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尼罗这个名字在汤姆听来有些耳熟，尽管他想不起来原因。他确信自己以前身为历史学家学徒的时候，在某堂课上听到过这个名字——但彭尼罗做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才使得他能在课堂上被提到，这他就不记得了；以前他花了太多时间做白日梦，没怎么听老师讲课。
“我们不载乘客。”赫丝塔坚决地说，“我们飞往南面，独自旅行。”
“南面就正好，太棒啦！”彭尼罗眉开眼笑地说，“我的家乡是度假胜地筏城布赖顿[19]，这个秋天它正在中海巡游。我急切地想要尽快回家，肖小姐，我的出版商，费尤麦和斯布兰特[20]，正期待着在月亮节前收到我的新书，因此我需要在我那间宁静的书房里开始整理我的笔记。”
说话的同时，他飞快地回头望去，扫视着停泊环区上人们的脸庞。他略微流着汗，赫丝塔觉得他根本就是鬼鬼祟祟的，完全不像是那么急切想要回家的样子。但汤姆听得入了迷：“你是个作家，彭尼罗先生？”
“是彭尼罗教授。”那人高兴地笑着，十分亲切地纠正了他，“我是一位探索者、冒险家以及架空历史学家。可能你见过我的作品《失落的沙漠城市》，也许，或者《美丽的美洲——死亡大陆的真相》……”
现在汤姆想起他以前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了。恰德雷·珀玛罗伊有一回在一堂“历史学的新趋势”的课上提到过宁禄·博·彭尼罗。彭尼罗（那位老历史学家说）完全不尊重真正的历史研究。他那些鲁莽的探险经历仅仅是为了吸引眼球的作秀，他在自己那些书里写满了不着边际的理论和耸人听闻的浪漫冒险故事。汤姆倒挺喜欢不着边际的理论和耸人听闻的故事，之后他去博物馆的书库里寻找彭尼罗的著作，可古板的历史学家公会都不肯收藏这些书，因此他一直都不知道彭尼罗的探险行程都去过哪些地方。
他瞧了一眼赫丝塔：“我们的确有地方容纳一名乘客。而且我们也正缺钱……”
赫丝塔皱起眉头。
“哦，钱不是问题。”彭尼罗信誓旦旦地说着，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包，丁零当啷地晃了晃，“这样吧，先付五个金索弗林，等我们在布赖顿靠港，再付五个？这份报酬比不上朴特·马思嘉会为你们背叛某座可怜城市而付出的赏金那么丰厚，但还是不错的，而且你们还能为文学做出重大贡献。”
赫丝塔瞪着码头上的一盘锚缆。她知道自己已经输了。这个过分友好的陌生人十分清楚该怎样打动汤姆，何况就算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十个金索弗林迟早是会有用的。她最后做了一次努力来抵抗无可避免的结局，踢了踢彭尼罗的背包，问：“你的行李里是什么？我们不载任何古代科技的，我们看过太多它们能干出的事情了。”
“老天在上！”彭尼罗大声叫了起来，“我太同意这话了！我也许很另类，但我可不是个笨蛋。我也一样，看到过那些倾其一生挖掘古代机械的人的下场。他们要不就是被奇怪的辐射所荼毒，要不就是被失灵的部件炸得粉身碎骨。不，我携带的就是一套替换内衣，还有几千页笔记和速写，都是为我的新书《火焰山——自然现象还是古人的过失？》做的准备。”
