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4612500000002

第2章 离婚

那时曲家堡子的房屋杂乱而陈旧,谈不上什么街道,从唯一的酒馆到唯一的小卖店,四面的大山侵蚀着它的是多年积累的绿色波涛,一切的一切都映照在这种单调透明的色彩之中。一年之中很少发生什么,一只老母猪下崽都要算堡子中的历史大事。这时“哗啦,哗啦”一阵阵玻璃破碎的响声和人激烈的争吵,盖过了酒馆里的嘈杂和一辆拖拉机的轰鸣。堡子里的人都走出家门并小跑着,这时倒像是一个有精力和活力的堡子,他们都是去看热闹的。

现在人们越来越多地看到,比老母猪下崽重要得多的历史事件了,它们不断打破堡子的沉闷和宁静。

人们看到的是一场战争结束的场面,虽然只是两个女人的战争,所制造的场面却是相当激烈,五间瓦房的玻璃像经过炮火的震动,碎了一地。

晚饭后马秀娟一家的平静,突然被常桂芬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打破了,接着“咣当”一声,大门被推开,她手扯着一对双胞胎,身后跟着儿子宋喜,她一边叫着儿媳立秋的名字,一边全然不顾的往屋子里走,好像进屋抢人的样子。

实际上马秀娟的抵抗像是一种梦呓。她对女儿立秋呵斥一声:“给我老实呆着,不许出来,我去会会这老妖精”。

她顺手拿起烧火棍出现在门口,瘦伶伶的样子带着怒不可遏的神情,嘴里乱七八糟地骂着,一头干枯的卷发像鸡窝,看上去有一种虚张声势的强悍。她的身后站着公公、丈夫及一大家曲氏家族的人,包括一会儿来的大伯母周秀华都不是她的人,她永远只有一个人,装备是一根烧火棍。

但为保护女儿,她从来都无所畏惧。她举起烧火棍打在常桂芬额头,血顿时流了出来,但常桂芬用手把血抹了一下,毫不在意向屋里走去。她忙去阻击宋喜,一烧火棍向他打去,看宋喜一下子退出老远,捂着肩膀疼得呲牙裂嘴,她得意笑了一下。当看到女儿跟常桂芬走出来,感到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时,脑子一下混乱不堪,每次都用烧火棍砸向自己家窗户上那些玻璃……

她一直认为女儿受婆婆的虐待,什么活都让她干,就像旧社会的童养媳。立秋好像也受不了,常常跑回来诉苦,女儿的哭诉不断增加她的痛苦,同时对常桂芬也加深了敌意。她赌气不让立秋回去,看起来比过去还宠爱女儿。立秋一回来,会像过去一样,不用洗脸梳头整天坐在炕上,不是吃就是睡。

每次立秋跑回娘家,常桂芬都不会意气用事让她在娘家呆着,一次次去接又总跟马秀娟有冲突。堡子里的人来看热闹,连宋喜都觉得丢脸不愿去,常桂芬却说:“这绝对不行,咱都是为她好,她妈以为女儿吃好穿好不干活就是好,这跟我的看法正好相反,咱们现在做的虽然让人难以理解,总有一天会明白咱们的苦心。”

常桂芬有常人不理解的行为,因为这个儿媳年纪太小了,觉得自己跟母亲一样,对她的成长有不可推缷的教育责任。她只有一个儿子,希望老时儿媳有能力扛起这个家。她一直认为女人才是家里的核心,不但负责生儿育女,管教丈夫,还包括对家里一切事物的管理,所以对儿媳的培养大于儿子。

周秀华听了非常赞同,马秀娟却一点听不进去,每当立秋跑回家,不但不予配合教育,还护短饰非,好像是女儿唯一的保护神。

每次争吵打闹后,常桂芬都是人们议论的中心,今天她挨马秀娟一烧火时的无动于衷,让人目瞪口呆。除了怀疑她投错了胎,还在人心中树立了威信,觉得她像男人一样的有胆量气魄,对儿媳这般大义,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婆婆。

人们清楚记得她几年前出现在堡子时的情形:梳着不成型的短发,却因打了过多的头油,极像电影中的汉奸,深陷在眼窝里的两只大眼睛叽里骨碌地乱转转,僵硬的腰身和那双43码的大鞋使她的性别特征有点模糊,让人们以为男扮女妆,心怀不轨,还费力猜测着她的来历和用意。没出几天他们就像发着高烧的病人,抖抖索索地透露了自己的发现:“立秋八成是怀孕了,那个是她婆婆。”

十四岁还上中学的立秋怀孕了。对这种没有程序的生命的出现,人们不像马秀娟那样吃惊和愤怒,而是怀着极度的好奇心。只要一看到常桂芬到马秀娟家,就格外注意大门里透出的每一种声响,但一连好几天里面都出奇地寂静。趴着墙头上探听被马秀娟用烧火棍打下来,更给人防备森严的样子。最后他们神情漠然地听到立秋要结婚的消息,而不是对簿公堂的一场官司。

白天,马秀娟的丈夫曲永山慌忙来找周秀华:“大妈,快点上我家去看看,家里来了个老娘们在胡说八道,说立秋怀孕了。”当周秀华进门看到这个女人时怔住了,是三天前老太太过生日送来一筐松产蘑的女人。

她是来商量要娶立秋。

听到立秋怀孕的消息,在这个人人都想入非非,晕头转向的家里,只有周秀华保持着清醒的头脑。马秀娟的愤怒达到了极点,感到叫女儿耍了。想到这,她那干瘦的身子被自己巨大的愤怒震颤着,不停乱抖。当曲永山把周秀华找来时,仿佛陡增了一种力量,她一边哭着抓打常桂芬,一边对周秀华哭喊:“你可要给我们做主,这不是欺负人么,你说立秋那么小,她知道什么?”

