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秦家屯雪下到最后的时候,能没过膝盖,孩子就不能出门玩了,人们走动也变少了。房屋与房屋之间本来不远的距离,像是立起来许多白墙,想要眺望,也力不从心。
县城的医院太远,孕妇要生了也只能请村里的老人帮忙,许桥刚生下来,就被奶奶从炕上扔了下去。因为是家里的第二个女孩,最不需要的女孩。接生的婆婆从地上把她抱起来,发现已经没了哭声。
婆婆用被子把许桥包起来,放到炉子旁,然后在门口舀了一碗雪进来,抓起一小把,一边念叨,一边在许桥背上揉搓。一下一下,雪没有融,像一颗颗盐,在娃娃背上滚动,散落,掉在地上也还是白晶晶的,没有化成污水,也没有结成冰霜。
顺了好一会儿工夫,娃娃还是没有气,接生的婆婆也要放弃了。妈妈在炕上哭,奶奶倒不以为然,告诉接生婆婆把孩子包起来“送”出去吧。
婆婆把孩子身上的雪掸掉,然后包好,双手捧起来送到炕上。夭折的小孩不能走门,这是乡里的习俗,奶奶把孩子接过来,让儿子在窗外接着,趁着雪厚,去林子里找个地方埋了吧。
可奶奶刚把孩子从窗户递出去,婴儿便嗷嗷地啼哭起来,炕上的妈妈又从奶奶手里把孩子抢过来,抱在怀里,奶奶叹了口气,靠着窗户。雪花落进来,窗边,炕上,地上,婆婆的手里,到处都是雪,陋室风声进出,雪花待了一会儿又都走了,吹的吹,融的融,好像它们等到了这孩子,便放心了。
后来妈妈再也没有怀上,奶奶把所有罪过都算在许桥身上。她五六岁时还没有自己的名字,因为超生户口也没法上,每天在门口看着姐姐去上学,奶奶和父亲都唤她小二,像是叫一个下人。只有妈妈把她带在身旁,还偷偷给她起了个好听的小名,叫融融。
村里的父亲都有沉默的特点,暴力是他们唯一熟悉的讲话方式,每当爸爸向妈妈或者女儿们动手,奶奶就会躲到屋里。许桥越哭,爸爸就越生气,老一辈的人默认,哭是没出息的表现。有时候姐姐会带着许桥在外面哭,在柴火垛子边上偷偷哭,流干了眼泪,嗓子也哑了,再回来。
爸爸动手的理由总是很多,他输钱了要打,饭做晚了也要打,哪怕和邻居之间有些口角受了气,回家还要打。家里的人除了奶奶和他,好像都是工具,没有人的意义。
有时候亲戚邻居来了,许桥不叫人,也不认亲,爸爸会毫不犹豫地会把她踹出门外,许桥在门口胆战心惊地哭一会儿,然后悄悄躲开。
哭不是疼,也不是害怕,她早就习惯了,她是哭给爸爸看的,只有眼泪和恐惧能制止爸爸,能让他满足,站在罪恶的威严上蔑视她。
有时候家里来人之前,许桥会跑出去,和小伙伴们到山里玩,沿着湍急的河水,爬上层层叠叠的远山,在山脚下用枯木枝搭起一个个小房子。每个人都有一个这样的家,他们躲在里面消化自己的心事,隔着树枝之间的缝隙,彼此说些平日里不敢说的话,甚至不用叫上对方的名字,只是在一起打闹嬉戏,他们把那里当作自己的另一个家,更放心的家。
雨天洗过的青山干净而沉郁,空气湿润,树木散发出沐浴后的味道,让人忘记枯萎、凋零和灰烬。许桥捡起树枝,是雨水洗过树木的清新,她一根根拾回去,搭在自己的小房子上,然后看着小伙伴们离开,只剩她自己,等着最后的夕阳到来。
02
无论父亲怎么打,许桥还是记不住人,她只认识妈妈、姐姐,还有父亲,连奶奶都是时而恍惚。奶奶骂她不仅是个赔钱货,还是个傻子。妈妈抢话说准是出生时摔坏了脑袋。她有些责备又有点胆怯地埋怨,奶奶倒不以为然,本该摔死的,这是捡了一条命。
傻子是不会有人娶的,奶奶轻蔑得居然露出一点得意,像是她之前的所作所为实属英明。在认命以后,妈妈尽量让许桥待在她身边,她觉得孩子只是小,不是傻,慢慢长大就会好,谁愿意承认自己的孩子是傻子呢。