赫丝塔又踢了一下那个背包。背包缓缓地倾向一边，但没有发出任何金属的声音来表明彭尼罗在说谎。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脚，然后又往更下面看去，穿过天空之城的打孔甲板望向大地，那儿有一座城市正缓缓向西爬行，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好吧，她心想。这时节中海一定阳光和煦，一片蔚蓝，与脚下这片阴沉惨淡的荒原有天壤之别。只要花上一个星期就能到达那里。她当然能够忍受彭尼罗教授挤在汤姆和她之间当一个星期的电灯泡，在他俩的余生中她都会让汤姆只和她在一起。
“好吧。”她说着，抢下那个探险家的钱包，在他来得及改变主意之前数出五个金索弗林。身边的汤姆开口说道：“我们可以帮你在前货舱里铺张床，教授，要是你希望的话，也可以把医务舱当成书房。我计划今晚留在这里，明天黎明时起飞。”
“要是对你来说不麻烦的话，汤姆。”彭尼罗再次用那种奇怪的紧张眼神朝停泊环区瞄了一眼，说道，“我宁可马上就走。绝不能让我的灵感久等啊……”
赫丝塔耸耸肩，又把钱包倒了倒：“等港务总监给予准许之后我们就可以立刻出发。”她说道，“不过要额外收你两个索弗林。”
太阳落山了，红色的余晖沉入唐怀瑟山脉西面的一片苍茫之中。一只只气球仍然不断从下方的贸易聚落升上来，各式各样的飞艇仍然陆续从巨城阿尔汉格尔斯克出发，飞越玄武岩山地向南而来。其中一艘属于一位名叫韦杰理·布林科的和蔼老绅士。他是一位古代科技古董代理商，他的店铺位于阿尔汉格尔斯克的港口区，为了维持收支平衡他把店铺楼上的几个房间都租了出去，还为任何付他钱的人提供情报。
布林科先生把他的妻子们留下来系泊飞艇，自己匆匆忙忙地笔直走进港务总监的办公室，询问道：“你见过这个人吗？”
港务总监看着布林科先生往书桌上推过来的一张照片，说道：“啊，这是彭尼罗教授，那位研究历史的绅士。”
“绅士个头！”布林科怒气冲冲地大喊道，“他过去六个星期借住在我家里，等一见到天空之城就开溜了，欠我的钱一分都没有给！他在哪里？我到哪儿可以找到这个禽兽？”
“太晚啦，老兄。”港务总监咧嘴笑了，每当宣布坏消息的时候他总是有某种快感，“他乘着最早那批气球中的一只从阿尔汉格尔斯克过来，打听往南去的飞艇。我为他介绍了那两个驾驶‘鬼面鱼’号的少年人。那艘飞艇刚起飞还不到十分钟，前往中海去了。”
布林科呻吟着，一只手虚弱地扶在了他宽阔、苍白的脸庞上。失去彭尼罗所承诺的那二十索弗林令他难以负担。哦，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没让那个恶棍预先付款？当时彭尼罗送了他一本签名版的《美丽的美洲》（“送给我的好朋友韦杰理，并致以最亲切的问候”），于是他就被恭维得找不着北了。等到那位伟人向他保证会在下一本书里提到他时，他就更激动了，就连彭尼罗开始让酒商把账单记到他的账上，他都没有觉察到可疑。甚至当那人开始公开与最年轻的那位布林科夫人打情骂俏时，他也没有反对！所有的作家都不得好死！
接着，港务总监刚才提到的某样东西破开了自怨自怜的迷雾以及笼罩在布林科思绪上的头痛。一个名字。一个熟悉的名字。一个有价值的名字！
“你刚刚说‘鬼面鱼’号？”
“是的，先生。”
“但那不可能！诸神摧毁伦敦城时它就消失了！”
港务总监摇摇头：“不是这样的，先生，根本不是。过去两年它都飞翔在异国的天空中；停靠在新玛雅的那些台城上做生意。我是这么听说的。”
布林科先生谢过他后便跑到了外面的码头上。他是一个富态的人，不经常跑步，不过这事看来值得他跑一回。他推开一群正轮流对着一具望远镜看的小孩，自个儿用这具架在栏杆上的望远镜扫视天空。在南偏西一点的方向上，黄昏的阳光闪耀在一艘飞艇船尾的舷窗上；这是一艘小型的红色飞艇，船舱如煤渣烧结而成，还悬挂着双发热内—卡洛引擎吊舱。
