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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白驯鹿

三道河只有一条街。

当年这里位于大兴安腹地,前来开垦的军车轰隆隆轧进来,领头的见这一带地形平坦,就竖起了帐篷。因为此地有三道河湾,所以就起了这名字。

从高空俯瞰,三道河就像一条窄窄的鱼肠子,两旁稀稀拉拉散落着低矮的房屋,大多是用原木建造的,讲究的会在外墙上刷一层彩漆,更多的则是灰突突的墙面,围着一圈摇摇欲坠的栅栏。

说是镇子,这里更像一个庞大混乱的贫民窟。

夜里,到处都黑漆漆的。天气太冷,很多人都早早地钻进被窝,唯一热闹的地方是镇中心的香喷喷酒馆,那是一座两层小楼,门头横着彩灯布置的招牌,昏黄的灯光从玻璃窗里露出来,照在街道边的积雪上。

大厅里摆着十几张桌子,全都坐满了人,叫喊声、划拳声、笑声、跑调的歌声搅成一团,喧闹无比;酒气、菜香、汗臭、脚臭混在一起,令人作呕。

“禁伐之前,咱们得进林子多整几次‘绊子’。”林三捏起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嚼着,鼻梁上直冒汗。

三道河只需要四种人——砍木头的、运木头的、开饭馆的,还有小姐。在这里,一年中只有五六个月的时间可以工作,每年“埋汰雪”下过后不久,上山下山的道路就会冻上,伐木也就开始了。一棵棵树倒下去,一根根巨大的原木由山上拖下,装上卡车运到车站,再被搬上绿皮车运往各处。

三道河百分之九十的人都靠红旗林场生活,已经维持了几十年。两年前,政府决定永久性禁止采伐,红旗林场于一年前宣布关闭,众多伐木工要么立刻离开,要么像林三这样处心积虑地试图搞最后一笔钱—整“绊子”。说白了,就是偷伐。

以往,伐木工在零下二三十度的天气里冒着有可能被倒树砸死的危险工作一天,只能挣一二百块钱。林场散了之后,整一次“绊子”,运气好时能赚两三千。

在三道河,几乎没人敢惹林三,也没人知道这家伙和他兄弟林二打哪里来的。

林三二十七八岁,一米九的个子配上两百多斤的体重,站在哪里都像一堵墙。四年前,他和他瘦猴子一样的哥哥林二开着一辆不知被倒腾了多少手的破卡车来到三道河,加入了运输大军。

那时三道河的运输大亨是王能,他手底下有十几个兄弟、七八辆卡车。林氏兄弟来三道河的当晚就在镇子口被堵住了,王能让他们撒丫子滚蛋,却被林三一人放翻了所有人,王能的脑袋还被他开了瓢。

最终的结果是,林氏兄弟把卡车卖了,又借了几千块钱赔了医药费。林三在局子里蹲了三个月就出来了,自此便在三道河站稳脚跟,顺利进了红旗林场。

“妈的,老子给厂长送了好大一份礼,哪想到没多久场子就关了!总得让人活,对吧?老子没钱怎么活?只能整‘绊子’!”林三打了个酒嗝道。

酒是白酒,装在塑料桶里,二十块钱一桶,一桶二十斤,喝多少都不心疼。三道河人也只喝这个。

“嗯呢,嗯呢!”对面两个人齐齐点头。

“雪一停就进山,见树就放倒,天亮之前拖上车就走,妥了!”赵保亮满脸通红,摇头晃脑道,“三道河上山、下山的路,没人比咱熟悉。”

赵保亮五十多岁,是土生土长的三道河人,一辈子没离开过这里,除了伐木啥都不会。他斜坐在板凳上,脱得只剩个背心,啪啪拍着膀子道:“三儿,只要你吩咐,一个字,整!”

一直不说话的车小眼听了,嘿嘿笑起来。

车小眼和林三年纪相仿,却是红旗林场的老资格。他又矮又黑,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不出睁开的还是闭上的。这人圆滑精明,林三大事小事都喜欢找他商量。

“一晚上你不说话,光他妈笑,到底是啥意思?”林三吊起眼睛,有些来气。

车小眼一点儿都不怕,耷拉着眼皮头也不抬地说道:“这事儿,整不成。”

“怎么就整不成了?”赵保亮梗着脖子问,“你是怕检查站的还是怕那个姓郝的瘪犊子?”