周秀华叫人把她带走后,跟这个女人讨论如何解决事情的时候,尽管常桂芬跟她亲热的不得了,但她还是耷拉着大眼皮,沉着个脸,始终不透露自己的意思。一开始她没看上这个缺乏风韵,长得像男人一样的女人,觉得三天前送一筐松产蘑就花了心思,有点阴险。但说起话来,却能看出这个女人心胸豁达,还有股男人义气,通情达理,很对自己的脾气,让她忽然涌上想成全她的念头,觉得立秋要是摊上这个婆婆,一定会受到厉练,将来不会差的。

立秋是个有点迷糊的小姑娘,尽管她妈抱着跟别人不一样的看法,坚持对她的培养。周秀华早就看出不是读书的料,叫她妈给惯的什么也不会,结婚是立秋唯一的选择。

当常桂芬一再表示,会把立秋当女儿看待时,她的念头更强烈了,但她也没什么表示。让常桂芬觉得这场会谈将是没完没了时,忽然她开口表示同意了。而她俩连续几天在密不透风的屋子里的漫长对话,是在商议这件事的最圆满结果——一场隆重而体面的婚礼。

当周秀华跟立秋的爷爷曲兆昌征求意见时,曲兆昌说:“唉,都是自家的事,你给看着办吧!”他和曲兆和是亲兄弟,但都各过各的日子。他自从老婆病逝后,精气神就像被老婆带走了,迅速地衰老了,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干,从一个持家有方的人变得懒惰懈怠起来,整天抄着袖口在墙根下晒太阳消磨时光,一任家里的土地和房前屋后荒芜着。

儿子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人们都纷纷提示他,他都没想起这份责任,还是周秀华急于让这家人振作起来,给曲永山张罗了门亲事。

曲永山是个老实的有点窝囊的人,一直都听媳妇的。当周秀华征求他的意见,他看着马秀娟跟大伙相反的意见,表现出左右为难的神情。周秀华为他们分析讲解,这个事件几种处理结果的利与弊,明显主张立秋结婚,说这种息事宁人的做法,纯是为自家孩子着想。这些年她不仅在调解人们的家庭矛盾和化解女人心理危机中树立了威信,何况这个家里长年让她操心,使她在曲兆昌和曲永山爷俩中早就成了依靠,他们对周秀华的安排从来没有任何异议。

谁也没想到马秀娟打断了她的话,一脸的怒气好像再也忍不住似的,以毫不妥协的决心,毫不含糊的口气说:“我不同意,都什么年头了,哪有这么小结婚生孩子的,上医院把孩子做掉,还得让她上学!”其实她并没有把女儿怀孕当成多么大的耻辱,而是心中一个梦想破灭后的激愤。当她看到周秀华眼睛不眨地盯着她,有点害怕才住了嘴,而周秀华不过是惊讶她异于平时的表现罢了。

周秀华又叫人把立秋从另一个屋子里叫来,睡眼惺松的小姑娘来到人们面前,当问她是想读书,还是想结婚时,这几天家里乱哄哄的,妈对她老发脾气,让她感觉像是走进了一场危险的事态里,令她十分害怕。她边哭边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让我回去睡觉,我要睡觉。”马秀娟看到这好像更生气了,嘴不停地抽动着却又什么话也没说出来,看起来毫无礼貌,一摔门进里屋去了。

马秀娟独自坐在里屋的炕上,人们并没有因她不高兴而散去,仍跟周秀华继续商议着。没有人进来给她什么安慰,一种孤单感让她忽然明白,她的反对不会有任何效果,事情仍然会按周秀华的意思走。她想起从女儿出生起,就想把她培养成知书达理的人,然后找个有钱的城里人。

为了把女儿变成心中理想的形象,她从不让女儿干活,为的是让她有一双白析柔软的小手,吃饭的时候,控制女儿的饭量,怕她长得粗胳膊壮腿,并让她细嚼慢咽吃出优雅相,这使得女儿不得不偷偷靠小食品来解决她的饥饿,后来渐渐养成了吃小食品的恶习。这非但没有被马秀娟责骂,这种吃一点点的优雅相,倒觉得是一种高贵的小姐样子。

她还不让女儿跟堡子里的孩子在一起,觉得女儿跟她们是不同的,不能跟她们玩那些粗俗简单的游戏,什么跳绳,跳格,上山找野果子等。当堡子里的孩子们沉浸在这些简单粗俗的游戏中时,她除了看管女儿学习,就是让女儿练习拉二胡。

她影影绰绰觉得世上最高雅的乐器是钢琴,但这是她生活不可企及的,唯一能教女儿乐器的就是隔院的曲瞎子。她常把女儿打发过去跟曲瞎子学二胡。一次她生病躺在炕上,一面看着窗外的皓月当空,一面听着女儿拉出的并不太好听的曲调,眼前则出现一个优雅美丽的女人,令她不解的是这个瞬息即逝的形象并不是立秋,而是大连的姑奶曲彩云。多少年来,她竟然不知不觉地按着曲彩云的样子来培养女儿,梦想女儿将来能过上她那样的日子。这是出于天真?还是因追求荣华富贵而神经错乱?还是基于她最现实的寄托?

当看到女儿长得越来越端庄美丽,听话乖巧接近她心中目标时,她根本不知道女儿背后所表现的叛逆,她根本不爱学习,更不爱拉二胡,在学校整天跟一个小男生看录像打游戏。一直到怀孕,马秀娟都不想抛弃心中的梦想,坚持叫女儿读书,沿着一条光明的坦途来到城市,过上曲彩云那种富贵生活。

夜已深了,马秀娟听到屋外的人开始散去,门开了周秀华进来了,不知是听进了周秀华的解释和劝说,还是她的气还没消,她一声没吭。马秀娟是爱生气的人,只要她生了气,会突然说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然后就撅着嘴再也不出声了,事后还抱怨说没有一个人听她的。

周秀华很不满意地跟人说:“你说这个永昌媳妇,当时叫她说,她是一声不吭。”周秀华一直试图跟她唠扯唠扯,听听她一些建议,可她总是倔头倔脑,从来不把心里话跟你唠出来,事后还抱怨。但是谁又能理解她这生气和抱怨不是一种声音呢,谁都不在意她的生气和抱怨,曲兆昌说:“就别管她了,还是按大家商议的来吧”。

