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妙呢。”汤姆说，“不降落的话，我没法修理受到损伤的引擎，而要是我们在这里降落……”
他无须说得更多。风筝隘的那场灾难已经过了三天，“鬼面鱼”号的残骸在天空中飘流，下方铺展着一片恶劣得有如冰冻月球一般的地貌，这是一片由古老厚重的寒冰交织成的粗粝荒原。偶尔有一座山峰从茫茫白色中穿刺而出，但就连它们也是毫无生气的，苍白而又荒凉。没有任何镇子或是城市或是游荡的雪疯团伙的踪迹，也没有任何信号回复“鬼面鱼”号的定时遇难呼叫。尽管现在才是晌午时分，太阳却已经开始下山了，像是一个毫无热气的昏暗的红色圆盘。
赫丝塔双臂环抱着汤姆，她感觉到了他正缩在厚实的毛皮镶边飞行员外套里发抖。这儿冷得吓人，寒气仿佛活物一样挤压着你的肌肤，寻找从你的毛孔里钻进去的门路，扑灭你体内早已萎靡不振的那一团温热。赫丝塔感到这股寒冷好像早已蔓延进了她的骨头里，她能觉察到它正咬啮着当年瓦伦丁的剑锋在她头骨上留下的沟痕。然而她却还比可怜的汤姆更暖和些，之前一个小时他一直待在船舱外面的右舷引擎吊舱，试着想要凿掉结在上面的冰，以进行修理工作。
她领着他往船尾走，让他坐在他们卧舱里的铺位上，往他身上堆满毯子和多余的外衣，然后自己也钻进去依偎在他身边，让他分享她自己保存着的那一小团温暖。
“彭尼罗教授怎么样了？”他问道。
赫丝塔咕哝了一声。情况很难说明白。这位探险家还没有恢复意识。她都已经开始怀疑他会永远昏迷下去。眼下他正躺在她在厨房里为他铺设的一张床上，身上盖着他自己的铺盖卷，以及赫丝塔分给他的几张毯子。她觉得分出那些毯子令她和汤姆几乎承受不起：“每次我以为他终于咽了气，得把他扔出舱外的时候，他就稍微扭几下，说些胡话，于是我就知道还不能扔。”
她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入睡是简单而又令人愉快的。在她的梦里，一道奇异的光芒笼罩了卧舱，这是一道颤动的辉光，骤然闪耀，随后开始移动，就如同美杜莎的光芒。随着那一晚的回忆潜入她的心灵，她下意识地将汤姆搂抱得更紧了，她的嘴唇探索着触到了他的。当她睁开眼睛时，仍然能看见梦中的那道光芒，在他俊美的脸庞上映照出涟漪。
“北极光。”他轻声说道。
赫丝塔跳了起来：“谁？哪里？”
“北极地带的特殊发光现象。”他指向窗外，笑着解释道。外面的夜空中，一层朦胧的彩色光幕悬垂在冰原上，一会儿绿色，一会儿红色，一会儿金色，一会儿各种色彩同时出现。有时它淡到几乎消失，有时则熊熊燃烧，形成一条条奔腾翻滚的耀眼光流。
“我一直想要亲眼目睹北极光。”汤姆说道，“自从我读过清迈·斯波福斯[30]所写的那本《与雪疯族共度一季》起就是了。现在终于见到它了。它简直就像是仅为我们俩而展现的一样。”
“恭喜你。”赫丝塔说着，然后将自己的脸埋进他下巴下面那柔软的凹陷处，这样她就看不到那光芒了。它确实很美，但那种美宏大辽阔，不近人情，令她情不自禁想到它很快就会变成照亮她葬礼的长明灯。“鬼面鱼”号的气囊和索具上积聚的冰层重量很快就会迫使它降落下来，而在黑暗之中，在喁喁低语的森寒笼罩下，赫丝塔和汤姆将沉入永远不会醒来的长眠。
她并不感到特别害怕。偎在汤姆昏昏欲睡的拥抱之中，她感觉有温暖从自己体内涓涓渗出，美妙而又慵懒。况且人人都知道，情侣若在彼此臂弯中死去，他们也将共赴幽冥之国，这是死亡女神最钟爱的。
