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冰哭了，在出租房凌乱的床上，嚎啕大哭。她不知道可以去怨怪谁。从韩文起、水中月、祝丽娟到水中石，又或者爱她的姑姑韩文华和愿意为她弃命的乔帆，好像谁都是罪魁祸首之一，但谁也是最不应该去恨的人。韩文起和水中月的痴爱，给了韩冰生命和二十年富足尊贵的生活；祝丽娟作为某种程度上的受害者之一，在二十年里养育了她；姑姑韩文华把她托付给水中石，是为了保护她；乔帆就算知道真相也不见得会弃她而去。然而，事实是，韩文起一朝入深牢，水中月精神失常，祝丽娟丧心病狂，水中石道貌岸然，韩文华不知无罪，乔帆全身以退……命运留给韩冰的，只有在暗夜里独自舔舐伤口的权利。
狰狞、冷酷、无动于衷，这眼神把韩冰的黑夜变成永远的噩梦。那个春天，乔帆和韩冰手拉着手在各个招聘会现场寻找就业机会，并先后收到好几家单位的面试通知。乔帆最先找到了专业相关的第一份工作。韩冰迟了半个多月，也被一家网站录取为文案专员。他俩信心满满地认为，只要在岗位上踏实肯干，工资用不了两年就可以翻番，翻番，再翻番。到那时，他们的小家庭就可以在元溪落地生根，开枝散叶。口渴难耐，乔帆买了一罐可乐。他小心地吹掉拉环附近的尘土，还用纸巾擦拭一遍，才打开，递到韩冰手中。韩冰看他两手空空，便问：“为什么只买了一瓶？”
“呵呵，”乔帆傻笑一声，说，“我就喜欢看你像只饥渴的小猫一样喝水，把你喂饱，是我的使命。”
“那你愿意喂我一辈子吗？”韩冰喝一口可乐，忍住两波气嗝儿，问道。
“别说一辈子了，几辈子，我都不嫌多。”乔帆拍拍胸口，信誓旦旦地说。
“骗鬼去吧。男人最喜欢说甜言蜜语，半辈子过不完，你就会嫌弃我的。”韩冰嘟着嘴说。
乔帆伸手把韩冰往怀里一揽，轻轻揉搓着她的头发，说：“有时候，我总觉得，如果上辈子我是个女的，一定就是你这模样，你这性格。所以，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彼此不分。哪有嫌弃自己的道理？”
“嗯，那好吧。可乐分你一半。”
“以后，好的，坏的，开心的，不开心的……记得什么都分我一半。咱们俩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乔帆仿佛看到了未来，心满意足地喝干瓶里的可乐。当然，如果没有祝丽娟突然打来电话，是大有可能会苦尽甘来，越来越好的。
电话里，祝丽娟恶狠狠地说：“韩冰，你马上给我回家来，看看我现在过得是什么狗屁日子！冰箱不制冷，洗衣机也罢工了。你再不把那50万要回来，我就得拿个破碗上街讨饭了。”
“妈，你不要这样逼我。姑姑也有姑姑的道理。日子要是确实过不下去了，我可以跟姑姑商量下，先拿出来些给你救急。正好我也要回家办理户口迁回原籍的事情。等周末吧，我直接去找我姑，然后，再回咱家。”
“我不管你哪天去找韩文华，总之把50万给我拿回来。我要买房子，这破屋子我再也住不下去了。”祝丽娟尖利的嗓门都能把通信光缆给刺透。
“姑姑，你把那50万先拿给我些吧。我妈她不出门，不工作，日子可能真维持不下去了。”韩冰无可奈何地跟韩文华商量。
“她自己的20万，都花完了？”韩文华对祝丽娟人品的信心早就跌至零点。
“我也不知道。她说要买房子，买家电……总之，要买的东西很多。我找到工作了，以后也不怕没钱花。就给她吧。”
韩文华心乱如麻，想说又不能说，不给又必须得给。她只能在数额上尽可能控制下，以把对侄女权益的损害降到最低。想了想，韩文华对韩冰说：“小冰，既然你妈生活遇到困难，你从50万里拿一部分，我也不反对。但姑姑得跟你说，你妈说的话不可全信。我听说她最近天天跟人打麻将，今天赢，明天输的，钱在手里都待不住。所以，你先拿5万。她要是真买房子，写上你的名字，姑二话不说，50万全部给你，不够的话，我再贴补你。我哥就你这么一个孩子，我不能让他有一天出来了，责怪我没有保护好你。你在姑这里住一晚上，我给你做点好吃的，咱们俩好久没聊天了。我下午去银行预约，明天你拿5万回家，可以吗？”
