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蕾娅早早醒来，在黑暗中又躺了片刻。她能感觉到她的城市在身下颤动和摇晃，它那强劲的引擎推动着它在冰面上轻掠而过。她睡眼惺忪地等待仆人来服侍她起床。过了一会儿她才回想起她们全都死了。
她掀开被子，开亮氩气灯，蹚过一堆堆丢下的落满灰尘的衣物，来到浴室里。几个星期以来她都想鼓起勇气冲个澡，但今天早上淋浴间里复杂的控制开关再一次打败了她：她没法让流出的水变热。最后她只是和以往一样，在洗手池里放满水，拍湿脸颊和脖子。肥皂还剩下一小片，她往头发里揉了一些，然后将头浸入水中。如若侍浴仆人仍在，就会给她使用香波、护肤乳、软膏、护发素、各种各样气味芬芳的香膏，可是她们都死了，于是浴室橱柜隔间里架子上一排排的瓶瓶罐罐仿佛都在恐吓着弗蕾娅。面对着如此多的选择，她最终选择什么都不用。
至少她弄明白了如何穿戴。她从地板上挑了一件皱巴巴的长裙，将它铺在床上，然后从它底下钻了进去。她在里面奋力挣扎，直到手臂和脑袋从正确的洞里伸了出来。披在长裙外的毛皮镶边长马甲穿起来则容易得多，但那些纽扣还是费了她好大的劲。她的侍女总是能既迅速又轻松地帮她搞定那些纽扣，一边还谈笑风生地聊着新的一天，却从来不会把哪颗纽扣系进错误的纽扣洞里去，可是她们全都死了。
弗蕾娅边骂边使劲拉扯，笨手笨脚地弄了一刻钟，然后才来到爬满蛛网般裂缝的镜子前打量自己。还不坏，她想。综合各方面来看，也许戴些珠宝看上去会更好。但当她走进珠宝室里，却发现大多数精美的珠宝都不见了。最近这几天里东西总是不断消失。弗蕾娅想象不出它们会到哪里去了。话说回来，她也并不真的想要在她用肥皂洗得黏糊糊的头发上戴一顶珠冕，或是在她脏兮兮的脖子上围一条黄金琥珀项圈。当然，妈妈不会允许她不戴珠宝就抛头露面的，可妈妈也死了。
在宫殿空旷寂静的走廊里，灰尘积得像雪一样厚。她打铃传唤听差，然后在等待他前来的时候站在一扇窗前向外凝望。外面一片昏暗，北极地带的灰色晨光照射在她的城市那铺满寒霜的一座座屋顶上。地板随着城市下方引擎区里的齿轮和活塞的节奏而震颤，但往外几乎看不出城市在移动，因为这里是冰封高原，极北之北，沿途没有任何地标，只是一片苍茫的白色雪原，倒映着天空的蒙蒙微光。
她的听差来了，一边将他扑了粉的假发拍平。
“早上好，鱼鸭。[1]”她说道。
“早上好，殿下。”
一时间，她有一种冲动想要叫鱼鸭去她的卧室里，去处理灰尘、满地衣物、遗失的珠宝；去为她演示淋浴间应该如何工作。但他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进入女藩侯的卧室是对传统的破坏。于是她只是说了每天早上的固定套话：“你送我去早餐厅吧，鱼鸭。”
他俩一起乘着升降梯前往下层，脑海中想象着她的城市飞驰着穿越冰盖，仿佛一只渺小的黑色甲虫爬过巨大的白盘子。问题是，它往哪里去？这正是鱼鸭想知道的。你能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能从他好奇的目光不断瞥向她的神情中看出来。掌舵委员会也想知道。东奔西跑地躲避饥饿的掠食者也就罢了，可现在已经到了弗蕾娅决定她的城市未来会如何的时刻。数千年来，安克雷奇[2]的人民都指望着拉斯穆森家族来做出这样的决定。毕竟，拉斯穆森家族的女子是特别的。难道她们不是从六十分钟战争时期起就统治着安克雷奇吗？难道冰雪之神不是在梦中告诉她们，若要寻找可靠的贸易伙伴并避免寒冰陷阱和掠食者的话，城市该驶往何方吗？