唯一的问题是，她想要尿尿。她越是想忽略它，让自己镇定宁静地迎接黑暗女神的触摸，膀胱里的压力就胀得越来越急迫。她不想要心神不宁地死去，可她也不想就这么尿在裤子里，这么湿漉漉地进入死后的世界可太不浪漫了。
她嘟嘟囔囔地骂着，扭动身子从铺盖下钻了出来，慢吞吞地向前行去，摇摇摆摆地走在甲板表面结出的冰层上。飞行甲板后方的化学厕所早已被火箭的爆炸砸成了碎片，不过在它曾经的地板位置上有一个方便的洞口。她蹲到洞口上，被酷烈的严寒冻得龇牙咧嘴的，于是用最快的速度赶紧完事。
她想要直接回到汤姆身边，说不定不久之后她会后悔没这么做的，不过眼下某样东西促使她没有回去，而是沿着寂静的飞行甲板朝前走去。此刻这里相当漂亮，仪表板上的柔和亮光隔着一层层的霜晶映射出来。她在高天女神与飞行员之神站立的小神龛前跪了下来。大多数飞行员会用他们祖先的照片来装饰飞行甲板上的神龛，但不管是汤姆还是赫丝塔都没有他们已故父母的任何相片，所以他们用图钉把一张方安娜的照片钉了上去，这是在修理“鬼面鱼”号时他们从卧舱的一个行李箱里发现的。赫丝塔对她念了一句祷告，希望到了幽冥之国后她会成为他们的朋友。
就在她站起身来想要回到汤姆身边的时候，她恰好朝外瞥了一眼，目光穿过冰原，望见了那一簇灯火。一开始她以为它们只不过是汤姆喜闻乐见的那种天空中的奇异火焰投射在冰面上的反光——但它们是稳定的光点，不会改变颜色，只不过在寒冷的空气中略有闪烁。她走近破碎的窗户。寒冷令她直泛眼泪，不过片刻之后她辨认出在光点四周有一团黑影，同时在它们上方有一条灰白的雾气或是蒸汽。在她眼前的是一座小型冰原城市，位于下风处大约十英里之外，正朝着北方前进。
她尽量忽视自己心中毫无感激之情的奇怪失落感，去叫汤姆起床。她不停拍着他的脸，直到他呻吟着开始挪动身体并说道：“怎么啦？”
“某些神明对我们软下心肠了。”她说道，“我们得救了。”
等他来到飞行甲板上时，那座城市更近了，因为幸运的是风几乎正将他们笔直吹向它。这是一座小小的两层城市，正踩着宽阔的钢铁冰刀滑行。汤姆将双筒望远镜对准了它，便瞧见了它弧形的倾斜巨颚，紧紧闭着，形成了一面雪犁，也看见了推动着它穿越冰原的巨大带钩艉轮。这是一座优雅的城市，上层有着一幢幢形如新月的白色高耸房屋，近艉部处则是一片类似宫殿的建筑群落。然而它带着一股淡淡的悲悼气氛，有大片大片的锈蚀，很多窗户里没有灯光。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没有收到他们的信标。”赫丝塔一边说着，一边摆弄着无线电台的各种开关。
“也许他们没有信标。”汤姆说。
赫丝塔来回调节波段，搜寻导航信标的颤音。什么都没有发现。这座孤独的城市在寂静中朝着北方缓缓蠕行，带给她一种古怪和略微不祥的感觉。不过当她在公共频道向它打招呼时，一位极度友好的港务总监用盎格鲁语回复了她。半小时后，在一阵嗡嗡声中，这位港务总监的侄子驾着一艘名叫“寒鸦”号的绿色小型空中拖船前来拖动“鬼面鱼”号。
他们降落在靠近城市上层前部区域那座几乎被荒废了的空港里。港务总监和他的妻子都是友好的人，胖乎乎、有着橡树果实般的棕色皮肤，身穿连帽大衣，头戴毛皮系帽。他们引着“鬼面鱼”号进入一座像花瓣一样打开的圆顶机库，并用担架将彭尼罗抬到他们位于港务局办公室背后的家中。在那儿的一个暖和的厨房里，有咖啡和熏肉还有热乎乎的糕点等待着新来的客人。当汤姆和赫丝塔狼吞虎咽的时候，他们的主人站在一旁看着，笑呵呵地鼓励他们，并说道：“欢迎，旅行者们！欢迎，欢迎，欢迎来到安克雷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