车小眼但笑不语,端了杯酒细细品着,喝酒的姿势有着三道河人没有的斯文。如今三道河对偷伐偷采处罚严格,一经发现便没收全部作案工具,蹲局子免不了,还要交上一大笔钱,用郝仁的话说就是“干死你们这帮孙子!”

“三儿,这几天怎么没看到你哥呀?”车小眼转移了话题。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差不多有五六天不见他人影了。”赵保亮也来了兴趣,“不会又有捞钱的门路了吧?”

“腿长在他身上,他干什么我哪里会知道。”林三哼了一声。

“他是你哥,你怎么会不知道。”赵保亮喝完酒,将玻璃杯砸在桌上,很不满意林三的回答。

“那天晚上,我看他一个人上山,急急忙忙的。”车小眼笑了笑,“总不会是去找哪个野老娘们儿吧?”

“咱能不能别扯这事儿了?”林三很烦,“喝酒!不喝赶紧他妈回去睡觉!”

三人同时端起杯子,咣当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赵保亮扶着脑袋,身体摇摇晃晃地说道:“三儿,这事儿吧,你得重视。这两三年,三道河莫名其妙失踪的人得有两三个了吧?”

“三个。”车小眼掰着手指道,“四眼、刘强、闷驴。”

“嗯呢!”赵保亮直点头,“情况都差不多,进了林子后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车小眼点了一根烟,不吸,就那么夹在手里燃着:“我觉得吧,林子里有古怪。”

“你也这么想?”林三有些激动,将椅子往前拖了拖,伸长了头压低声音道,“我早觉得古怪了!”

“我咋没发现呢?”赵保亮有些犯迷糊了,“啥意思呀?”

林三没搭理他,对车小眼道:“刚开始没觉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进山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虽然从没看到过,但能感觉得到。不近也不远,不管白天还是晚上。”

车小眼点了点头。

“就像有双眼睛一直幽幽地盯着你,你却发现不了。我曾留意过几回,设了陷阱,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

“根本不顶用!不管设计得多巧妙多隐蔽,全被发现而且给你破坏得干干净净。地上还有印子,我是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印子,不是人的,也不是熊不是狼不是鹿。”林三打了个嗝,皱着眉头继续道,“有时候,我能清楚地听到周围有东西踩树枝的声音,即便晚上在帐篷里躺下了,也能隐约听到些什么,就像小孩在捂着嘴哭。而且,只要这东西跟着,肯定不会有什么收获。最要命的一次是我喝大了,听到帐篷外呼哧呼哧的,出去绕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一回来就傻了,帐篷里的东西全不见了,就他妈一眨眼的工夫!”

赵保亮舌头僵硬道:“不会是山神爷吧?”

“屁!山神爷他老人家怎么可能这么鬼鬼祟祟的!”林三摇头,“肯定不是。”

“难道是……鬼?”赵保亮有些心惊。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都不说话了。

香烟燃尽,车小眼丢下烟头,看了看窗外。黑暗里一丝风都没有,月光幽幽洒下。

“要说古怪,我亲眼见过一回。”车小眼笑了笑说,“也是夜里,也是有月光的时候。”

“哪里?”林三问。

“犴马的边上。”

“你怎么会去那地方?”赵保亮和林三都有些吃惊。

大兴安群山连绵,原始森林横亘。犴马是其中最隐秘也最人迹罕至的地带。那里距离三道河有近200公里的路程,山峦起伏,河谷纵横,20世纪60年代就被划为保护区,严禁一切采伐。三道河人极少会靠近犴马,一来太远,路也难走,二来因为长久保护,里头熊、狼、野蜂、毒蛇遍布,还有吃人的沼泽和雪泡子。

“给护林员送给养。”车小眼道,“天太冷,我冻得根本睡不着,肚子也饿,爬起来之后想搞个松鸡或灰鼠子打打牙祭,就出了帐篷。”

