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理解这一点，我们不得不——仿佛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拆掉精美的阿波罗文化大厦，直到看见下面的地基。我们首先看到的是奥林匹斯诸神的壮美形象，他们挺立在大厦的山墙上，表现他们事迹的熠熠生辉的浮雕装饰着大厦的装饰线。虽然阿波罗作为与众神平等的一员跻身其间，并不要求得到特殊的地位，我们却不能因此而受迷惑。体现在阿波罗身上的同一种冲动产生了整个奥林匹斯世界，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视阿波罗为众神之父。然而，究竟是什么巨大的需要产生了光辉灿烂的奥林匹斯诸神社会的呢？
谁怀着另一种宗教感情，走向这些奥林匹斯神祇，到他们身上寻找高尚的操行以至圣德、非肉体的精神升华、慈悲爱怜的目光，他就必定深感失望和不快，马上掉头而归。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人想到苦行、修身和义务，我们看到的只是快乐、自信，乃至意气昂扬的生命，在这种生命状态中，一切存在的东西，不论善恶，都被神化了。面对这充满活力、生机盎然的景象，观者可能会惊愕地自问：这些豪放自信的人服了什么灵丹妙药，如此尽情享受人生，以致到处都有那“给人甜蜜的感官享受”的海伦——他们自身生存的理想形象和他们笑脸相向。但是，我们要向已经调转脑袋的观者大喊一声：“别走开！先听听希腊民间智慧关于这个其乐融融、在你面前展现的生命说些什么。”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讲的是，弥达斯国王[1]在树林里久久地追寻狄俄尼索斯的伴友，聪慧的西勒尼[2]，却没有找到。当西勒尼终于落到国王手里时，国王问他，对人来说，什么是最好最妙的东西。那精灵绷着脸站着，一声不吭。后来，经不住国王的催逼，他突然发出一阵尖笑，说道：“可怜的浮生啊，命运多舛的孩子啊，你为什么要逼我说出你最好不要听到的话呢？那最好的东西是你根本无法得到的，这就是不要降生，不要存在，归于乌有。不过，对你来说，等而次之的东西是——立刻就死。”
奥林匹斯的众神世界与这民间智慧的关系若何呢？可以说无异于受刑的殉道者迷醉的幻觉之于他的痛苦。
现在，奥林匹斯魔山仿佛向我们开启了大门，让我们看到它的根基。希腊人深深体会到生存的恐怖和可怕。为了能够生存下去，他们不得不将奥林匹斯众神的光辉灿烂的幻境置于恐怖之前。对大自然的泰坦式[3]威力的无比疑惧，不受任何认识支配的劫数，折磨人类伟大朋友普罗米修斯的兀鹰，智慧的俄狄浦斯的可怕命运[4]，驱使俄瑞斯忒斯弑母的阿特柔斯的家族咒语[5]，总之，致使忧郁的伊特鲁利亚人[6]毁灭的山林之神的全部哲学及其神秘例证——这一切都被希腊人借助于奥林匹斯诸神的艺术中介世界不断地、一次又一次地克服，至少被掩盖，被移出了视线。为了生存下去，希腊人不得不创造出这些神祇。我们恐怕可以这样设想这个过程：如同从荆棘丛中长出玫瑰花那样，由于阿波罗的美的冲动，原始泰坦诸神的恐怖体系经过几个渐进的过渡阶段，演化成奥林匹斯诸神的欢乐体系。如果人生没有被更灿烂的光环所围绕，没有在他的神祇世界中得到展现，那么，这个如此敏感，欲望如此强烈，特别能体验痛苦的民族怎么能忍受这人生呢？创造艺术——这艺术是促使人们活下去的人生的补充和完成——的同一种冲动，也促成了奥林匹斯世界的诞生，有了这个世界，希腊人的“意志”有了一面让人升华的镜子。