可是弗蕾娅是她家族中的最后一位成员，冰雪之神也没有给过她神谕。现在几乎没人和她说话，就算说话，也只是以最礼貌的口气询问，什么时候她会决定航线。为什么要问我？她真想对他们大吼。我只是个小姑娘！我不想当女藩侯！不过她的家族里已经没剩下其他人能让他们发问了。
至少今天早上弗蕾娅为他们准备了一个答案。她只是不确定他们会不会喜欢它。
她坐在一张长长的黑色餐桌边的一把高背黑椅上，独自用了早餐。她的餐刀在餐盘里的碰击声，以及茶匙在茶杯里的搅动声，在一片寂静中响得让人难以忍受。那些神圣祖先的肖像挂在阴暗的墙壁上，俯视着她，看上去有点不耐烦，就好像他们也在等待她决定目的地似的。
“别急。”她对他们说，“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早餐结束时，她的总管走了进来。
“早上好，鱼鸭。”
“早上好，冰原之光[3]。掌舵委员会正等着殿下的召见。”
弗蕾娅点点头，于是总管打开早餐厅的门，让委员会成员们入内。从前有过二十三名成员，现在就只有斯卡比俄斯[4]先生和派小姐了。
温窦莲[5]·派是一位高大朴素的中年妇女，淡黄色的头发扎成一个扁平的发髻，令她看上去像是在头上顶着一块丹麦酥皮饼。她从前是前总领航员的秘书，似乎能很好地理解他的那些图表，但只要女藩侯在场时她都很紧张，每次就算弗蕾娅抽抽鼻子，她都要微微地行个屈膝礼。
她的同事，索伦·斯卡比俄斯则大相径庭。他的家族担任引擎主管的历史几乎和这座城市开始移动的年代一样久远，他也是仅存的与弗蕾娅地位最接近的人。如果一切正常，她本会在明年夏天与他的儿子艾克斯尔结婚；女藩侯总是会从引擎区选择一名男子成为她的配偶，以令这座城市的工程师阶级满意。不过一切并不正常，艾克斯尔死了。弗蕾娅偷偷地觉得挺高兴，因为她可以不必让斯卡比俄斯成为她的公公——他是一个极其严厉、阴郁、沉默的老人。他的黑色丧袍就好像伪装色一样混进了早餐厅里的黑暗之中，就只有他那一张惨白如死人遗容的脸如同没有身躯一般飘在阴影里。
“日安，殿下。”他僵硬地鞠了一躬，说道。派小姐则屈膝行了一礼，红着脸匆忙站到他身边。
“我们位于何处？”弗蕾娅问道。
“哦，殿下，我们差不多在唐怀瑟山脉以北两百英里处。”派小姐叽叽喳喳地说，“我们处在坚实的海冰上，没有目击到任何其他的城市。”
“引擎区等待着您的指令，冰原之光。”斯卡比俄斯说，“您是否希望掉头往东？”
“不！”弗蕾娅回想起从前他们差一点就被吃掉，不禁打了个哆嗦。假如他们掉头向东，或者转向南方去冰原边缘一带做贸易，阿尔汉格尔斯克的猎手团一定会听说的。在只有最基本的工作人员操作着引擎的情况下，弗蕾娅可不认为她的城市能够再次甩开那个强大的掠食者。
“也许我们应该向西而行，殿下？”派小姐紧张地提出建议，“有几个小镇在格陵兰的东岸过冬。说不定我们能做些小小的交易。”
“不。”弗蕾娅坚决地说。
“那么也许您心里有另一个目的地，殿下？”斯卡比俄斯问道，“冰雪之神向您降下神谕了吗？”
弗蕾娅庄严地点了点头。实际上，这个主意已经在她心里翻来覆去想了一个多月，她并不认为它是来自任何神明，那只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能令她的城市永远躲避掠食者、瘟疫以及间谍船的方法。
“设定航线，前往死亡大陆。”她说道，“我们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