赵保亮和林三直起了身子,全神贯注地听着。

“我们宿营的地方在犴马的边缘,河道在那里拐了个弯,开始分岔,形成了个水泡子,很大。”车小眼比画了一下,“那天晚上我运气不好,啥活物都没发现,绕来绕去,就到了河道旁的林子里,然后就觉得被什么东西跟上了。当时的感觉跟三儿说的一模一样,特别吓人。”

赵保亮听得入神,酒端在手里都忘了喝。

“我撒丫子就跑,死命跑,然后看到一个大树洞,就钻了进去,大气儿都不敢喘。”车小眼脸上的肌肉抖了一下,“待了有一二十分钟吧,就看见对面远远的一片矮树林里,出现了一个影子。”

“什么样的影子?”林三睁大眼睛问。

“像人,又不是人。”

“到底他妈是不是人呀?”林三急了。

“看不清楚。”车小眼摇了摇头道,“只能看个大概,站着的,两腿着地,身上好像全是长毛,脑袋很大,头上两只长角,张着大嘴,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怪物?”赵保亮目瞪口呆。

“反正我从来没见过那种东西。”车小眼挠了挠头,“犴马那边你们也知道,本来就是个蹊跷的地方。”

“后来呢?”林三问道。

“那东西是在找我,找了一会儿没找到,就走了。”车小眼喝了一杯酒,“我当时也是中邪了,竟然想看个究竟,就远远跟着,一直跟到那个大水泡前,那东西就消失了。”

“消失了?”

“嗯呢。我听到了水响,应该是进了水泡子里。”

“又不是鱼,怎么会进水泡子里?!”林三不信。

“你听我说完呀。”车小眼点了根烟,“我蹲在一棵大树后面,想等那东西出来,等了几分钟吧,水面上突然有了动静,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哎呀,你他妈能不能一口气说完!”林三急了。

“水面慢慢浮现出一对角,分成了九个叉的犄角!然后是脑袋、脊背、身子!”车小眼激动起来,“是雪白的身子!”

“你这不是废话嘛!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一头巨大的驯鹿!”

“嗨!”林三和赵保亮似乎有些失望。

“雪白的长着九叉犄角的大驯鹿!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驯鹿。”车小眼失神地看着窗外,“远比一般的驯鹿大!”

“你说得没错,这样的驯鹿是很罕见,可也只是一头鹿而已嘛。”林三道。

“你们懂个屁。”车小眼冷哼一声,“它从水里现身,全身挂着水草,上了岸后慢悠悠地走,然后回过头,望向我藏身的地方!”

车小眼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看到了它的眼睛,那根本就不是鹿的眼睛,而是……”

“什么?”

“人的眼睛。”

“人的眼睛?!”

“嗯!”

赵保亮和林三面面相觑。

这时候,旁边有人笑了起来——“车小眼,难怪别人都叫你车小眼,跟瞎子有什么区别!那根本就不是驯鹿!”

和车小眼一样,说话的那人也喝醉了。

他年近四十,相貌和车小眼他们完全不同——脸宽而扁平,眼睛细长而小,鼻子却很大,如同蒜头一样挂在脸上,眸子显露出一种少见的淡黄色,个子不高却很壮,长头发卷曲油腻,咧嘴笑的时候能看出缺了一半的门牙,身着一件迷彩军大衣。那种大衣三道河的男人几乎人人都有,但他的大衣胸前却缝着很多细小的骨头饰品,如同勋章一般。

他坐在椅子上张开腿,姿势和眼神极为挑衅。

“德布库,你醉了。”男人的同伴扯了扯他的衣角。

德布库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

“那不是驯鹿,那是犴达罕!”德布库张开双臂,“美得如同新娘一般的犴达罕!”

犴达罕是大兴安人对一种特有动物的称呼,更多的人称之为“犴”“驼鹿”或“四不像”,是世界上体形最大的鹿,体长可达两米多,重三四百斤。冬天在雪地里行走时,它们会用大鼻子拨开积雪分路。鼻部肉质鲜嫩无比,红烧犴鼻曾是三道河最出名的一道菜。

“你看到的是一头公犴,和驯鹿不同,它们的角横着长,分出很多细长的叉。犴会在有月亮的夜晚出来,在滩地上舔舐盐碱,然后跳入水中,潜到水底吃水草。犴从水里出来的时候,水草挂在长角上,就像戴着一顶漂亮的王冠!我的犴达罕!”

