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艾玛陪亨利从他家走到公交车站,不管瑞金娜是否会看见。
见到艾玛,亨利很高兴,叽叽喳喳地讲着无名氏、眼镜蛇计划,艾玛开心地听着他喋喋不休地说着。瑞金娜别想摆布她,再也别想。
亨利挥手再见,公交车开走之后,镇子里唯一的警车转入一条私人车道,在人行道上将艾玛拦住了,艾玛停下来。
格林厄姆钻出车来,点头朝艾玛道早安。
“你差点儿轧着我了,”艾玛说,“早安。”
“想引起你的注意。”他说。
“你是不是要再抓我一次?”艾玛说,“让我猜猜看。伪造罪名,指控我乱穿马路。”
他微笑着低下头,在艾玛看来,这表明他承认,她在这儿一直受到不公正待遇。她知道格林厄姆是同情她的,尽管他跟瑞金娜之间的关系似乎挺复杂。警长与镇长之间有点什么,也许是浪漫的暧昧关系。她说不明白,却能感觉到。这也在情理中,在一起工作,经常加班,两人谁都还没有固定伴侣……她还不知道,在童话镇的各种关系制衡中,他们俩的关系摆在什么位置,但肯定是举足轻重的。
“其实,我是想给你一个工作邀请。”格林厄姆说,“我需要一个副职,我知道你很能干,我想,我们在一起工作会配合得很好的。”
“我有点预感到,你老板会不高兴的。”艾玛说。这个邀请让她感到意外,也有点受宠若惊。想了想这种共事的可能,她觉得自己也不会介意跟格林厄姆一起加班的。
但她拒绝了。格林厄姆让她再想想,她答应了。看到还有考虑的余地,他挺高兴地开车走了。
二十分钟之后,在餐馆里,艾玛遇到第二件出乎意料的事情。瑞金娜侧身坐进她的卡座,带着她那狡黠的微笑说:“早上好,斯旺女士。跟我儿子散步,挺开心吧?”
“当然,你已经知道了。”
“我可真不是来谈这个的。我并不介意。你想跟他待在一起,我明白。他是个可爱的孩子。”
“那你想讨论什么呢?”艾玛不客气地说。
“根基,斯旺女士。根基的问题。”
“根基?”
“没错,”瑞金娜说,“你没有任何根基。你四处漂泊,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待很久。凤凰城、纳什维尔、塔拉哈西、波士顿……现在又是这儿。房子都没租,跟布兰切特小姐住在一起。你能在这里待多久呢?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我很高兴看到亨利开开心心的,但我还是要恳求你。说老实话,你不觉得这最终会伤害亨利,而不是帮他吗?”艾玛目瞪口呆,曾经感觉到的某种恐惧再次浮现,心里一阵凉意。
瑞金娜看出来了,她趁机一针见血地说:“你最终会走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可以快刀斩乱麻,不伤害你儿子的感情,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说着,镇长站起来,走了。让她的话弄得心慌意乱的艾玛也站起来,想说点什么回应她。但是她无言以对。唯一的结果是,她打翻了自己的杯子,弄得毛衣上到处都是热可可。
露比看见,动了恻隐之心,让她到后面的餐馆洗衣间里把衣服弄干净。“我的一个朋友在洗衣房,”她拿着一张订餐单子经过艾玛身边,一边说,“她挺好的。跟她聊聊,好吗?她遇到点麻烦。”露比快步走开了。
没问题,艾玛想。她愿意帮忙。她耸耸肩,朝后面的洗衣间走去。
露比的朋友真的在后面,努力想把一套白床单洗干净,却又做不到,边洗边哭。根据自己有限的洗衣知识,艾玛给了一些建议:用点漂白粉吧,姑娘。可是,那女孩儿——她的名字叫阿什莉——见到一点能够打交道的苗头,就像一只走失的小狗似的抓住艾玛不放,不一会儿就把自己的悲惨故事全部告诉她了。露比真没搞错:她是遇到麻烦了。十九岁,遮掩不住的身孕,孤苦伶仃,没想法,没办法挣钱。听着年轻女孩儿的烦恼,艾玛想,我过去在哪儿也听过这个故事呢。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阿什莉说,“有时我就是——就是觉得要放弃了。”
“你现在是十九岁,”艾玛说,“我当时是十八。”