几天后,马秀娟被家里突然涌进来的这些彩礼惊呆了,这些彩礼好像是送给她的,使她在世上有了新的地位,一下子成了人们的中心,都带着羡慕的神情,跟她说话问这问那。常桂芬领着宋喜对她更是毕恭毕敬,顿让她脸上有光,一时竟忘掉了心中的不快。婚礼顺利进行了。

立秋出嫁那天,几乎所有的人都出来了,人们早早就站在自己家门口,他们的目的,不但是看这个年龄最小并怀有身孕的新娘,还有那些早被人们谈论的陪嫁。

从来没有比这更长的送亲队伍了,立秋身穿洁白的婚纱坐在一辆豪华的婚车上,后面是长长的车队,每一辆车上只拉一样东西,车辆之间有一定距离,它们行驶的非常缓慢,就像天安门前阅兵的仪仗队。事实上,立秋并没有新娘子那种幸福激动的感受,她似乎像这场婚礼外的一个爱看热闹的孩子,身子不停扭动,睁着好奇的目光看着街上站着的这些人。这不能怪她发育晚,现在就是上天也无法帮助她完成,一种超越她自身年龄的体验。

所有的一切都不过像她玩闹的游戏,她从不留下感受或是怀念。即使在黑暗嘈杂的录像厅里,也不像大她三岁的宋喜,正被录像中两个光着身子的男女,牵动着身上的某一部分令他难受。他要求她坐到怀里来,紧紧抱着她才不至于疲软的倒下来。接着宋喜把她领到家里来,他的家跟录像厅仅有一墙之隔。

常桂芬知道儿子爱逃学,时常溜回家吃东西,学校离家也太近了。一天她回家,突然看见儿子搂着一个小姑娘在做成年人的事,都没气愤和慌张,悄悄退着走出去。

当宋喜把立秋送走到大门口,她像回家偶然遇到的样子,热情挽留立秋在家里吃饭。饭后立秋被她拉着手看得慌了神,低着头不停小口小口地喝着果汁。她随便问了她家里的情况,看着她光洁的额头,纯情的样子,好像一种快乐突然来到她心里,并用一种急切的眼光搜寻立秋的肚子。

常桂芬给人的印象能干又明白事,以她的能力是可以让儿子成材的。可她从不严加管教,对儿子溺爱纵容,一天不是打游戏就是看录像,眼瞅着变成个吊儿郎当的小混混,人们总是叹息:“唉,挺明白个人怎么这样犯糊涂呢!”

人们还真不知道她的心思,她不希望儿子像那些能读书的出息了离开她,只要一出去,心就回不来了,她怕一个人在大捣制房里过着孤独沉闷的日子。现在儿子这样不求上进任意妄为,对她来说是好事。

一天在家门口看见学校大门旁,立秋对宋喜递过去的一扎羊肉串呕吐起来,她走过去把立秋领到诊所,不一会老中医把她拉到一边确定了她心中的猜疑,她好像是被老中医那严肃古怪的表情逗乐了,其实是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不到四十就要过上儿孙绕膝的日子,今后这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将充满像歌声一样美妙的两个婴儿的啼哭声,她一定要保住这双胞胎。

但她也意识到这场难以捉摸的婚姻局势,在对立秋的家庭情况做了详细的了解后,却自信有能力决定这场婚姻的命运。一天她穿戴停当,并带着一大筐松产蘑,随着这些前来为曲兆和八十岁老母过生日的人进了家门,周秀华接过筐时并不认识她,也没多问,这次常桂芬把曲家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没过三天,她却像个不速之客敲开了立秋家的大门。

一般人家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找人出面,而常桂芬连丈夫都没通知,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就来了,这场婚姻好像没有任何障碍,比她想象的还顺利。

婚后她还真把立秋当女儿看待,表现出女人少有的豁达和慷慨,让立秋穿最好看的衣服,还不断给立秋零钱花。她想把立秋培养成一个将来有益于家庭幸福的人,所以对立秋并不娇惯。从教洗一只碗,一双袜子开始,教她认识女人那个辛苦而忙碌的世界。这没完没了的家务活,不久就让立秋感到厌烦。

马秀娟则理解为折磨和虐待,她最不爱听常桂芬说的一句话是:“我把立秋当自己的女儿”。她觉得事实上一点不像她说的,你看她不老不小的,一大早起来屋里屋外瞎乱悠,却把立秋叫起来做早饭,而她好色又懒惰的儿子却可以睡到自然醒,现在农村,哪有儿媳起来做早饭的?

据立秋说,公公人倒是挺好,话不多面相和善,还能为她说句公道话,说婆婆不该把她叫起来做早饭,更是骂宋喜懒惰不成材。但公公的话没有什么力度,反而会引来婆婆更大的争执,最后倒像他没有理似的。这些给马秀娟和立秋留下了好感,可惜公公一年到头在外打工,他会木工活,跟自己兄弟承包的工程队,挣的钱倒是不少,但这个家还是婆婆说了算。

立秋开始往娘家跑了。宋喜禁不住对立秋的思念,隔三差五上门去找,那时立秋怀着孕,常桂芬禁止宋喜去找,说让她在家住几天,习惯一个环境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生完孩子后,立秋觉得生活一下子变得混乱不堪,婆婆照看孩子的时候,就支使她干活,不等干完,孩子哭闹,就要给喂奶,但看着婆婆也是忙碌辛苦的样子,她还能压制住自己的情绪,要是宋喜来纠缠她,就不迁就他了,跟他发脾气。

她觉得家务活,宋喜和孩子像一种怎么也摆脱不了的烦恼,使她没有一点空闲和快乐。渐渐脾气变得暴躁,忍受不了时,就撇下他们跑回娘家,在自己曾经住过的屋子里,倒头便睡,睡醒了就要吃的,在吃着那些各种美味的食物时,她开始怀念过去那些从没被她珍惜过的日子。

但这种清闲日子不出三天,常桂芬就会来接她回去,跟马秀娟也说不到一块,说着说着就会发生争执。这时周秀华被找来,周秀华一进屋便冲侄儿曲永山发起火来:“真是越活越回旋,好歹都不知道。”曲永山带着空洞迷茫的目光,望着大伯母脸上不常见的威严,在一种委屈中没了主意。