“行，姑，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很快就可以自立啦。”韩冰有些小骄傲地对韩文华说，“在一家网站做文案专员，非常适合我的专业所学。姑，等我拿了第一个月的工资，还要送礼物给你呢。”
“哟，还想着送礼物给我，姑姑简直太幸福了。走吧，吃饭。”
去银行的路上，韩冰给祝丽娟打电话，告诉她在韩文华家住一天。银行取大额，要提前预约。祝丽娟哼了一声，算是知道了。第二天下午，祝丽娟看到韩冰从书包里拿出来一个大牛皮纸袋，下一秒钟，就紧紧抓到自己手里。可当她迫不及待地打开袋子，只摸出来五捆钞票时，当下就变了脸，咬牙切齿地说：“你们姑侄俩狼狈为奸，就是要看我一个人穷死饿死，留下钱自己穿金戴银、山珍海味。我偏就不能如了你们的意。我告诉你，韩冰，你要还认我这个妈，把50万拿回来。咱们也许还可以一个屋檐下生活。否则的话，就别怪我不客气！”
“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爸出事也有几年了，该走出来你也得走出来，不能一味这样过日子啊。我已经找到工作，以后可以和你一起养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韩冰苦口婆心地劝祝丽娟，但祝丽娟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整个下午，祝丽娟和韩冰都没再说什么话。太阳下山之后，房间的光线很快也暗了下来。韩冰感到饥饿，却又不会做饭。韩文起在的时候，家里一年到头大事小情都有保姆操持。韩文起住监狱的同一年，她离家上大学，也没有机会接触柴米油盐。眼看已经六点，厨房里一点动静都没有。祝丽娟一声招呼不打地夺门而出，也不晓得做什么去了。韩冰打开冰箱，查看有没有什么吃的。上上下下搜索半天，也只看到一盘长毛的青菜和半截已经馊掉的火腿肠。冰箱可能是真的坏了，连灯都不亮，怪不得祝丽娟如此恼火。抽屉柜子翻找了一大圈，总算在抽屉里看到半袋挂面。水煮挂面，总是能做的吧？可挂面拿到手里，韩冰却发现，自己还真真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放面条，煮多久算熟。情急之下，只好给乔帆打电话。
一听是韩冰的声音，乔帆立马来了精神，凑近手机，高高兴兴地问：“公主殿下，移驾故里，为何不邀微臣同行？”
“乔帆，你怎么总是这么贫？我都快饿壮烈了，你赶紧告诉我怎么做水煮面条？”
“晚饭就吃水煮面条？你妈呢？”
“傍晚的时候出去了，我什么饭都不会做。家里只有一点挂面。”
“你有鸡蛋或者西红柿吗？”
“没有。”
“那盐和酱油总有吧？”
“有。”
“找个小点的锅，放清水。水冒泡咕嘟就算开锅，然后放进去一点面条，看粗细程度煮上一会。要是实在不放心，可以夹出来一根尝尝，中间看不到白面芯就算熟。你放点盐，寻寻有没有榨菜或者香肠什么的，切点进去，提个味道。不过，你确定你吃得下去么？要不下楼去外面买点什么熟食？”乔帆想像着韩冰手捧一碗白水面条的样子，不由得一阵心疼。
“懒得去了。我就凑合一口，明天就回学校了。昨晚在我姑家，吃了好多肉，今天清淡清淡也不错。”
“哎，那你用火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别烫到。”乔帆不放心地叮嘱着。
