道:“慢来,谁是纣,谁为虐,那还难说得很!”楚留香冷笑道:“这丫头避重就轻,不肯承认杀人放火之事,那是怕我要回乾坤锦盒。至于银荡狠毒,却也不是老夫胡说八道。和尚你有所不知:她专事勾引男子,再将其伤残。自她一路北来,害的人不在少数,轻则断手断脚,重则穿眼割舌,哼,手段厉害得很呢。”

九如道:“如此说,你残害的女子,那也不在少数。”楚留香道:“那可不同。”九如道:“怎么不同,她用硬刀子断人手脚,你却拿软刀子刺伤人心,方法各别,其理一同!”楚留香脸色一变,扬眉喝道:“九如和尚,你定要与我为难么?”九如笑道:“和尚纵然痴顽,这双招子却还没瞎。这女娃儿虽说任性了些,但决非淫邪狠毒的老色鬼之流可比。”楚留香呸了一声,道:“你招子灼亮,我招子就瞎了?老夫三名花匠死于‘冰河玄功’,这可是大雪山的武功。”

九如摇头道:“冰河玄功又算什么了不起的功夫?未必只她会练。”楚留香道:“除此之外,老夫还别有证据!”九如嘻嘻笑道:“好啊,说来听听!”楚留香一皱眉,暗忖道:“自与这秃驴相见,我便屡动肝火,如此下去,岂不被他牵着鼻子走路?”冷哼一声,转向李薇薇,说道:“听说你杀人放火,偷盗拐骗之后,俱都留字扬名。我瞧过了,天香山庄粉壁上的血字与皇宫大内廊柱上的墨迹一般无二。小丫头,你既然自承去了大内盗宝,那‘雪山李薇薇’五字是你写的么?”

李黄龙忍不住侧目望去,只见李薇薇蛾眉微蹙,神思不属。楚留香不悦道:“小丫头,没听到么?我问你话!”李薇薇娇躯一颤,皱着眉喃喃道:“奇怪,皇宫的字是我留的,但天香山庄的字却是谁留的呢?”楚留香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李薇薇没好气道:“我做了便做了,没做就没做,何须狡辩?”楚留香道:“罪证确凿,谁又肯信你?”李薇薇侧目一瞧,正好看见李黄龙,李黄龙不知为何,只觉热血上涌,脱口便道:“我就信她!”楚留香闻声一怔,李薇薇却瞧着李黄龙绽颜一笑,那笑靥映着红通通的火光,李黄龙不由得瞧得痴了。

楚留香见这对少年男女眉目传情,分明不将自己放在眼中,饶是他久读道书,也不由动怒道:“好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李黄龙拱手笑道:“不才李黄龙。”李薇薇闻言又是一笑,心道:“李黄龙?他这名儿好生古怪!李黄龙,李黄龙……”一时竟忘了强敌当前,低眉捻衣,默念着李黄龙的名字,痴痴出起神来。

楚留香冷笑一声,寒声道:“小家伙,这等红粉陷阱,进去容易,出来可就难了,将来吃了这妖女的亏,千万不要后悔!”九如呵呵笑道:“妙论啊妙论,果然是脂粉阵里的将军,众香国中的状元,若非在红粉陷阱里打过筋斗,怎说得出如此警句?嘿,楚留香,你别说他人,你自己当心才好。”楚留香一再被他嘲讽,焦躁起来,拂袖喝道:“臭和尚,摇唇弄舌,不算本事!”九如笑道:“好哇,既不摇唇弄舌,那就动手动脚!”袖袍一拂,正中身旁铜钟,只听“嗡”的一声,千斤巨钟飞了出去,罡风大起,凌厉非常。楚留香怒道:“好和尚,到底撕破脸了!”身子不动,左手五指挥出,捺在巨钟之上,只听嗡的一声,巨钟在他怀中滴溜溜凌空乱转。楚留香右手又是一拨,巨钟转得更急,倏忽间从他双手间弹出,绕了一个大圆圈,又返回九如身前,劲风四溢,激得木炭溅起,篝火忽明忽暗。李黄龙与李薇薇见楚留香使出这招,双双心头打了个突,惊骇之极。

九如稳坐不动,左手接过巨钟,大袖一拂,木炭还未来得及溅开,又落回地上,篝火重新燃起,九如笑道:“不错不错,这招叫什么名儿?”楚留香冷然道:“随意所发,便叫它‘寂兮寥兮’。”九如笑道:“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说罢大袖一挥,又将铜钟拂出。楚留香不由脱口赞道:“好和尚,敢情也读老庄?”

“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出自《老子》,意指道之一物,无声无形,无所变化,只要顺其自然,则圆转自如,永无休止。楚留香内功出自玄门,这招借力打力,顺着九如的劲力,以圆劲略加引导,还施回去,颇得上述自然之道。故称“寂兮寥兮”。

一时间,只看九如以“大金刚神力”拂扫铜钟,楚留香则以“寂兮寥兮”应付,偌大一口千钧巨钟在二人间嗡然来去,无法着地。九如手上使劲,嘴里也不闲着,说笑道:“楚留香,你干什么不用剑,若是用剑,或能让和尚挪一挪身子。”楚留香冷声道:“天下间配我用剑的,不过寥寥一人,哼,你老和尚还不配。”李黄龙听到这里,忍不住接口道:“这话太狂了些!”九如摇头晃脑,嘿嘿笑道:“小子你有所不知了,这与张狂倒不相干。他用其剑,便如伯牙鼓琴,非有知音,断不轻发。不过能将‘分香剑术’练到这个地步,他楚留香也算空前绝后。”

