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微湿,刚是一场春雨之后,淡淡的香气,带着雨后的润意。
粉白色的花瓣在这林中的枝头绽着。
已经快是要初春,阳光刚带上了一点点暖意,便是从这重叠的花影中,投了光线下来。
朦胧又温柔的光影,便是落在了站在这杏林中,阖着眼的少女唇角眉间。
似是有鸟叫声。
她呼吸极浅,光落在她身上如艺术品般,她纤长的睫毛似是微微颤抖。
有风动,缠着枝头的杏花。
一滴本残留在花瓣间的雨水,便是这么落在了闭着眼的少女的眉间,那一瞬间冰凉的触感,使她猛地睁开了眼。
光影明暗间,那双若琉璃似的眸子,眼中不知是慌乱惊恐,还是难以置信。
沈字酒倒着吸了口气,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润湿的空气自她的喉咙里吸入,然后她身子不由地有些摇晃,显得有些摇摇欲坠。她失神了很久,方才稳住了身子站好。
她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自己的周身,穿着水色薄纱的裙子。她卧床很久,许久都未穿过如此好看的衣衫。她抬了手腕,如雪般莹白的手腕上挂了一只淡青色的镯子,她的目光自手腕看向指尖,那般属于少女的芊芊的手指,骨节处还带着少女的淡红色。一切都是原来最美好的样子
她便就这么不受控制地鼻子发酸,眼眶有些红了,然后便是这么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倏然落了泪,眼泪便这么一滴一滴掉下,然后最后汇成了止不住的泪水。
连她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还有机会再看到自己这番模样。
分明,最后的日子她那般缠绵病榻,清晰地感受着自己命数约莫着所剩不多,这些年的回忆如走马灯似的再她面前回放,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怕是命数已尽。
她本是连张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却回光返照般的,用尽了自己最后的力气,将自己早已瘦的脱了型的胳膊从被中伸出,然后颤抖着抬起,想抓住什么似的,又是像挽留什么似的,但她的视线也只能停留在自己枯瘦暗淡的指尖,最后眼前的视线便模糊了去,抬起的手臂就这么晃了晃,最后又重重的坠了下去。
她死了。
但是她却听到了鸟叫,似是还有花香,她原本衰退的感观却是敏锐地放大,然后她愣在原地,颤抖地落泪。
她竟然没有死,且现下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良久,她才揩掉了自己的泪,说不出是对前事的悲恸还是现下的惊愕。饶是以沈字酒迟钝,她现在也终于清醒地意识到,是了,自己重活了。
本想着先找人问问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未抬脚,她便听到身后似是有人的轻笑声。那声轻笑,熟悉得让她呼吸都屏了一瞬,然后她便是不受控制地转身。
正是初春,淡粉色的杏花儿压着枝头。透过花影交错的树枝间,似是这林间所有光都落在了那十几步开外,清清然站在林间的男子身上。
“阿酒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
隔着十几步,隔着交错的花枝,穿着月白色长衫的男子身型颀长,眯着眼将她给盯着。
沈字酒张了张口,半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瑜见她没有反应,向她走进,然后站在她的面前,只一步之遥。方瑜高沈字诗一头,沈字酒就这么看着他的衣襟,莫名地又一次红了眼眶。
“怎么了,阿酒。”他低头看着不语的沈字酒,怕她是受了什么委屈。
就这么沉默了很久,沈字酒方才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神。光影斑驳,落在他温柔的眉目上,那张过分好看的脸,足以让刚活过来的沈字诗失神了数秒。
沈字酒的眼角许是被这春色染了笑意。
“别来无恙,侯爷。”
她也不知为何,心中想说的千言万语,落到嘴边,脱口的竟然只是一句,别来无恙。
方瑜被沈字酒这么盯着,看着她这般笑意,觉得脸有些发烫,最后轻咳一声,说:“怎的,这才几日未见,如何便是别来无恙了?”
沈字酒笑着不回他这个问题,其实连她自己,对于自己现下这般情形有些茫然。最后,她想了想,问出了口:“方瑜,今天是什么日子?”
方瑜有些诧异她问出的问题,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笑着问她:“阿酒这是生病了吗,怎的今日如此糊涂。”
见她不答,依旧是这么认真地看他,还是回答道:“今天是三月三十,城中名门大户今日便是约了一齐出来踏青赏杏花,不然你现在又怎会身在此处。”
听了方瑜给她的答案,她这才了然。她当然是记得,这是她临死前两年,那场杏花微雨的日子。她似是又想到什么事,原本和方瑜并排同行,轻快的步伐都沉重了些,眼神微黯。
最后才轻叹一声,强扯出一抹笑,带着一丝戏谑的语气,对方瑜说:“作为你最好的哥们儿,我要提醒你,一会儿有一出好戏。”说着,踮起脚尖,有些任重道远地拍了拍身边有些懵逼的方瑜的肩。
“什么好戏?”