周秀华对马秀娟只是随便看几眼,并不说什么,转身对常桂芬笑逐颜开,一口一个亲家地叫起来。这种情形令马秀娟很生气,不但听出斥责丈夫那番话是冲自己,还因为大伯母从不替她说话,感到生气和孤独。她越来越看不惯周秀华到哪儿都像主人,主宰着一切的样子。这不她又开始支使人买菜买肉,吩咐她烧火做饭,把立秋骂出来给她们端茶倒水,把所有买呆(看热闹)的人吆喝走,跟常桂芬坐在炕头上,叫她出去还吩咐把门带上。

常桂芬和周秀华都给对方留下了明事理、识大体的印象,最初就有一见如故的感觉,所以坐在一起两人根本不是争取各自利益的谈判对手,倒是像多日不见的老姐妹唠起知心话来。马秀娟在屋外烧火做饭时漫长等待的时间里,不只一次偷听到周秀华在说她的坏话,说她看事不行,惯坏了孩子,气的她不时摔锅扔盆,打狗骂鸡。

饭菜好后,周秀华主持着家里的一切,举起酒杯代表曲家向常桂芬道歉,连喝了三盅白酒,并一个劝地夸她大义,说立秋让她费心了。常桂芬受用不起的样子,也回敬了三盅,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周秀华不停地吩咐立秋给这个倒酒,给那个上烟,家里热闹异常。

只有被冷落在一边的马秀娟不满意,敌意地看着周秀华和这个热烈场面。她也不喜欢这个亲家母,从来不把她当回事,一有事就去找周秀华,好像她是个不讲理的人。周秀华本是她依靠的人,立秋受了委屈,不但不为她们撑腰出气,当着常桂芬的面,反而一个劲地说她的不是,最后还倒贴一顿饭菜。这么讨好常桂芬,简直就是拿她的东西给自己送人情。

她越来越失望周秀华处理事情的方法,也越来越不满周秀华插手她家的事,因为这个家应该是她说了算。于是跟常桂芬打闹都是她独立意志的表现,她从不会轻易让宋家人把立秋带走。

宋喜是个毛孩子还好对付,只要站门口对他大骂,就会逃之夭夭。难对付的是常桂芬,往往使她的独立性顷刻丧失掉,公公曲兆昌会叫儿子:“快去把你大伯母找来。”曲永山是个软弱的人,背后马秀娟把他身上掐的青一块紫一块,疼的抗不住时答应不去找周秀华,但一看到父亲发怒的目光,还是不敢违拗,总是以最快的速度把周秀华找来。她对公公可以埋怨几句,对周秀华却从不敢放肆耍泼,老实规矩的倒从不失自己的本份。

从她嫁到这里,就不知不觉遵守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对周秀华一家的服从和敬重。她没有婆婆,是周秀华耐心地说服了她爹,让她嫁到这里来,当时周秀华给她留下了极其和蔼可亲的印象,所以在曲家堡子陌生的环境里,对周秀华有一种婆婆般的依赖。

新婚第三天,周秀华领她到一些人家认认门,一路上她见识了周秀华在堡子里的威望。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对她们热情相迎。把她当孩子,给她拿各种好吃的,让周秀华坐在家里最尊贵的位子上,连老年人都会让出炕头。在这家她努力平息着一个中年男子的火爆性子,耐心劝他得改改。到另一家毫不留情批评一个老太太自私落后,还拿过去老派的眼光看人,不怪儿媳讨厌她。到了那家,一进院子就大骂一个顽劣的孩子用弹弓打她,孩子的妈妈马上把孩子抓来让她打,出出气,她象征性地打了小孩子的屁股,继而又笑起来,亲呢地拍拍孩子。当她被周秀华挽着胳膊走在堡子里,好像已产生了一种婆媳般的感情,更表明了她们之间的亲情关系,于是她也经历了不曾有过尊重和关注。人们跟周秀华打完招呼,从不会忽略她,跟她说话,并疼爱地说她怪可怜人的。

两家相隔不远,周秀华时常过来看看,还用命令的口吻对家里的两个男人说:“告诉你们,家里重一点的活儿,都不许让秀娟干,好吃的也不许你们吃,都给她吃,让她养养身子骨。”她好像代表着娘家人,处处在帮她说话,为她争取幸福,让马秀娟一时感到了被宠爱的幸福。

对于她的来到,家里的两个男人都变得勤快起来,除了洗洗衣服,偶尔做做饭,一些活儿都不让她插手。看到家里的变化,周秀华呵呵地笑起来,说家里有了女人就是不一样,逗着曲永山,老实巴交的侄儿顿时脸红脖子粗,还逗起白发苍苍小叔子曲兆昌,要给他找个女的。

在这种幸福的日子里,马秀娟常想起父亲的专横和遥远的生产队超强度劳动的梦魇。她的母亲是胆小软弱的人,只因未生出个男孩而倍受父亲欺凌,父亲自私又专横,把她们姐妹四个从小就当男孩看待,不曾给过她们一点温情。不让她们上学,早早就让她们到生产队干活,他是生产队长,却像个毫无亲情的陌路人,总是给她们强度大的劳动,把她们累得回到家里,除了躺下来睡觉,几乎从来不关心任何事情。她们表情淡漠,姊妹之间互相都不打闹,家里总是呈现出一种出奇的平静。

当初父亲不同意把她嫁过来,除了让想她在家给多挣几年工分外,听说曲永山家里情况不太好,人又老实窝襄,怕将来支不起门户。后来经不住周秀华一趟趟上门劝说和保证才吐了口。她和母亲都不同意,曲永山比她大了五岁,但她们只有服从的份。

刚来时,她的日子跟大伙不同,既不用下地干活,也不用操持家务,整天无所事事在堡子里串门,但她更乐意到周秀华家里。这个家里一年到头总是人来人往,她觉得最热闹的地方是厨房,就在这些说着粗俗笑话的女人中转悠,不时还抓点什么吃。