布林科先生急匆匆地回到他自己的飞艇，“昙花一现”号上，回到他那些逆来顺受的妻子身边。“快！”他大叫着冲进船舱，“打开无线电！”
“看来彭尼罗又从他的指缝里溜走了。”一名妻子说。
“真惊讶啊真惊讶。”另一名妻子说。
“就和在阿尔汉格尔斯克发生的一模一样。”第三个说。
“安静，老婆们！”布林科大声叫道，“这很重要！”
他的第四名妻子苦着脸：“为了彭尼罗可不值得这么麻烦。”
“可怜的，亲爱的彭尼罗教授。”第五个悲悲切切地说。
“忘了彭尼罗吧。”她的丈夫一边喊着，一边摘下帽子，戴上无线电耳机，把收发机调到一个秘密的波长，然后不耐烦地朝第五个妻子打着手势，让她止住哭鼻子去摇启动曲柄。“我知道有人会为了我刚刚听说的事情而付大价钱的！彭尼罗刚刚搭乘离开的是方安娜以前的飞艇！”
直到现在，汤姆才明白他有多么怀念与其他历史学家在一起的时间。赫丝塔总是快活地听他回忆以前当学徒的时候听来的奇奇怪怪的故事和真相，但她没多少能对他讲的。她从小就只靠着自己的小聪明过生活，尽管她懂得如何跳上一座飞驰的城镇，如何逮住一只猫并将它剥皮，以及如何朝着想要抢劫她的人身上最怕痛的地方踢下去，她却从来没怎么想要学她所在的这个世界的历史。
现在，彭尼罗教授来了，他那和蔼可亲的人格魅力洋溢于“鬼面鱼”号的飞行甲板上。他对每一件事情都有一种理论或是一套解决方法。听他说话让汤姆几乎对往昔的时光充满怀旧之情，那时候他生活在伦敦博物馆里，周围到处都是书籍、真相、古董以及学院式的辩论。
“来瞧瞧这些群山。”彭尼罗正指着右舷窗外说道。他们正沿着唐怀瑟山脉的一条向南方延伸的漫长支脉飞行，一座活火山口里的岩浆火光照耀在这位探险家的脸上，闪闪发亮。“这是我新书的主题。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古时候它们可不在这里，我们能从遗存下来的地图上知道这一点。所以它们是怎样如此之快地升起的？原因是什么？在遥远的山国也一样。战山是地球上最高的山峰，然而在所有的古代记载里都没有提到过它。这些新兴的山脉是否就像我们一直以为的那样仅仅是自然界火山活动的结果？还是说，我们眼前所见的其实是古代科技发生灾难性失控的后果？也许是一个实验性的能量源，或者是一架恐怖的武器！一架火山制造器！想想看那将会是何等重大的发现，汤姆！”
“我们对寻找古代科技不感兴趣。”赫丝塔自然而然地接口道。她正在地图桌边上，想要绘制一条航线，但彭尼罗让她越来越烦。
“当然不，亲爱的姑娘！”彭尼罗望着她身边的舱壁大喊道（他还做不到笔直看着她可怕的脸而不皱眉），“当然不！这是一种既高尚又明智的偏见。然而——”
“这不是一种偏见。”赫丝塔断然说道。她举起一支两脚圆规指着他，其气势甚至令他害怕她可能会深深伤害到他：“我妈妈曾是一位考古学家。她身兼探险家、冒险者，还有历史学家，就和你一样。她前往美洲死亡大陆，发掘出了某件东西并把它带回了家。某件叫作美杜莎的东西。伦敦城的统治者们听说了它，就派出他们的手下瓦伦丁杀了她，把它抢到手。当他动手的时候，他就当着我的面犯下了那罪行。他将它带回伦敦，那里的工程师们修复了它，然后砰！它爆炸了，于是那就是结局。”