德布库的话像悠长的吟唱,带着颤音。

车小眼笑了一声,道:“德布库,我在三道河待了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犴达罕和驯鹿的区别吗?”

“那就是你的眼睛瘸了。”德布库斜眼盯着车小眼,“驯鹿是不会潜到水底的。我小时候,漫山遍野都是犴达罕,它们穿梭于丛林之中,就如同国王巡视领地。现在很少了,被你们这些人疯狂猎杀,成了盘子里的肉。丛林没了精灵,河流没了新娘,都赖你们这帮草爬子。”

“去你妈的!德布库,少在这发酒疯,我们对那玩意儿的了解不比你们使鹿人差,小眼说是驯鹿就一定是驯鹿,不会错!”赵保亮走过去,恶狠狠地盯着德布库道。

“德布库,算了……”同伴见状不妙,走过来拉扯。

“老板,来个盖帽儿!”德布库高高举起一只手。

柜台后面探出个脑袋。那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白白胖胖的,头发剪得极短,可以清楚地看到头皮,脖子上挂着一串粗金链,睡眼蒙眬。

“德布库,你已经喝了不少了,赶紧滚蛋吧。”老板骂了一句,又看了看林三、车小眼和赵保亮道,“你们也是,少在老子的店里惹事。”

在三道河,也只有耿彪敢如此训这帮男人。他是三道河首富,不仅拥有香喷喷酒馆这个男人们耗费大把金钱和时间的地方,还有三十几辆运送木材的卡车以及镇上唯一的超市。

“再来个盖帽儿!”德布库打了个酒嗝,坚持道。

所谓的盖帽儿就是啤酒。这里的男人很少喝啤酒,不是不喜欢,而是因为和白酒相比实在太贵,所以他们往往会在酒足饭饱之后,要上一瓶一口气喝完,接着打一个爽爽的长嗝,起身离开。

“迟早把你们喝死!”耿彪气恼地横空丢来一瓶啤酒。

德布库伸手接住,用牙咬开,直起脖子咕噜噜吹完,立刻打了个响嗝。他笑着冲赵保亮勾了勾手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说,小眼说是驯鹿准没错!”

“不是这句。”

“我们认得那玩意儿,不比你们使鹿人差。”

“不是,不是。”德布库摇着头,“不是这句。”

“那是哪句?”赵保亮伸着脑袋问。

“你说的是……去你妈的!”德布库举起酒瓶狠狠砸向赵保亮的脑袋。

酒瓶粉碎,赵保亮捂着脑袋四仰八叉地跌倒在地,满脸是血。

“我靠!”林三起身掀了桌子,拎着板凳奔德布库冲了过去。

两个男人像熊一样撕打、翻滚,酒馆里天翻地覆,一片狼藉。

“干!往死里干!”

“要刀子不?”

没有人劝架,大伙儿都拍着手,高声叫好。

“都滚蛋!”耿彪急了,奔上去薅起德布库,“你他妈能不能省点儿心?一个月不在我这里干上三四次,你就浑身不得劲儿!”

德布库抹了抹脸上的血,只是笑。

“有喝酒干架的工夫,你不如想想怎么赚钱去!”耿彪气不打一处来,“再不济,你也管管你儿子维克,十来岁了吧?天天拿着个神鼓满林子跑,神神经经的,昨天要不是我眼疾手快,车开过去直接轧死他!一个哑巴,拿个神鼓干什么,又做不了萨满!”“你说什么?”德布库喘着粗气看着耿彪。

耿彪后退一步:“怎么,你还想干我?”

“你儿子才哑巴呢!”德布库从腰间抽出刀子扑了上去。

“哈协!拦住他!”耿彪转身就跑。

德布库连追了三圈,被椅子绊倒,又被同伴哈协摁住,夺去了刀。

“好!真好!你他妈贼尿性!”耿彪蹲在柜台上指着德布库骂,“小样儿,连我都敢扎,有能耐!德布库,你欠我的二十万,这月底麻利儿还了,不然我拆了你的撮罗子!”

“钱没有,就一条命。”德布库站起来,大声道。

“走吧,走吧。耿老板,他喝大了。”哈协赔着笑脸,扶德布库往外走。

德布库走到门口又转了回来,对所有人道:“那是犴达罕,不是他妈的驯鹿!”