阿什莉抬起头看着艾玛,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
“往后会容易些的。”艾玛没说实话,“但是,听着,重要的是:作决定的是你。你要作出选择。如果你选择说自己能行,那你就行。”
阿什莉擦擦脸,仔细琢磨艾玛的话。
艾玛又说:“生活是要你去掌握的。你必须抓住。看起来好像不可能这么简单,但其实就这么简单。”
阿什莉听了这话,正中下怀。她脸上罩着的阴云开始散去。艾玛说出这番话,也有点出乎自己的意料,但她确实是这样走到今天的。勇敢,坚强——别无选择。
后来她才发现,阿什莉是如何从字面上理解她的建议的。
这天是星期六,玛丽·玛格丽特和艾玛一起在公寓里待着。艾玛放在波士顿公寓里的那点东西,已经寄过来了。她在收拾衣服,玛丽·玛格丽特在炒鸡蛋。她们的生活开始有点正常的感觉了。
“就这些了吗?这就是你所有的东西了?”玛丽·玛格丽特上下打量着装行李的纸箱问道。
“我不是爱收藏东西的人,不保留什么东西。”
“容易搬家,是吧?”玛丽·玛格丽特说。
玛丽·玛格丽特是说者无意,艾玛却是听者有心。她刚觉得有点烦,门铃响了。
玛丽·玛格丽特打开门,看见来人,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戈登先生的身影挡住了门外的光亮,他头上缠着绷带。
“你好,布兰切特小姐,”他彬彬有礼地说,“我找斯旺女士。”
艾玛走到玛丽·玛格丽特身后。她记得,来镇子的第一个晚上,在老奶奶那儿见过他。让人毛骨悚然的家伙。
“嗯?”艾玛没说别的。
“啊,斯旺女士,你好啊。”他说,“也许还记得见过面吧?我是戈登,当地的……商人。”
“记得。”
他不客气地点点头,接着说:“我通过小道消息得知,你在寻人方面很拿手。我现在需要找个人,就想到这儿来看看,给你点活儿干。”
艾玛和玛丽·玛格丽特都看着他,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玛丽·玛格丽特借口有事,进了里屋。艾玛态度谨慎,可是也很好奇,于是,耸耸肩,请他进了屋。
“这人名叫阿什莉·博伊德,”他一边说着,一边跟艾玛走进起居室坐下,“她偷了我的东西。”
“为什么不报警?”
“因为这件事有些微妙。我不想给她惹麻烦。我只是想把她偷走的东西拿回来。”
“她偷什么了?”
“我觉得知道她偷了什么,对你并不重要。”他说,“找到她,你就找到我失窃的东西了。”
艾玛不知道该怎么看这件事,可是挣点小钱总是无害的。自从来到这里,她还没挣过一分钱。
“昨天夜里,她闯进我店里,嘟嘟囔囔地说什么掌握控制权,选择掌握自己的生活,还有其他类似的胡言乱语。”他耸耸肩,用手摸摸头上的绷带,而这时,艾玛正试图掩饰自己眼中惊讶的神情。老天爷,她想,就是餐馆里的那个阿什莉。
“好吧,”艾玛不知不觉已经答应了,“好吧,我会找到她。”
戈登先生显然很高兴,他站起来道谢。来到门口,他差点被亨利撞倒。亨利笑逐颜开,蹦蹦跳跳地跑进来。“我可以——”亨利正嚷着,看见戈登先生低头看着他,一下子停住了。
“你好,小伙子,”戈登先生说,“我和斯旺女士刚刚谈了一件生意上的事,我正要走呢。”
亨利一脸惊恐。艾玛知道为什么,她还记得那本书:亨利认为戈登是侏儒怪。
“你好,先生。”亨利轻声说,然后低头进了屋。
戈登一走,艾玛就跟亨利一起坐下,告诉他不能老是悄悄地来找她,尽管她确实很想见到他。她解释道,瑞金娜会利用这点来与他们作对的。亨利让她放心,不会有事的——他可以待到五点钟,他母亲绝对不会知道。艾玛其实不喜欢他这样做。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催促他走,亨利就开始问戈登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他请我找个人,”她说,“一个女孩儿。就是一份工作。”
“什么女孩儿?”
“孩子,我想你不会认识她。”她心里在后悔,本该什么都不说的。
亨利放下背包,在里面翻了一会儿,掏出那本书,开始翻看。“她是不是怀孕了?”
艾玛睁大眼睛转过头:“你怎么知道?”