因为父亲的专横和自私,她从小就干外面的活,为了让女儿得点轻闲,母亲从不让她们插手家里的活,所以对于一些家务活也是陌生的,而这种场面没经历过,也不知道干什么。一个妇女,实在看不上她不懂事的样子,正用刻薄的话把她说哭了时,恰好周秀华进来了,对那个妇女好一顿训斥,并把她哄走了。不一会周秀华回来说好话安抚那个被训的妇女:“她的心还未扎根,得哄着来,可不能给整跑了,你们说给永山找个媳妇容易么?”这下大伙都明白了,都帮着周秀华拢络起马秀娟来,只要她一来,都给她拿好吃的,马秀娟一直在这种虚构的亲情里幸福着。

一时在堡子里除了曲兆和和周秀华,马秀娟谁都不怕了。尽管曲兆和从不跟她说话,也不看她,她远远地就感受到曲兆和身上散发出的像她爹一样专横的气息。他总穿着一身黑色的便服,阴着大长脸,看起来沉默寡言,让她产生了一种模糊不清的不知是害怕还是敬重的情绪。

后来她在堡子里串门,周秀华看见时会说“应该想想怎么过日子,不能这么东家走西家串的。”有时还把她带回家,一边帮她清扫厨房里的垃圾,一边说:“你看,这家里哪儿不是活儿?”还教她做菜和一些家务活,这些都曾激起过马秀娟亲切的感觉,觉得比母亲还有耐心。

当她生完女儿立秋,周秀华渐渐地就不大来家里关心她了,有时来到家里,就像忍受不了她对女儿的种种做法,哪哪看不惯的样子,对她过多的指责和批评,常激起她极大的气恼,常铤而走险对她顶撞那么一两句,这时看到周秀华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表情。

出去串门,人们对她也爱搭不理,才打破了她心中那种虚构的亲情,也从被人宠爱的大梦中醒来,她心里窝着气,也看不上这些人。

周秀华家炕上永远放着一个梨木饭桌。上面有茶水和瓜子,周秀华和常桂芬常对坐在两边,像是为孩子操心费神的老人。

一开始两人凭直觉判断立秋往娘家跑,是一种不适应。她们都有亲身体验,刚结婚时在婆家时间一长,就会感到心里憋闷,只有不时回娘家住几天,心情就会好起来。

她们理解不怪她。尽管马秀娟护着阻拦,却也能把她接回去,一年到头这么来来回回打打闹闹,除了马秀娟,谁的心里都没留下抱怨和忌恨。

面对打闹过后的平静,周秀华感叹:“其实有多大的矛盾呢!闹一闹就过去了,咱要是不给把把关,压一压,将来不是留遗憾嘛!”

常桂芬说:“可不是么,再说立秋还是个孩子呢!”她常对周秀华发誓:“以后更要多关心她。”周秀华听了总是很感激,两人谈话总是能产生一种愉快情绪,使她能摆脱,因侄媳妇马秀娟抱怨所带来的不快和后悔。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着,谁也没想有一天,婆婆的关心和周秀华的痛骂都不起作用了。立秋缩在炕角怯声声却又固执地说:“我不回去,我要离婚。”打这之后往娘家跑,就让常桂芬和周秀华意识到,这回可不是小孩子的任性耍脾气,而是一场危机家庭的重大事件。

立秋执意要离婚,两人都以为是马秀娟在背后挑唆的原故。因为马秀娟从来都不掩饰对宋喜的厌恶,从女儿怀孕,就十分讨厌宋喜,她把一个孩子对成年人的模仿看成是品德上的缺失,以至过去了五六年,都没消除她愤恨不平和厌恶的情绪,在背地里没少对他漫骂和诅咒。所以无论宋喜怎样讨好和巴结她,她都不去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并一个劲去寻找他身上的缺点。

特别是他爹宋大柱在工地死于心梗后,家里挣钱的人没有了,家境一落千丈,宋喜在她眼里更是一无事处。一天到晚在小卖店混,清晨不叫不起来,又馋又懒,既没本事又没力气,也不要强,将来这一家子的日子还怎么过?包括宋喜又黑又瘦的长相,在她眼里都像过去逛窑子的色鬼和抽大烟的烟鬼。每每看见宋喜在她烧火棍下慌乱逃窜的样子,马秀娟就会把他看成是,无法改变立秋命运的捣乱小鬼,一看见就想把他打出家门。当立秋要离婚,她是非常支持的,因为她一下子就想到这才是消除这个老来捣乱小鬼的最好办法。

尽管马秀娟不喜欢宋喜,开始她还没有这样的想法,女儿跑回来,她像个老母鸡似地护着,但她们仅是母女关系,不是共谋离婚事件的同党。启示立秋心智的是这年正月,马秀娟招待了三个她最喜欢的人,她三个姐姐家的女儿。这几位未婚的姑娘分别来自省城大学和城里的国营单位,春节回家时,她们听母亲说了老姨家的糟心事,都想过来看看她,就结伴而来了。

当她们共同敲开大门时,几年不见,老姨的变化让她们有点认不出了。她好像比过去还瘦还黑,皮肤像一层金属的硬皮,紧紧地绷在骨头上,烫着头发,手里拿着一根烧火棍,一副衰老瘦弱的身子却表现一种旺盛的精力,把她们一个个拽进院子后,目光流露出紧张,警觉和果断的神态,把头探出去四处察看了一下,就像电影里接头的人怕被盯梢一样,倒把姑娘们逗乐得不行。

她们在炕上看到的立秋,俨然是个年轻又好看的姑娘,看不出她是结过婚的人,她们同她交谈起来,怀着好奇去了解她,看到立秋那种单纯和安宁,在她们眼里毋宁说是无知。老姨不时进屋插话,说当初就想让立秋象你们一样,你看你们现在多好。

她们倒没炫耀自己怎么好,只是遗憾立秋不该这么早结婚。谁也没有企图打破立秋那麻木愚昧的外壳。看着立秋在忙乱地哄着两个哭闹的孩子,又是找玩具,又是拿饼干。她们就把她撇在一边,讨论关于婚姻自主和权利的话题。立秋听不懂,忙乱中她只听到这几句话:现在她长大了,有自己独立的意识,如果她不愿意过现在的生活,可以离婚。从她们对她表示同情的眼神中,立秋就拿定主意,要离婚,她是真不想过现在这种日子。