许桥最喜欢待在妈妈身边,不用担心无缘无故的愤怒,她得到更多的耐心,这是童年里最珍贵的东西。她们一起进进出出,下地干活时,会路过一片甜瓜地,许桥进去摘几个,妈妈也不会责怪。再往地里走,旁边还有一片苹果树园,旁边的茄子辣椒黄瓜种了一圈,红红绿绿像个花园,河水从远山流淌过来,许桥觉得这儿就是最大的天地了,她上蹿下跳,享受孩子的任性,没有人管她,对于她来说,这些太奢侈了。
除了有果子可以吃,妈妈还会教许桥唱歌,唱山歌或民谣。有时候母女俩合唱,路过的邻居亲戚都说许桥唱得比妈妈还要好,长大了肯定是个角儿。
许桥和妈妈一起进出,自然受庇护,两人带着点母女共进退的意思,变成了双倍的挑衅,触怒着暴戾的父亲。有一次妈妈在院里洗头,耽误了做饭的时间,被爸爸狠狠训斥了一顿。于是妈妈剪短了头发,干着粗重的活,背影像个男人,只有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才像是妈妈。
去洗衣服的路上先要路过一些妇女,妈妈让许桥喊着舅妈、大娘,然后在河流的最下游开始洗。下游的水有时候很脏,上面浮着水草和枯叶,许桥觉得妈妈是为了让她认一认亲戚,才故意走得远,只有她真的记住了这些人,妈妈就再也不用去下游洗衣了。
棒槌一下下捶打着裤子,也像是捶打着许桥。尽管妈妈手巧,每次洗好的衣服里都没有水草或者枯叶,但她还是希望做点什么来弥补母亲。
她沿着河流走得很远,连妈妈也没有注意。沿途采了许多花折返回来,挑一朵最好看的戴在妈妈头上,妈妈看着肮脏河水里自己头上的花,笑了一会儿。
许桥兴奋地围着妈妈转:“妈妈你快乐吗?”
妈妈说:“快乐都是要吃过很多苦的,我哪敢快乐啊,我怎么敢快乐。”
许桥把花放下,蹲在妈妈身边,不再跑来跑去,像做错了事。
那天回去的晚上,爸爸和妈妈在院子里大吵了一架。许桥被姐姐拉出门,什么也不知道,只有姐姐吓得哆嗦,把头窝在墙角里不肯出来。
夜里,全家人各怀心事并排躺在炕上,许桥入睡前,恍惚听见奶奶朝着妈妈的方向说:“我知道你恨我,寿长是罪,我想传宗接代来赎,但是没成。活久了是罪人,我得走了,别恨我了,自己护着自己吧。”
没过几天,家里来了一对夫妻,穿着打扮像城里人,干净得体。他们在院子里和父亲交谈着什么,姐姐和许桥被锁在屋里。姐姐吓得一只手捂着嘴不停地哭,眼泪和鼻涕从指缝里流出来,她抖得不停点头,许桥过去帮她擦,她却躲开了,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许桥出不去,她只能趴在窗户上看。妈妈在院子里回过头来,在窗户里看见许桥,她伸手去打窗户,让许桥从窗户上下去。许桥趁机瞥了一眼院子里的夫妻,他们温和地朝她笑着。
许桥转身想和姐姐说话,却发现姐姐已经脱了裤子,蹲在屋子里拉屎,一边哭一边发出呜咽的声音。这时候门开了,爸爸和那对夫妻走进来,他们先看见了在角落里的姐姐,然后一起退了出去。爸爸气急败坏地伸手去打姐姐,许桥躲开爸爸,从屋里逃出来,跑到院子里站到妈妈身边,她一声不吭,习惯了这种场面。
那对夫妻商量了一会儿,指着屋子说:“不是说有个是傻的吗?好像是屋里那个。”
说完他们走过来摸摸许桥,带着慈善的微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你今年多大了?”
“五岁。”
“想不想去城里玩啊?”