方瑜这句话的话音还未落,便听到前方一声娇呼。
不远处,一个穿着妃色裙装的少女不知怎的偏生就摔在了二人的面前。瘦弱的手臂撑着跌坐在地上的身子,面色微红,眼中似是有泪,胸口轻轻起伏,楚楚可怜地盯着不远处方瑜。
这柔若无骨跌在地上的人儿,可不正是这京中第一才女,陆浅浅。
啧,可真真是大家闺秀,教科书一般跌倒的姿势。
沈字酒皱眉,却并不意外。两年前就是在这里,她第一次遇上陆浅浅。
她轻轻摇了摇头,重活一次,便是第二次见这陆浅浅在这杏林中跌倒了。前一次,她还着急上前将摔倒在地的陆浅浅扶起,前前后后的问候。这一回,她倒是细细地欣赏了一番这陆浅浅摔倒的姿势:衣衫倒是整齐,将她的身形完美勾勒出来,眼角还有湿意,眼神倒是惊恐又羞涩,擦着口脂的小嘴轻轻翕动,再配上一声清脆又悦耳的娇呼……
倒是摔得别致。
面对这般作态,沈字酒极其平静,甚至还想笑。
方瑜也同样是注意到了前面突然摔着的陆浅浅,脚下却没有动,但还是出于礼节,问道:“陆小姐可还好?”
陆浅浅眼神在二人间看过,然后咬了嘴唇,娇声道:“方小侯爷安。是浅浅失礼,刚才见杏花开得甚好,只顾看这花,不慎摔了去……只是浅浅现下似是扭了脚腕,能否劳烦小侯爷扶我一下?”
“我也觉得今日这花开得甚好。”陆浅浅话刚落,未等方瑜回话,沈字酒便看着地上楚楚可怜的陆浅浅,柔着声说道。
沈字酒开了口,这有些意味不明的话,倒是让陆浅浅一愣,不知如何接话。
“让陆姑娘能这如此平坦的杏林中乱了步子……这场杏花,可不是开得好么?”沈字酒垂了眸,语气柔和,似是真的觉得这花景迷人一般。
沈字酒未看到,身侧,方瑜嘴角轻轻扬起,藏不住的笑意。
“这青青草地虽是平坦,但陆姑娘身子不比旁人,生得娇弱可人。字酒粗鄙,身子亦是过于康健了些,但是姑娘身子骨儿弱,怎又遭得住在这草地上一摔。”沈字酒的口气里,十分的怜惜,又全是关切,说着便赶忙上前倾了身子,将在地上的陆浅浅扶起,边扶着,还不忘了装作惊讶地再添两句,“陆姑娘怎生得这般轻盈柔弱,连我都能只手扶起……方瑜是男子,力气大些,若是扶陆姑娘时磕碰到,那才是不好了。”
前一世,沈字酒缠绵病榻时候,那陆浅浅倒真是不辞辛苦,百忙之中还不忘亲自带人,闯进已经有些落败的沈家,站在沈字酒的榻前,一番刻薄又难听的风凉话,奚落命数剩下不多的沈字酒。
已是万念俱灰地死过一回,如今本以为重生的自己能用平静地心态面对旧人的沈字酒,面对上陆浅浅,看着她这番作态,沈字酒还是觉得,就算在方瑜眼中落个刻薄的印象,她自己真真不想对她客气半分。
沈字酒来搀,在方瑜面前,陆浅浅自然是不敢再矫揉造作半分,纵是被沈字酒这么阴阳怪气,也只得咬着唇,万般不爽地借着沈字酒的力起了身。
陆浅浅看向眼前的方瑜,便是这么笑着看着沈字酒上前搀她,整个人跟在原地生了根一般,半步都未曾挪动,连关切怜惜的眼神都未向她投来过。
旁人都说方瑜沈字酒,早年相识,青梅竹马,两人是关系过硬的好兄弟,这二人的关系,外人可真是羡慕不来。陆浅浅坐着京中第一才女的名号,尚只能喊方瑜一声方小侯爷,这沈字酒却能这番毫无忌讳地直呼其名。
陆浅浅眼神有些阴郁,还是柔了声,说:“浅浅无能,给方小侯爷添了麻烦,多谢沈小姐出手帮忙。”
说罢,身形轻转,看向不远处的方瑜,轻声说道,“只是……小女还有一事想同方小侯爷讲,事关侯府陆家两家私事,可否……劳烦沈小姐回避一二。”
沈字酒愣了一愣,最后还是背着方瑜,勾起一丝苦笑。
还是和前一世相同的话,沈字酒不是没有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