尽管，乔帆在电话里已经指导得非常详细。但韩冰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面条在锅里成倍膨胀，直至后来，半锅水几乎都被吸进面里。面条被挑出来，还没放到碗里就断成好几截。最惨的是，盐放多了，无法下咽。她懊恼地仰坐在沙发上，翻看手机里乔帆发给她的各种搞笑段子，不知不觉睡着了。
睡梦中果真看到一碗香喷喷西红柿打卤面的韩冰，还没来得及把面条放到嘴里，就被吵醒。她睁开眼，看见祝丽娟手里拎着一些食物，身后站着一个陌生男人。祝丽娟瞥了一眼韩冰，对她说：“韩冰，这是你池叔叔。快叫叔叔。”语气不见了白天的气急败坏。
韩冰不想让祝丽娟在人前没面子，非常顺从地冲着来客喊了一声叔叔。对方也点头回应。这时，祝丽娟把手里拎的食物摆在茶几上，平静地招呼韩冰吃饭。
韩冰看池叔叔大大咧咧地坐在大沙发正中央，就选了一侧的小沙发坐下。眼睛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看眼前的饭菜。为了缓解彼此沉默带来的尴尬，韩冰和祝丽娟聊起冰箱的事情，“妈，咱家冰箱好像真坏了，回头你选选，买个新的吧。”
“所以说，你赶紧地，跟韩文华要钱，听见没有？”祝丽娟的火气差点又窜上来。
当着外人的面，韩冰不好再说下去。她也不清楚那个池叔叔是什么来历。只好闷头吃饭。祝丽娟倒了一杯果汁递给韩冰，自己也端起面前的白酒，说：“来，大家举杯，粗茶淡饭款待，老池不要见怪。”
被称作老池的人，眼睛睁得大大的，在韩冰身上快速扫视一番后，痛快地举起杯，说：“嗨，说什么话呢，娟，菜不菜的不重要，心意诚，才最好。干杯！”一个开口称祝丽娟“娟”的人，韩冰猜不透他的身份，只是隐约感觉，他大晚上这样出现在母女俩人的家里，有些不合体统。不过，难得看到祝丽娟心平气和说话，韩冰也就听之任之了。她想快速结束这顿饭，回自己的房间。可老池好像对韩冰的一切尤为感兴趣。先是追问她上哪个大学，学得什么专业，毕业打算留哪儿啊？最后，竟然得寸进尺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当着祝丽娟的面，韩冰自然不敢承认和乔帆交往多年。只好低头扒拉碗里的米饭，敷衍了事。祝丽娟又给韩冰的杯子满上果汁，还说菜咸，让韩冰多喝点果汁。渐渐地，韩冰眼前的饭菜开始模糊，拉出奇形怪状的影子。她用力摇摇头，看向祝丽娟，后者眼睛里的狰狞、冷酷和无动于衷剑一样，斩断了母女之间最后的一点情谊。奇形怪状的影子在韩冰的眼前晃来晃去，她想说，“我先回房休息”。一个“我”字才出口，整个人就重重地倒在沙发上。
祝丽娟重重地放下筷子，看着韩冰软弱无力的身体，毫无征兆地放声大笑。吓得一旁的老池猛地望向她。两个阴谋得逞者同时冷笑连连。老池用手碰碰韩冰的头，毫无反应，于是，放心地把韩冰一把抱起，在祝丽娟的指引下，一路走到韩冰的卧室。韩冰午睡的被子还团在床上，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承担了小主人和一个饥渴豺狼的重量。祝丽娟端着手，靠在门口，继续咀嚼嘴里的小排骨，片刻之后，连骨头带渣重重地吐在墙壁上。她终于用自己认为最一箭双雕的方式，报复了韩文起和水中月。
第二天，韩冰醒来，头昏脑涨，浑身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就连眼皮都疼得像被火烤过一样。她躺在床上，迟迟无力起身。看看墙上的表，已经是十一点多钟了。她强撑着直起身，掀开被子准备下床。被子离开身体的一瞬间，韩冰失控地发出一声拖着长腔的尖叫，“啊……”她看到自己衣物尽失的下身，想起了昨夜祝丽娟狰狞、冷酷、无动于衷的眼神。韩冰的世界，在这一刻，遭受空前的重创，轰然倒塌，陷入令人窒息的寒冷和黑暗。