“妈妈去哪,我就去哪。”
这时候爸爸从屋里走出来,居然是笑着的,多久没有见父亲笑过,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爸爸指着许桥,然后讨好地看着那对夫妻:“我都说了,这两个你们随便挑,娃娃脑子都没问题的,不要听别人胡说。”
许桥想躲在妈妈身后,却被那对夫妻牵了过去,站在他们中间,好像一下子就和爸妈断开了。她有点害怕,但不敢反抗,因为爸爸在看着她,也在看着妈妈。
夫妻牵着许桥要走,被妈妈拦住,她想给孩子整理一些东西。奶奶又把妈妈拦了回去,到了城里什么都是新的,你还收拾什么。
妈妈顿了顿,颓然坐在地上,想最后留一会儿,却也没成。城里来的夫妻简短地告别,父亲把手里的信封背到身后,许桥被领着往门外走,姐姐在窗户里看着她,没有眼泪,也没有恐惧,什么都没有。
许桥小声地嘀咕:“姐姐你不用拉的,怎样都是我要走的。”
已经出了院子,许桥还在拼了命地回头,好像在等妈妈说什么,要一个可以回来的答案,好让她能放心地走。她用力往后拽,但力气太小,只能被两个大人拖着走。
“妈妈,我要出门去了。”
“去吧,闺女,去吧。”
直到门墙将妈妈的模样一点点淹没,许桥才想起来,这好像是第一次被妈妈唤作闺女。她先是莫名地高兴起来,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害怕,怎么突然就变亲密了,到底怎么了。
03
火车走了很久很久,路过了许多个城市,也没有抵达他们口中的那个城市,许桥怯生生地问身边的大人:“走这么远,我以后还怎么回去啊。”
“以后不回去了,就和我们在一起。”
许桥想着不能哭啊,哭出来就又让妈妈为难了,哭出来爸爸又要打人了。她咬着嘴唇,低下头,不让自己出声。等火车进入隧道,黑暗中有人告诉他,过了这,我们就快到家了。
隧道里回荡着铁轨的撞击声,风声,人们在黑暗中大声交谈,沉默,也自言自语。借着这样的掩护,许桥哭了出来,不会回去了,不用再为谁着想了,要在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之前,忍痛告别了。
火车驶出隧道,离开铁桥,路过平原上大片的黄色麦田。人们整齐地注目,孩子们抬起头看倒退的树木,夫妻中的女人俯身下来抱住她。
许桥,是养父母为她起的新名字,像是人和人之间的连接。
刚到城里没多久,许桥就被送去插班念小学了。刚到新学校,老师让她做自我介绍,许桥在台上用家乡口音的普通话说了没几句,台下便笑作一团,有男生问她是哪个村儿的。一个笑话足以让孩子们形成群嘲的惯性,一连笑个几年,从那以后,即使讲话不再有家乡味,许桥也还是不愿意开口。
每个班里受气的孩子好像都是固定的几个,即使他们境遇一样,也还是学不会团结。看见另外一个同样被欺凌的孩子,仇恨反而可以转移,旁观的弱者居然还会获得安慰。
没有人同情许桥,没有人帮护她,在离开妈妈以后,她不再需要努力地记住谁,也不会再被谁记住。她仍旧记不住老师、同学、朋友,就连养父母也需要辨认很久。
发现问题后养父母带着她一家家医院去跑,医生从各个角度去分析,论断,都没有确定的结果。他们又去了北京,找专家去看。医生给许桥做了一个试验,先让她看一部电影,然后问几个关于电影里人物的问题,但是她一个也没有答上来,然后又带着她做游戏,带她去超市,听她说话。
许桥的主治医师姓齐,四十多岁,刚从美国回来,戴着一个金丝眼镜,很瘦,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确诊病症需要一段时间,每天齐大夫都会花时间和许桥相处。有一次他们在医院的花园里看行人,齐大夫问许桥是靠什么辨认养父母的,许桥说都是等着他们先开口,听他们的声音,在脑海里回忆,这个人是谁,想到了就认出来了,想不到就算了。
齐大夫挺高兴的,你自己已经开始有辨认技巧了。然后他站起来,走到许桥面前问道:“你看我的眼镜,有什么特点?”
“圆的,金丝框的。”
“对,还有呢。”
“有点厚。”
“很好,你看我的发型。”
“分头。”
“我的脸型呢。”
许桥有点犹豫,抿着嘴说:“好像,有点长。”
齐大夫笑出了声,许桥也跟着笑了。笑完了齐大夫看着许桥说:“所以啊,你就记住,戴着金丝框眼镜的分头大长脸,就是齐大夫,记住了吗?”
许桥心里一动,她默念了几次。
第二天他们再来医院,齐大夫迎面走过来,擦身而过之际,许桥忽然停下脚步,朝着齐大夫笑了。
戴着金丝框眼镜的分头大长脸。
养父母都很激动,齐大夫却很平静,他蹲下来拍了拍许桥的脑袋说,你真聪明。
许桥有点惊讶,从来没有人说自己聪明,都是说自己傻。那天晚上,许桥在梦里又遇见了齐大夫,他们在花园里玩,有戴着向日葵帽子的护士,有穿得像根玉米的病人,总之大家都很有特色,许桥每个都能认出来。齐大夫带着她走马灯般辨识每个人,这是谁,那又是谁,许桥觉得齐大夫是印象中爸爸该有的样子,梦里有几次她差点开口,但都没有出声。
梦的最后齐大夫指着自己问,我是谁?