艾玛的计划很简单。除非确实有必要,她从来不做复杂的计划。根据她的经验,但凡要找人,最简单的是从这人的朋友入手。艾玛并不十分了解阿什莉,可是,她知道阿什莉在童话镇有一个朋友:露比。
她和亨利立刻去了小餐馆。看到露比有空闲了,艾玛把她拉到餐馆后门,问她能不能猜到阿什莉可能上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露比摇着头说,“对不起。”她推开后门,然后把门挡住,让门敞开着: “我在等他们把车还给我呢,对不起。”
“你说,她男朋友会不会跟这事儿有关呢?”
“那他一定是非常关心才会扯进来了。”露比说,“可他至少有半年没跟阿什莉说话了。简直就是头驴。”
“她说过他没……没做他应该做的,”艾玛说,“知道她怀孕之后。”
“他把她甩了。”露比轻蔑地说,一边大声地嚼着口香糖。她似乎想再说点什么,可就在这时,一辆拖车拖着一辆樱桃红大黄蜂车,轰隆隆开进餐馆后面的停车场。拖车停下,司机出来朝露比招招手,露比十分轻佻地招手回应,艾玛留意到,她还额外扭了扭屁股行了个屈膝礼,接着,司机开始将拖着的车放下来。一个餐馆服务员居然有这么好的车,艾玛想。
“阿什莉家里人在哪儿?”
“她其实没有家。”露比说,“好像在哪儿有个恐怖的后妈,还有同父异母的姐妹吧。我也不晓得。她跟她们没什么来往。”
亨利悄悄拽了一下艾玛的外衣,她低头看看,亨利抬眼看着她点点头。艾玛摇摇头,向他示意:别闹,小家伙。
“知道吧,你也许应该去问问肖恩,”露比说,“也许他知道点什么。他跟他爹住在一起。”她拿起艾玛的手,把她的手掌拉过来,然后抬手从耳朵后取出笔。“我把地址给你写下来。”
在兰多夫路上一间建于20世纪中期的两层楼房前,艾玛按了门铃,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结实粗壮的男人。她猜这是父亲。她说要找肖恩,男人自我介绍说,他是米切尔·赫曼,然后问她想干什么。看他说自己名字的样子,跟她握手的姿势,还有他后来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的样子——艾玛能感觉到,她不会喜欢这个人。有钱的胖子,咄咄逼人的,还真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艾玛庆幸她把亨利留在车上了。她解释道,阿什莉失踪了,她受雇于人,要找到她。艾玛没有告诉他其他细节,但是米切尔马上接过话题,滔滔不绝地说:“她当然消失了,她当然不会遵守协定。我就不相信她能做个好母亲,不相信她会做出正确的事。当初就是她让自己怀孕的,不是吗?”
天哪,艾玛想,我真是不喜欢你。
“爹,谁在门外啊?”艾玛听到有人问。接着,在米切尔身后,她看见肖恩从里屋出来,穿过门厅走过来。他是那么年轻——简直就是个孩子,还不到二十岁,跟阿什莉一样。艾玛没法想象,自己的儿子有一天会变成这样一个身材瘦长、眼睛明亮的家伙。她不敢相信,自己当初就像阿什莉一样……
“没事儿吧?”肖恩问道。
“有事儿,肖恩,事情大了去了。”艾玛说,她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阿什莉失踪了。如果你知道什么,你要告诉我她在哪里,要不然就去报警,马上。我是说不管你知道什么。”
听到这个消息,肖恩情绪非常激动,他想从他父亲身后挤过去,可是米切尔拦着他,挡住门口。“你是什么意思,消失了?”肖恩说,“她在哪儿?孩子怎么样了?”
“不行,”米切尔说,他转向儿子,“进去,我们等会儿再说。”
“我明白了,”艾玛说,“是因为你,对吗?他当初跟阿什莉分手就是因为你。”
他像白痴似的看着艾玛:“我为那丫头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她很坚决,同意了。这都是你情我愿。她只需要按协议去做。”
“你为阿什莉‘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啊,”他说,“我做了安排。”
“是孩子吧,你把孩子卖了。谁是买家?”