她说要离婚的时候并没有想到,结束这场婚姻的难度。她费尽心思的胡闹好像根本不起作用,并没有引来婆家的厌恶,对她反而更好了,连周秀华都不向往常那样凶巴巴地骂她,而是以更大的关心耐心劝导她。

自从有了离婚的想法,她更讨厌宋喜的纠缠,宋喜的脾气倒好,总是哄着她让着她。他是真喜欢她,每到晚上,就对立秋笑嘻嘻地凑过来,亲她一口,或者去挠立秋的胳肢窝,过去他轻轻一碰,立秋就会乐的不行,像个小猫一样往他怀里钻。如今他把立秋的胳膊窝挠破了都不笑,或者根本不让碰,看来掌握的制服立秋的技巧落伍了,他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什么新的招数,只能转过身子闷头闷脑地睡觉。

他跟着母亲一次又一次地去接立秋,捂着被岳母打破的头,在立秋面前哀求和发愿,都没能改变立秋要跟他离婚的决心,就是这样也没能使宋喜灰心丧气,不再去关心立秋。

法庭的调解人员上门了,常桂芬掉起了眼泪说:“天地良心,我一直把立秋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宋喜回答调解人员说:“我和立秋好着呢,都有孩子了”他认为孩子是爱情最好的证明。马秀娟也抹着眼泪说:“我女儿到他家没享一天福”。”二十岁的立秋仍然年轻漂亮,带着一种纯洁的神情,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法庭人员问她:“你和宋喜的感情好不好?”立秋回答是:“不好”。

宋喜听了就急于辩解,觉得对立秋从来就没有不好过,她怎么能这样说呢!面对双方家庭和当事人互相矛盾的说词,法庭的调解人员十分困惑,以致无法做出判断。

立秋说不好,容易引起人们猜测,觉得她是本能地对宋喜身上那种淫荡,懒散习惯的反感和挣脱。她也容易被人理解,从十四岁就开始过着一种成年人的生活,可能早就厌烦了这种日子。人们议论起她,竟唤起了对她普遍的同情就象姨家的三个姐姐认为,离婚对她可能是觉醒和长大的标志,可看宋家娘俩的态度,离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是无论是法庭,还是唤起的社会舆论都对立秋的离婚起不了什么作用,周秀华不会让她这么做的。这些日子可把她忙坏了,这场离婚不但是她的忙事,也是她这个忙人的闲事,更是件麻烦事,好在她是个不怕麻烦的人。她找立秋谈,找马秀娟谈,有时能把立秋说不吱声了,就像说通了似的。而把马秀娟找来,叫她坐也不坐,情绪激动地说一大堆话,但她说的每一句话之间都没有丝毫联系。比如,第一句是:“找我干什么,我说什么都白搭!”第二句就是:“当初我就不同意,是你们管的”后来还会说到她爹和刚嫁过来时的事情,其思维跳跃几乎贯穿她的一生,怎么听都像是某个时期惹她生气的话,使周秀华无法跟她对话和劝说。

马秀娟觉得跟周秀华说也是白说,也不会让她满意,干脆自己处理起立秋的事来。听法院的人说过,两人只要分居三个月就算自动离婚,就去了趟大姐家,让大姐家的琪芳,也就是正月来串门的一位姑娘,打算让立秋在那她藏匿三、五个月,给她找点事做,以达到离婚的目地。她跟谁都没说,包括自己的丈夫。

一天终于盼立秋跑回来,她哆哆嗦嗦把一切告诉女儿时,感觉就像风高月黑下帮助一个杀人犯,不免有些紧张。三天后晚八点,孙琪芳单位的车到这个城市出差,途经这里时会拐过来把立秋带走,神不知鬼不觉的将立秋隐藏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她不让女儿走出房门一步,怕被周秀华看见,时常拿个烧火棍警觉地察看大门口,不让任何人走进家门,使家里异常的平静。没想到傍晚吃完饭,刚要站起身去收拾碗筷:“亲家!亲家!”常桂芬嘶声力竭的叫喊让她一哆嗦,打破了她几天来紧张的平静。

常桂芬来接立秋时,怕跟马秀娟发生争吵接不出来,就先去找周秀华,恰巧周秀华没在家,她只好领宋喜过来。夕阳西下,马秀娟拿着烧火棍出现在门口,她想只要过了今晚什么都好说,于是推说立秋有病发烧走不了,明天好了就回去。常桂芬听说立秋病了非要进屋看看,马秀娟坚持不让,两人说着说着就争吵起来。

常桂芬执意要带立秋去看病,使她的暴怒带着焦躁,拿起烧火棍对宋喜打了过去,宋喜一下子退到十米以外的地方。常桂芬把两个孙子交给宋喜后,自顾自地又往前来了,马秀娟的烧火棍打在她身上,竟毫无反应,就像打在一块石头上,把马秀娟吓傻了,看着她全然不顾往前走,嗓子里发出嘶哑吓人的声音,这使她看起来凶狠无比。常桂芬的嗓子近日发炎肿胀,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不顾自己被打,仍然履行对周秀华发出的对立秋像女儿那个诺言。看着立秋蒙在被子里,以为真病了,扶她起来,帮她穿衣拿鞋要带她去医院。她一直喜欢立秋,立秋有着让她舒服的单纯和坦率。当她扶着立秋出现在门口时,马秀娟她举起烧火棍愤怒地喊起来:“立秋,你给我站住,你要是回去,你就不要管我叫妈了,我没有你这个女儿。”

立秋停顿了一下,看两个孩子被宋喜领着,在大门外使劲地哭喊着,令她心里格外难受,不知如何是好。婆婆扶着她行走的脚步似乎没停,她仿佛立刻陷入了神情恍惚的境地。

这时马秀娟一声绝望的号啕大哭,举起了烧火棍,接着伴随着一阵阵西里哗啦的玻璃破碎的声音,仿佛曲家堡子都被震动了。常桂芬颤抖了一下,停下了脚步,接着便是一阵深沉的静寂,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此时笼罩在金色透明的啤酒颜色中的人们仿佛是史前凝固的化石。