一瞬间,眼前所有的面孔开始模糊,眼镜,分头,都消失了,所有特点都没了,许桥的快乐也在一瞬间消散了,但她没有难过,所有人又都变成了同一个人,但有的人,已经在她心里埋下了种子。
梦醒了,许桥没有睁开眼睛,却开口说:“你是齐大夫。”
04
齐大夫告诉养父母,许桥的病学名叫失认症,右侧大脑半球可能受过外界损伤,也可能是舌回、梭状回和海马旁回以前大部分有异常,导致脑部成像问题。
在北京停留的时间里,齐大夫教许桥用发型、声音,和个人的行为特点去辨认一个人。
许桥的养父因为吸烟,右手总是有用拇指揉搓中指的习惯,眼角边靠近额头的位置有一颗痣。养母的发际线是一个心形,好看的曲线,嘴角也有一颗痣。许桥发现记住一个人不再那么吃力。
有一天院长和许桥走了个照面,许桥先打了招呼,院长很意外,都是穿白大褂的,你怎么就认出我了呢?许桥说您走路时一颠一颠的,像是鞋不合脚。院长笑了,说许桥不用再来了。
但只是掌握方法,还远远不够,许桥发现人的确可以通过相处去辨认,但人是会改变的,而且记忆里的东西也在一点点消失,哪怕是童年贫瘠的点滴,也在渐渐模糊。她先是忘了姐姐的样子,接着是爸爸、奶奶,最后终于轮到妈妈了。
那段时间许桥很害怕,她拼命地想要记起一点什么,关于妈妈的,什么都好。她看关于老家的新闻,电视里,报纸上,只要出现辛勤劳作的农民,她就想象着或许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父母,是自己的亲人。
但她还是失败了,遗忘一点点吞噬掉她曾经最宝贵的回忆,她还是忘记了最亲的妈妈。她沮丧极了,像是又被抛弃了一次,叠加的痛苦让她深陷自己的世界,不再敢铭记,害怕承担第二次遗忘的痛苦,不敢再留下任何美好,害怕在得到之前,先得学会失去。她不再向往,也不再接受,走多远也不敢回头。
直到上初中时,许桥的生父和姐姐到这个城市里来打工,被养父撞见,那天养父母商量了好久,到底要不要告诉许桥这件事,或许,应该带着许桥去和他们见上一面。
那时的许桥已经对亲生父母毫无印象,她也不敢询问现在的家人,每当电视里出现和童年乡景差不多的镜头,她就会仔细辨认里面的人,那会不会就是自己亲人的样子。
最后,养父母还是告诉了许桥生父和姐姐的消息,许桥没说见,也没说不见,纠结了几天,最后让养父开车带着她去了一趟那个工地。
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养父指给许桥哪个是她的生父,哪个又是她的姐姐。她看见一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老男人气喘吁吁地在工地里踌躇,像是在迷路的人找不到出口。
姐姐也不再是年轻的女孩子,比自己预想中的要老上很多,像已经生了孩子的妇女。她看着姐姐,像是看着自己躲过的人生,同样的面孔活在另一个世界。
他们就这样看了一会儿,许桥就回到了车里,然后他们开车离开。从窗户里看着倒退的树木、楼房,许桥心里想着,那个爸爸来这个城市多久了呢,这些楼房有哪个是他建造的,那样即使他离开了,或者我忘记他了,也许看见这些楼房,我还能想起点什么吧。
楼房不断地倒退,每个形状都不一样,她记住一个,很快又忘了。等红灯时车停在斑马线前,许桥转过头,看见一个建筑工人光着上身睡在报纸上。
看着看着许桥就哭了,上气不接下气,养父说别难受了,都过去了,过去了。
但许桥不是难过,她也没有恨,相反,甚至还有些安慰和感动。这是她第一次为父母哭,她终于能回忆起一些往事,也终于能想象父母的样子了,他们不再是一个概念,不再是二维的,他们是人,不再是她已经遗忘的记忆中,自己制造的幻觉了。
他们是人,真实存在的人,不是我想象的。许桥把手伸出去,在玻璃上摸了摸那个睡着的工人,绿灯亮起,工人起身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