米切尔·赫曼看上去真的是给弄糊涂了,艾玛回想一下刚才的对话,不知自己漏掉了什么。
然后,她恍然大悟。
“是戈登,”她说,“没错。”
“是啊,没错,是戈登。”他说,“不是他雇的你吗?替他找到孩子?我以为你是替他工作的。”
艾玛闭上眼睛,早在小餐馆跟露比聊的时候,她就应该猜到……露比也早就知道。露比什么都知道,还支招让她到这里,好给阿什莉更多时间。阿什莉从戈登那里偷走的财物就是……她自己。该死的,艾玛边想着边转身朝她的大众车跑去。
她进了车,打着火,一边将车往外倒,一边说:“我们要找到这姑娘,亨利。她现在惊慌失措,需要我们帮她。她在逃跑。”
“出镇子只有一条路,”亨利说,“但是——”
“这会儿可别跟我说什么魔咒,孩子,”艾玛说,“这可是真的。她在逃跑,而且她快生了,跑不了多远。”
十分钟之后,她在镇子外面的一条路上拐了个弯,只见一条沟渠边上露出鲜红色的大黄蜂车尾。艾玛觉得自己好像一场噩梦里的主角。她撞车了,艾玛想着,一边刹住车,下了车就朝阿什莉的车跑去。阿什莉不在驾驶座上,真让她松了一口气。她抬起头,往林子里张望,几乎就在同时,她听见呻吟声。
她与亨利在离林子边上不远的地方,找到了阿什莉,她坐在地上,双手捧着肚子。看见他们俩,她抬起头,满目惊恐。“孩子!”她哭喊道,“孩子马上要出生了!”
艾玛和亨利一起在急诊室的候诊室里等着,阿什莉在走廊另一头的产房里分娩。艾玛紧张地盯着自己的鞋,原本在看书的亨利抬起头来打量着她,她也没留意。她拧着双手,坐立不安,满脑子在想象阿什莉这会儿经历的痛苦。想象着,回忆着。她不敢相信阿什莉险些出大事。一个姑娘就那样孤独地在树林子里……
“你是唯一的。”亨利说。
艾玛抬眼看看他。
“你说什么?”
“你是唯一可以离开童话镇的,”他说,“我们其他人都困在这儿,哪儿也去不了。你想走的话,就可以走。你知道的,对吗?”
“什么意思?”
“这是魔法的规则。魔咒就是这样的。已经在这里的人永远不能离开,因为一旦他们想离开这个镇子,就会出事。不过,你没有被困。你与众不同,你不是这里的人。所以,你可以走。没关系,我理解。”
她有一阵冲动,想伸出手,把他拉到怀中,把他的头拢在胸前,保护他,不让他受到那些说不明白的事儿的伤害。她伸手抓住椅子扶手,稳住自己。
“谁都可以走的,孩子,”她说,“没有什么魔咒。你又在说傻话了。”她看见医生从走廊朝他们走来。“再说了,”她站起来接着说,“我哪儿也不去。这里有太多迷失的人了。”
看到医生脸上的笑容,艾玛不用问就放心了,甚至不用听细节:正好六磅,是女孩,母女平安而快乐。
“谢谢你。”艾玛肩膀上紧张的肌肉放松了,她握着医生的手说,“太感谢了。”亨利五点钟之前必须到家,要不然她跟瑞金娜之间又要剑拔弩张了。她告诉亨利收拾好东西,自己去候诊室另一头的洗手间。透过前面的窗户,她眼睛余光看见戈登先生高兴地晃着手里的拐杖,朝医院走来。他走进来,四处看着。
她朝他走过去,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动售货机那边。
“你应该把孩子的事儿告诉我,”她说,“她不是一件商品。这整件事简直臭不可闻。”
“啊!”戈登开心地说,“这么说,是个女孩儿啰?”
“阿什莉会抚养孩子。这事由不得你,是她的选择。”
“可是,她已经选择过了,斯旺女士。”戈登说,“几个月前。我们有合同的。”
“你还是回家把合同撕掉吧。”艾玛说,“因为你的合同无效。不再有效了。”
他们怒目相视,互不退让。终于,戈登低下头打破僵局,眼中露出敬佩的神情。“很好,斯旺女士。我会放她一马。但是,欠债是要还的。作为回报,将来你要给我一样东西。”
“给你一包脏衣服,怎么样?”她说,“我在公寓里正好有一包呢。”
“你欠我的。欠我一个人情。”他举起一根手指头说,“很简单。你喜欢简单从事,不是吗?”
她不喜欢,但是她决定接受。
“好吧,”艾玛说着伸出一只手,“成交。”
艾玛开车和亨利一起穿过镇子——经过小餐馆,艾玛瞥见露比在跟比利调情,那个开拖车的小伙子。她在四点三刻把亨利送到家,时间绰绰有余。十分钟之后,她回到玛丽·玛格丽特的公寓,心里还没想好该怎么看这一天发生的事。她能够肯定的是:她不会到别的地方去。她给格林厄姆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如果工作邀请依然有效,她决定应聘。
“保护大家,为他们服务,”艾玛看着钟楼说,“我在这方面还是能做好的。”
“你当然会做得好。”格林厄姆说,“礼拜一早上见,艾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