“哎呀,犴达罕,是犴达罕,赶紧走吧!”哈协把他拉出去,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老大,人走了,下来吧。”林三抬头看柜台上的耿彪。

“给我个凳子呀!”耿彪叫道。

林三扯了个凳子放过去:“刚才见你一抬腿就上去了,这柜台起码有两米吧?行呀老大,你要去参加奥运会,准一个跳水冠军。”

“去你妈的!老子要整也是跳高!”耿彪从柜台上下来,走到赵保亮身边踢了踢,“死了没有?”

车小眼蹲下看了看:“没死,还有气儿。”

“别愣着了,赶紧送卫生院!”耿彪叉着腰道。

酒馆里的几个伙计拖死狗一样把赵保亮拽起来,扛了出去。“老大,坐。”林三擦了擦凳子,扶耿彪坐下,“德布库什么时候欠你那么多钱?”

“去年。”林三掏出烟,给耿彪点上。

耿彪吐了个烟圈,道:“去年他们的驯鹿群不是生病嘛,一批批地死,他和何音一起来找我借钱,来来回回十几次,又是请医生又是请专家,最后还是死得满林子都是。”

“他家现在没多少驯鹿了,怕是还不起了。”林三道。

“我管他呢!敢对我亮刀子,尿性!不还,我整不死他!”耿彪晃了晃圆脑袋,看着林三骂,“三儿,你他妈以后能少给我惹点事儿吗?”

“你刚才也看到了,又不是我挑的,是他先动的手。下手太狠,这玩意儿!”

“别扯淡!我问你,你哥有消息吗?”

林三摇了摇头:“没。”

耿彪有点儿头疼:“他一个人跑林子里去干吗?”

“我不知道,估计和我娘有关系。”

“你娘怎么了?”

“前段时间我妹说我娘病倒了,进了医院。”

“啥病?”

“我也不知道,反正挺少见的病,要做大手术,得花钱。我们兄弟俩没那么多,我哥进林子可能是想整点儿钱。”林三顿了顿,继续道,“我娘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我爹走得早,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把我们兄妹三个拉扯大,七十多了还去捡破烂……”

“没钱跟我说呀!一个人进林子是几个意思?不知道林子里乱呀!”耿彪起身,从柜台里拿出两沓“红版”拍在林三面前,“这两万给你妹子送去,不够再说。”

林三接过钱,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老大,我给你磕个头。”

“别给我整这个!”耿彪白了林三一眼,“你比我好,起码还有个老娘,我和我弟想找爹妈都不知去哪里找!有爹娘在,家才在。没了爹娘,都是天不疼地不爱的小白菜。”

“老大,我打算明天进林子找我哥去,这么多天了,怕是不妙。”林三道。

“你就是进去了也说不准,这种事以前又不是没发生过。”耿彪摇了摇头。

“那总不能这么干等吧。”车小眼接过话。

“有人去找了。”耿彪扔掉烟头说。

“谁?”林三和车小眼相互看了看。

“我到派出所报了警,老郝领着那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正找呢。人家是警察,从小老师就教我们,有事找警察叔叔,知道不?”

“是,说得是。”林三点了点头,“不过这种事情让老郝去办,好吗?”

“怎么不好了?人民警察为人民,我问你,我们是不是人民?”

“是,那必须是。”

“这不就得了!”耿彪站起来,看着车小眼,“那东西真像你说得那么邪性?”

“什么东西?”

“你在犴马看到的东西。”

“我对天发誓,半句瞎话都没说!”

“不可能呀。”耿彪把头皮屑都挠出来了,“德布库说得没错,驯鹿是不可能潜到水底的。”

“我看得清清楚楚,绝对是一头驯鹿!”

“不是犴达罕?”

“不是!那玩意儿那么好看,一点儿都不像。”

“九叉犄角的白驯鹿……”耿彪沉思着,“不可能呀,这种东西不可能有呀。”

“怎么了老板?”林三问。

“这种东西,只存在于使鹿人的传说里。”

“什么传说?”

“跟你们说了也没用。”耿彪看着窗外,“反正这种东西出现,不是什么好事儿。”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头又开始下雪,盖住了三道河,盖住了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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