众神自己过了人的生活，从而为人生作了辩护——这就是惟一令人满意的神正论[7]。人们感到，在这些神祇的明媚阳光下生活是值得追求的，荷马式人的真正痛苦在于和这种阳光下的生活分离，尤其是很快死亡。我们可以将西勒尼的格言反过来用在他们身上：“对他们来说，最糟的是立即死亡，次糟的是迟早要死亡。”人们一再地为短命的阿客琉斯[8]叹息，为人生的迅速变迁和英雄时代的没落悲叹。哪怕是最伟大的英雄，渴望活下去，甚至作为苦役活下去，也并不丢脸。在阿波罗阶段，“意志”强烈地渴望这种生活，荷马式人感到自己和生存融为一体，连叹息也成了生存的颂歌。
这里必须指出，近代人热切期盼的、席勒用“朴素”这一术语表达的人和自然的和谐统一，绝非简单的、自然产生的、似乎不可避免的、在每种文化的入口处必定会作为人类的天堂遇见的一种状态。相信这一点的只能有一个时代，即试图把卢梭的爱弥尔[9]看作艺术家，以为荷马是在自然的怀抱里孕育出来的艺术家的时代。但凡我们在艺术中遇到“朴素”的地方，我们都能看到阿波罗文化的最高境界：这种文化总是必先推翻泰坦帝国，杀死巨怪，然后借助强烈的幻觉和快乐的幻想，战胜那种对世界穷根究底的可怕的沉思默想和多愁善感的脆弱天性。但是，达到这种朴素的境界，即与幻象之美完全融合为一体，这种情形是多么少见啊！所以荷马的崇高伟大是无与伦比的，他作为个体与阿波罗民族文化的关系，可以和个体的梦幻艺术家与民族的乃至自然的梦幻能力的关系相比。荷马的“朴素”只能理解为阿波罗幻想的完全胜利，而阿波罗幻想正是大自然为达到自己的意图所经常采用的一种幻想。真正的目的为某种幻象所遮蔽，我们伸手去抓后者，大自然则由于我们受骗而实现了前者。在希腊人身上，“意志”要通过创造力和艺术世界的升华而观照自己。为了赞美自己，意志的造物主必须首先感到自己值得赞美，他们必须在一个更高的境界里再度观照自己，而又不能让人觉得这个完美的被观照的世界是命令或责备的印象。这就是美的境界，他们在这里看到了他们自己的映象——奥林匹斯众神。希腊人的“意志”用这种美的观照对抗忍受痛苦、富于受苦智慧的艺术天赋。耸立在我们面前的朴素艺术家荷马就是这个“意志”获胜的纪念碑。
注释：
[1]弥达斯，希腊神话中佛律癸亚国王，传说他捕获了狄俄尼索斯的伴友西勒尼，后又放了他，狄俄尼索斯为了报答而授他点金术。从此，他触到的东西都变成黄金，连饭也无法吃。于是他只能请狄俄尼索斯收回他的魔力。
[2]西勒尼，希腊神话中的精灵，狄俄尼索斯的养育者和老师。他是个终日醉酒的快活老，喜爱音乐，并能预卜未来。如果有人抓住他绑起来，可迫使他说出对未来的预言。
[3]泰坦诸神，也称泰坦巨神，希腊神话中天神乌拉诺斯和地神盖亚所生的六子六女，力大无比，曾与宙斯争夺统治权而为所败。
[4]指俄狄浦斯受命运捉弄而弑父娶母。
[5]阿特柔斯为迈锡尼王，其弟梯厄斯忒斯企图谋杀他夺取王位，阴谋败露。后阿特柔斯对梯厄斯忒斯报复，杀死他的两个儿子，并把肉煮给他吃。梯厄斯忒斯发现吃的是儿子的肉时，便诅咒阿特柔斯家族。这个诅咒后来应验在阿特柔斯的孙子俄瑞斯忒斯身上。
[6]伊特鲁利亚人，古意大利人的一支。
[7]神正论，认为神允许人世有恶是正确的哲学思想。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写过长篇论文《神正论》，宣扬信仰与理性的和谐一致，讨论恶的起源等。
[8]阿客琉斯，特洛亚战争中的英雄，特洛亚城陷落前战死。
[9]爱弥尔是卢梭同名小说的主人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