“啊，是的。”彭尼罗颇为歉疚地说，“每个人都知道那次‘美杜莎事件’。哎，我能够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在做什么。我正在西塔摩托垒[21]上，身边陪着一位名叫明蒂·白丝奈[22]的美丽动人的年轻女性。我们一起眺望着相隔半个世界之遥的那道闪光照亮了东方的天空……”
“好吧，我们可就在它边上。我们飞越了冲击波，第二天早上我们看见了伦敦的残骸。一整座城市，汤姆的城市，都被我妈妈发掘出来的东西焚成了残渣。那就是我们为什么要远远避开古代科技的原因。”
“啊。”彭尼罗说。他现在感觉十分不自在了。
“我要上床睡觉了。”赫丝塔说，“我头疼。”这是真的。彭尼罗一连几个小时滔滔不绝的讲课令她瞎了的那只眼睛后方生出猛烈的抽痛。她走向驾驶员的座位，想要给汤姆一个晚安吻，但她可不想被彭尼罗旁观，于是她飞快地亲了亲他的耳朵，说：“等你需要休息的时候叫我。”然后便往后朝尾舱走去。
“哎哟！”等她离开之后，彭尼罗说道。
“她有一点脾气。”汤姆承认道，他为赫丝塔的暴脾气而感到尴尬，“不过她其实非常可爱。她只是害羞罢了。只要你了解了她之后……”
“当然，当然。”彭尼罗说，“在那有些不同寻常的外表之下，一眼就能看出她绝对地，呣……”但他想不出有什么好的词语能用来描述那个少女，于是他就让自己的声音渐渐变弱了下去，站在那儿望着窗外月光下的连绵山脉，望着下方平原上某座行驶着的小镇的灯火。
“你要知道，关于伦敦她说得不对。”最后，他终于开口说道，“我是指，关于它被烧成残渣，那是不对的。我与去过那儿的人们交谈过。有很多废墟留存了下来。城市之肠的整片区域被遗弃在永固寺西面的野外大地上。哎，我认识的一位考古学家，一位名叫克吕维·莫查德的迷人的年轻女性，她宣称曾经真正地进入过一座较大的残骸废墟里面。听上去十分离奇，炭化的骷髅到处散布，还有大块大块的半熔化的建筑物和机械。美杜莎带来的残留辐射令残骸碎片中冒出五颜六色的光球，就像一个个鬼火一样……或者该说是一团团？”
轮到汤姆不自在了。故乡的毁灭仍旧是他心中历久弥新的伤痛。两年半过去了，那场大爆炸的余辉仍然映照着他的梦境。他不想谈论伦敦的残骸，于是将谈话转回到了彭尼罗教授最喜欢的话题上：彭尼罗教授。
“你一定去过一些非常有趣的地方，我猜？”
“有趣！哦，你连半点都想不到，汤姆！那些我见识过的东西！等我们在布赖顿的空港降落，我会直接到一家书店去给你买一套我的全集。我真惊讶你竟然从来没有读过它们，像你这么一个聪明的年轻人。”
汤姆耸耸肩：“恐怕是因为他们不肯在伦敦博物馆的书库里收藏那些书……”
“当然不！所谓的历史学家们的公会！呸！一群积灰的老屁……你知道吗，我曾经申请加入过他们。他们的会长，泰迪乌斯·瓦伦丁，断然拒绝了我！仅仅是因为他不喜欢我在美洲之旅中发现的东西！”
汤姆的好奇心被激了起来。他不喜欢听到他从前的公会被当成一群积灰的臭屁而摒弃，但瓦伦丁则是另一回事。瓦伦丁曾经想要杀了他，还谋杀了赫丝塔的父母。任何瓦伦丁所反对的人，对汤姆来说都是好的。
“你以前在美洲找到了什么，教授？”
“啊，好吧，汤姆，那可是一段传说！你想要听吗？”
汤姆点点头。风从南方迎面吹来，他今晚没法离开飞行甲板，所以他很高兴能有一个好故事让他保持警醒。不管怎么说，彭尼罗的话激起了他心中的某些东西，一段对单纯岁月的回忆，那时候他在三等学徒的宿舍里，窝在被子下面用手电筒读那些伟大的历史探险家的故事，蒙克顿·怀尔德和清迈·斯波福斯，瓦伦丁和费水科还有康普顿·卡克[23]。
“是的，请说吧，教授。”他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