这时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马秀娟一眼看到周秀华领着一帮人正走入大门,因为下了三天的雨,路上很滑,软沓沓的泥地像被水浸泡的肥皂,周秀华被人扶着还差一点滑倒。看着她受惊吓出洋相的样子,一直折磨着她的那种愤怒和恐惧突然消失了,她咧着嘴竟然笑出声来。

当听到周秀华对她和丈夫没完没了的训斥,过去那些积聚在她心中的怒气一下暴发了。她才不管什么,对自己孤单奋战所尝到的失败和绝望,突然涌上一股勇气,她像发疯了一样拿着烧火棍向人乱打一气,烧火棍打在了女儿身上,周秀华身上,连公爹也没能幸免,打向了不断地拥上来想把她制服的人群。她第一次尝到勇敢的快乐,好像打破了一个又一个层层围困她的,那么多无法攻克和难以预料的障碍,终于迫使人们看到她的力量了。

她模模糊糊感到人们对她取起笑来,还有公公不断的抱怨和周秀华的责骂,但她不再是害怕而是快乐,仿佛超越了现实,一下子进入到一个无忧无虑的快乐天国。只要想起大伙挨打时的怪相,她就会笑出声来。她脱掉身上的衣服,穿起女儿小时那些样式花俏,色彩艳丽的衣服,唯一保留的是她长年围在腰间的围裙片。对于往日那些没完没了的家务不屑一顾,也没有什么清规戒律,她头不梳,脸不洗,想上哪就去哪,她连吃饭都没有固定的时间,什么时候想吃就吃。

当发现马秀娟精神失常,家里人都焦急起来,经过一年多的各种治疗,终于让马秀娟重新回到正常人的生活状态中来。但这场疾病改变了她的性格,她从一个爱生气,对一切不满的小气女人,变成了也不再管家里任何事、包括女儿婚事的人,整天坐在家里一言不发。人们认为她的病还是没彻底好,所以家里的大小事也不用去问她,她就一直生活在那种麻木而又安静的世界里,也不在乎人们理不理她了。

周秀华走到她身边总是用怜悯的目光看看她。而对这副容颜,不觉会想起,当年坐在她家阴暗狭小的屋子里,突然门帘被掀开时,向她露出的一张桃花般粉嫩的脸和一声怯怯的称呼。那是她第一次上门看见她时的印象,当时有一股冲动的情绪,急于让这个小姑娘摆脱像她姐姐一样沉重的劳动和贫困的日子。那时她真想给她找个好小伙子,可一想到侄儿曲永山正处在解决婚姻问题的时候,就带着少有的私心,把小姑娘介绍给曲永山了。

马秀娟这个样子,迫使立秋的离婚也无期限地拖延起来。周秀华和婆婆给予了立秋更大的关心和温情,看来这场离婚的风波终于平息下去了。立秋回到家里,常桂芬的嗓子还没有好,饭也吃不下去,看样子都快支撑不下去了,周秀华来看她时都不能说话。

当着她的面,她从炕柜里拿出一个小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数目不多的存折,并把掌管家里大权的一串钥匙交到她手里。周秀华明白,她把这些放到立秋手里说:“你婆婆的意思是从此这个家你说了算了,这个家将来的好坏就是你的事了”,常桂芬在旁一个劲地点头。

这些钱放在立秋手里不会使用多长时间,好像什么都需要钱,现实生活一下子落在了她的身上,但她却没有抱怨和逃避。自从那年正月被三个姐姐的谈论,打破了她那愚昧麻木的外壳后,从中诞生出一种冲动坚强的性格,使她变得像另外一个人,性子急躁,发起怒来显得相当泼辣,谁也劝阻不了。她常对宋喜又打又骂,不过是想把宋喜变成一头像她爸爸那样只知道干活的牲口,或者像公公那样挣钱的机器。当立秋对宋喜发飙的时候,常桂芬会在一旁叫好助阵,还悔说当初不该这么惯他,使他到现在还不立事。这使得婆媳关系看起来很密切,她们像合伙的同谋,终于使宋喜变得听话又勤快起来。

当他们的双胞胎上中学的时候,宋喜把小卖店变成了一个货物齐全的现代化超市,一下子就把周围那些破旧的小卖店都挤到角落里去了。家里这样忙,立秋回娘家得抽空,把东西放下就走,想留下住一天都不行,这个家已让她放不下了。

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生活,从而觉得日子变得越来越快了。后来家里出售国家发行的福利彩票,每当给人打彩票时都会说:“买吧,这种彩票是行善积德”。其实连她自己都不是这种想法,哪个不是冲上千万大奖去的。一次一个农民中了一百万元后,几乎这个地区所有的人都满怀中彩的希望,兴冲冲地不请自来了,把这里变成了一个热闹的大市场。

超市里的货出售的更快了,宋喜整天开着小东风进货,立秋有时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日子越过越红火。她有一个让人羡慕的家,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是宋喜看家,她跟婆婆一同出去,看起来她们真像母女。看见周秀华时显得热情又亲近,有时婆媳俩觉得身份低不能跟周秀华同席,但只要被周秀华看见,就会把她俩叫到身边,跟常桂芬有说不完的话,还给立秋夹菜。

立秋跟她也越来越亲近,就像自己的女儿,不好意思支使别人的活儿,却可以支使立秋,像曲兆和病在炕上时喂饭洗澡,收拾大小便,只有立秋会帮她分担。

同类推荐
  • 远距离婚姻

    远距离婚姻

    丈夫的工厂和家都在曼彻斯特,自己却住在伦敦。距离这么遥远,彼此的感情似乎也产生了隔阂。在伦敦的广告代理商工作的亚历珊德拉·沃克,最近觉得应该要是甜蜜完美的婚姻,似乎会违背自己的期盼。她渐渐对于要在心爱的丈夫面前继续扮演“冰冷的职业妇女”这件事感到疲倦……丈夫夫卡梅隆·卡尔德是所有女人梦想的结婚对象,却选择了和总是冷静并且对婚姻没兴趣的亚历珊德拉结婚。是的,因为卡梅隆要的是一位总是能冷静自处,自立自强的女性。亚历珊德拉心想,我绝对不能让他发现真正的我……
  • 男人是口井