她疯狂地尖叫着，一声接一声，没有人回应，房间里静悄悄的。枕头、台灯、手机、鞋子……眼前身边所有可以移动的东西，都被韩冰狠狠地抓住、摔出去……有的发出沉闷的撞地声响，有的不幸碎得稀里哗啦。能摔能扔的都一无所剩时，她像头被侮辱的狮子一样，咆哮着冲向客厅。而祝丽娟，就那么端着手，站在鱼缸边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韩冰。看到韩冰冲出来，祝丽娟冷冷地说：“哼，跟你爸一样货色，就喜欢跟别人瞎搞胡来。”
“你说什么？”韩冰的语气犀利如刀。
“我说你脏！”
“我不许你这么说我！有你这么做母亲的吗？”韩冰抓住祝丽娟的双臂，拼命摇晃。十个指甲都陷进祝丽娟的肉里。
“我就要说，我偏要说。你爸背着我搞女人，生下你这个野种。你还没嫁人，就失了身。你们父女俩都是不知羞耻的烂人。”祝丽娟忍不住，张嘴开骂。
“啪”地一声，韩冰抡出去的手，重重落在祝丽娟的脸颊上。没过一会，一个清晰的手印就显现在她脸上。
祝丽娟眼睛睁得大大地，怒不可遏地说，“你竟然敢打我？”
“啪”地一声，又一掌落在祝丽娟被打红的脸上。
韩冰的双眼寒光闪闪，她瞪着祝丽娟，大喊：“我不仅敢打你，我还要骂你。骂你丧尽天良，毁我一生。不管我爸跟谁生下了我，她都比你高尚。而我若不死，那么活着唯一的意义，就是亲眼看你死！所以，以后，千万不要再让我碰到你，否则，我会亲手杀了你！”
“你！你给我滚！”祝丽娟当即气结，对韩冰的吼骂竟一时语塞。
韩冰把祝丽娟狠狠地推一把，逼向门口，揪住她的上衣，声泪俱下地说：“就算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也在同一个家中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可以不要我，把我赶出家门。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厉鬼索命？“
“哼，“祝丽娟冷笑一声，”该天打雷劈的是韩文起，你那阶下囚的爸爸。我受到的欺骗和伤害，谁来弥补？“
“那咱们就同归于尽吧！“韩冰死命掐住祝丽娟的胳膊，把她向阳台拉去。就在这时，她听到乔帆来电的电话铃声。那是他们俩都很喜欢的音乐，百听不厌。韩冰的动作突然慢下来。她的脑海中出现乔帆脉脉含情看向她的每一个瞬间。这世界，到底还有舍不下的牵挂。她松开祝丽娟，后者踉跄倒地。韩冰把房门用力关上，下了锁，整个人瘫倒在地，泪水也不听话地奔涌而出。
撒旦之恶，源于他对夏娃的诱惑。如果没有吃食禁果的原罪，夏娃和亚当就不会错失伊甸园的和平盛美。悲剧的源头从哪里开始，又会在那里结束？韩冰无法知道。下身的疼痛隐隐约约，她恶心到恨不能把身体里的一切都吐出来。包括那颗已经痛苦不堪的心。她想不顾一切地冲到乔帆或韩文华那里，或者冲去监狱找韩文起。可她能说什么？告诉他们，祝丽娟太坏了，毁了她的清白吗？她说不出来。
又一个黑夜降临，连月光都嫌弃地没有从窗帘的缝隙溜进来看她。韩冰就这么一个人蹲坐在地上，眼泪流了一波又一波。她觉得自己好脏好脏。那个丑男人留在她身上的罪恶痕迹，就算重生一次，恐怕也不会彻底消失。如果消除所有的记忆，就可以让她忘掉这一切，她也会义务反顾地删除过往的所有。可惜，她忘不了曾经遇到的所有温情和爱情，还有给她这一切的亲人和爱人。在下一个白昼来临之前，韩冰想在黑暗中，静静地死一会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