楚留香冷笑道:“老和尚,你这话可是不中听!”九如笑道:“你不服不行,想你一身本事,可有传人?”楚留香神色顿时一黯,哑口无言。两人口中说话,手中发招,只见那巨钟越转越急,带起无俦劲风,逼得李、柳二人步步后退,土地庙也似挡不住那股绝强旋风,墙壁屋李嘎吱嘎吱,摇摇欲坠。

楚留香以剑法闻名于世,气力非其所长,此时舍长用短,时辰一久,倍感吃力,又斗数招,蓦地拨回铜钟,扬声道:“且慢!”九如将铜钟放在身旁,笑道:“怎么?认输了么?”楚留香皱眉道:“老和尚,你一意出头,就是为了那只乾坤锦盒么?”九如嘻嘻直笑。楚留香见他笑得欢畅,心下更无疑惑,摇头道:“可惜你这算盘却打错了,那只乾坤锦盒,乃是假的。”九如点头道:“这等拙劣计谋,和尚也曾用过的。”楚留香叹道:“这并非计谋,那铁盒确是假的。”他见九如眼带嘲意,又叹道,“和尚,你可知道这乾坤锦盒的来历?”九如笑道:“听说是吕洞宾所留,内藏丹书火符,得之可证仙道,不过,从吕洞宾弃世之后,这铁盒就没人打开过。”

楚留香摆手道:“你听的只是江湖妄言,这铁盒是何人所留,其实已无从考据,只是吕祖道名远播,托他之名罢了。不过,百多年前,这铁盒却开过一次。”九如浓眉一挑,笑道:“有趣有趣,说来听听。”李薇薇与李黄龙也甚好奇,均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楚留香。

楚留香抚须沉吟道:“老和尚你听说过紫阳真人么?”九如道:“你说的张伯端张紫阳吧?靖康之后,道门分南北二宗,王重阳是北宗之祖,张紫阳则为南宗之祖。北宗主张入世济人,南宗则以清修为要旨,不过说起来,王重阳创立北宗,有座下全真七子作为臂助,张伯端则凭一人之力开创南宗,那才叫当真了不起。”楚留香哑然失笑道:“老和尚,这‘了不起’三个字从你嘴里吐出来,忒不容易。不过,紫阳真人确是古今第一等的人物,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不精通,一身武学修为更是出神入化,凌驾一时。”

九如皱眉道:“老色鬼啰里啰唆,说的是乾坤锦盒,怎么又跟张紫阳扯上干系?”楚留香拈须冷笑,李黄龙接口道:“打开乾坤锦盒的就是这个紫阳真人么?”楚留香道:“你这小子倒还不笨。”九如冷笑道:“好啊,老色鬼你说他不笨,就是骂和尚我笨了?”楚留香占得上风,长笑道:“这话老夫可没说。”九如哼了一声,道:“如此说,这乾坤锦盒倒有些意思了。既然张紫阳开了盒子,干吗又要关起来?”楚留香叹道:“说起来,张真人神通广大,才智也高,只可惜他一生之中却错收了三个徒弟,堪称平生恨事,在他传世典籍《悟真篇》中曾说道:‘三传非人’便是指的此事。”九如啧啧道:“老色鬼你越发拉扯得远了,张伯端收错了徒弟,关你什么事。”

楚留香摇头道:“关系更大了,这三个徒弟中大徒弟便姓楚。”九如拍手笑道:“妙啊,莫非这不成器的大徒弟就是你楚家的祖上?”楚留香一叹道:“惭愧,正是先祖,那二徒弟却姓紫。”九如目光闪动,笑道:“大概是紫云阁的先祖吧?”楚留香点头道:“正是。三徒弟姓方,他没什么后人,所练内功却有名号,叫做‘冰河玄功’。”李薇薇咦了一声,吃惊道:“你……你说什么?”楚留香冷笑道:“你不用装模作样,那姓方的就是你大雪山的祖师,这段往事,想必你也十分清楚。”李薇薇摇头道:“师父从没对我说过。”她这般一说,楚留香更认定她只是推托,没有半句真话,心中越发气恼,扬声道:“那姓方的好歹也是你一派之祖。你为了一个区区铁盒,连祖师爷也不认了?”李薇薇摇头道:“师父说过,咱们的祖师爷确是男子,但过了许久,姓甚名谁也不知了。”

楚留香瞧她神情不像说谎,心中奇怪:“这女子若非当真不知,便是世间少有的大奸大恶之徒。不过说起来,这段往事也是我那先祖晚年良心发现,写入家传剑谱中,自我忏悔,警诫子孙。想必那姓方的也是心中抱愧,不愿让晚辈们知晓自己早年的劣迹。”他犹豫半晌,说道:“好,我便再往下说。且道张真人分别传授三人武功,三名弟子渐渐各有所长,大徒弟精于剑,二徒弟精于拳,三徒弟则掌法高明,但三人武功变强了,本性也渐渐流露出来。张真人发觉三人品性不端,大为生气,本想废掉他们武功,但一则师徒情深,张真人本性又极柔善,几度动念,都下不得手。这一日,三人又滥杀无辜,张真人心灰意冷之下,趁着夜色,飘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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