    男人是口井

    鲍贝:居杭州。中国作协会员,二级作家,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出版长篇《爱是独自缠绵》,《红莲》,《伤口》;中短篇小说集《撕夜》;随笔集《悦读江南女》,《轻轻一想就碰到了天堂》等。
  • 伤心咖啡馆之歌(译文经典)

    伤心咖啡馆之歌(译文经典)

    卡森·麦卡勒斯(1917-1967),美国女作家,美国南方文学代表性人物。作品有短篇小说集《伤心咖啡馆之歌》、长篇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婚礼的成员》《黄金眼睛的映像》等。初版于1951年的《伤心咖啡馆之歌》收入同名中篇小说和六篇麦卡勒斯发表于不同时期的短篇小说,包括她19岁时发表的处女作《神童》,贯穿她一生的关注,探索爱与被爱的不对等关系,环境机遇对天分的影响,有限生命里人的悟性启蒙……中篇小说《伤心咖啡馆之歌》是麦卡勒斯的代表作,讲述美国南方一个蛮荒小镇上,有钱、有才华但性格孤僻的艾米莉亚小姐、来路不明的驼背表哥雷蒙以及坏痞子前夫马文梅西,以杂货铺改造成的咖啡馆为中心,展开的一段畸零的三角恋情。
  • 丑女无敌(第1季)

    丑女无敌(第1季)

    毕业于重点大学金融专业的女研究生林无敌,因为相貌的问题,屡次求职受挫。但家庭经济的困难让她不得不愈挫愈勇,直到国内著名的广告公司“概念”给她打来了面试的电话。不过这次同无敌竞争总裁秘书职位的是美丽性感的留学生裴娜,她还有另外一重身份——概念公司制作总监李安茜的闺中密友,面对这样的对手,无敌哪里还有胜算。人算不如天算。当新总裁费德南得知未婚妻准备在身边安插一个眼线时,马上提高了警惕,同时录用裴娜和林无敌担任自己的秘书。不过,只要谁在实习期内出了任何问题,马上走人。尽管麻烦不断,处境艰难,丑女孩林无敌还是凭借着一颗善良的心,和她始终坚持的勇气,帮助英俊潇洒的费德南拆东墙补西墙,过五关斩六将。
  • 财道

    财道

    中国首部财道小说,《新京报》、《金陵晚报》、《莽原》、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等11家媒体同时推出。本书演绎人生命数奇情,平视当代富豪巨贾,探究中国财道智慧。这是一部关于金融奇人、奇事、奇情的奇书。它演绎了一出出财运和命数的故事,写尽了男女之情在财运和命数之间的彷徨纠葛。作者葛红兵在小说中引进了真实案例,有很强的社会写真、客观纪实的倾向。同时小说中崔钧毅以“义”为中心的财道思想,老范以“舍”为中心的财道思想,武琼斯以“取”为中心的财道思想贯穿书中,读者或许从中能得到深刻的启发。
热门推荐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一遇宸北终身爱

    一遇宸北终身爱

    她从医院回来的路上,遇上醉酒的他,将他带回了家,从此,两人之间的缘分便开始。她被男友抛弃,婚先孕,一败涂地,成了小三,夜店买醉,一不小心撞进了他的怀里。他烟眸子忽暗后道:“女人,跟着我,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是你得要客串我的女朋友、未婚妻、甚至妻子,一直待在我得身边。”她含糊的回答道:“我想盛装出席为参加前男友的婚礼。”前男友的婚礼,他拦着她纤细的腰,与他姿态暧昧不明,让人大开眼睛。可是周宸北,在你初恋女人与我之间,你会选择哪一个呢……
  • 宠花

    宠花

    订婚前夕,被未婚夫背叛。一怒之下,留洋。五年后,回国,万变不离其宗,家中集团面临倒闭。且看一代才女美人如何重整集团,与男神携手婚约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虚假重生系统

    虚假重生系统

    “重生一时爽,一直重生一直爽!”在第二次重生之前,程南一直都是这样觉得的。 可是当重生变成了一场死亡游戏时…… 这样的重生,它真的爽吗?
  • tfboys之宜生陪伴凯源玺

    tfboys之宜生陪伴凯源玺

    三个少年,在一次次偶然中,闯进来她的心里。帅气的虎牙少年萌萌的薄荷音少年暖心的梨涡少年她,会作何选择?(四叶草勿喷)
  • 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

    总有那么一个人,在跋山涉水,马不停蹄,不顾风雨艰程,不顾天塌地陷,哪怕路遥马亡,也要千里迢迢来到你的身边。
  • 神风仙道

    神风仙道

    从21世纪莫名穿越到神风大陆上的洛尘,无意中得知自己乃女娲之子,同时还肩负青龙血脉,却不知自己陷入了一个绝大的阴谋……是选择反抗,还是顺从命运?收妖族,灭魔宗,纵横神风!斗道教,撼佛门,谁与争锋?布奇阵,贴神符,打破天劫!招兽魂,变青龙,直捣仙界!一切的一切,只为了证明---命可违!!!
  • 我穿越成仙器材料

    我穿越成仙器材料

    在罗瀚大陆这个仙武并存的大世,一尊死寂的黑玉石像灵性初显,来自地球的叶浮生偷偷醒来,观摩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这之后,叶浮生做了一件很正确的事,那就是收养了一个童养媳。每天的生活就是看着童养媳长大变美,看着童养媳修炼变强……直到天地续接,断裂的时代重新降临,上古仙神文明复苏,罗瀚大陆重新洗牌……叶浮生懒懒散散的生活戛然而止。因为,他照顾了很多年的童养媳要嫁人了。自己这个黑玉石像也在神火之中被炼制成傀儡仆人。最后一点意识泯灭……然而,叶浮生再次醒来,却重生回到了一百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