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淅淅沥沥不止，萧墙再度被淋成了落汤鸡，到了李伢子家门口时候怀里已多了一块精致木盒，即便衣裳淋湿，木盒却保管的很好，未曾淋上一点雨。
木盒里装了一支精美毛锥，造价不菲，是萧墙跑遍了大街小巷反复挑选才选得的一件礼物，李伢子家里已备好温热酒菜，除了李伢子一家三口之外只有萧墙一个外人。
自上次在聚香园与曹元元大打出手之后李伢子便一直在家里极少出门，至于这中间有没有跟张家小姐见面，萧墙不知，但却能看出来这顿饭当是践行饭。
张雪梅于情于理都不会在今日里不过来，屋子外风吹雨打，房间之中温暖如春。
握着萧墙所赠送那支毛锥，李伢子苦涩不已，道:“萧墙，我原本还以为我这未来状元郎就算没处下青云镇所有人，最起码也处下了有一半人，可你猜怎么着，今天只有你来了，在你之前县太爷也派人来打过招呼，让我这两日收拾收拾就出发，他会派人护送我，并没有亲自登门。”
“不是还有张家小姐吗？”萧墙疑惑。“她没有来送你？”
李伢子黯然道:“这种天气镇上的人都去曹家热闹了，张大官人家也当是如此，又怎会让雪梅冒着大雨前来？你知道女子身子始终不及我们男子强壮的，若是因为一场雨留下了什么病根终归是不好的。”
萧墙咬咬牙道:“伢子，你不必如此的，小镇的人都很尊敬你，都说你是青云镇年轻一辈最有学问的，是李学究最为扬眉吐气的学生。”
李伢子道:“可今日连老师都没来？这种话你也信么？”
萧墙道:“老师只是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如果不下雨的话他会来的。”
“来不来都没关系了，萧墙，现在看来只有你才当得起朋友两个字，我李伢子倘若真有高中状元时候，一定不会忘了你。”
手中握着这些日子萧墙拼了命打猎换钱花了一大半积蓄买来的毛锥，李伢子此时此刻眼里满怀憧憬。
两个少年便就着一桌子温热酒菜谈天说地，从幼时说至现在，又从现在说至未来。
说起未来时候李伢子颇为期待。
“萧墙，假如你将来混的不好就来京城找我，估计我会在京城一直呆下去。”
“张小姐呢？你不打算带她过去？”
萧墙话刚说出口便后了悔，因为他记得李伢子曾说过会有一个江南女子在南方等着他。
李伢子轻声道:“这次张大官人资助了我不少路费，让我安心上京，家里的一切都不需要我担心，另外，雪梅已有了身孕。”
怀了身孕？
萧墙脑袋里面轰然炸裂，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这熟悉的一张脸。
未婚先孕乃是大忌，传出去可是丢了八辈子祖宗脸面的事情。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事实就是如此，若非是这样，你真觉得张大官人会资助我上京路费？须知这一路上快则三月慢则半年，不说路上花费，但是对付路上的牛鬼蛇神都需要一笔不小的开支，并且明后日我便要跟雪梅订婚，到时候便算是半个张家人，等高中之后，我会想办法接雪梅回京城去，张家待我如此，我却是不好辜负雪梅了。”
萧墙只觉得脑子混乱不知该说些什么，原本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到了此时此刻却是让萧墙心中两难。
竟觉得面前这张从小长大少年的脸如此陌生，他究竟是为了张家的资助才让张家小姐怀孕，还是根本就没有这种想法，只是一切顺理成章而已。
萧墙已不敢再想下去，想起上一次二人会面时候与李伢子说的那番话，而今只是轻声道:“张家小姐对你情深义重，你莫要让人失望。”
李伢子望着满天雨幕怔怔出神，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只是当萧墙无意之中看见李伢子早就收拾整整齐齐的行囊，不禁心中五味陈杂。
心想也许李伢子早就迫不及待想一展拳脚了吧。
回去路上青云镇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虽不说是万人空巷，但小镇今日十之七八的人都去了曹家，听说曹家不止张罗了曹家大院，还有一整座聚香园，只要是小镇的百姓都可以去吃喝玩儿乐，至于什么利是，有则有，无也不强求，这倒是导致了家家户户基本除了年老的走不动路的以及牙牙学语小孩，其他人几乎是一个没落下，听说曹家还请来了外地的戏班子唱戏，好不热闹。
萧墙心里痒痒，也想看看那些脸上抹着颜料穿着漂亮衣裳的角儿究竟能唱出来什么玩意儿，可想了想，最终还是打算先去杏花巷一趟，这样的夜里八成老猎户家里又得下小雨。
衣裳原本就已经湿透，萧墙索性不去理会，一路小跑至杏花巷，最尽头几间房子里还亮着灯，似乎与远处曹家的热火朝天完全就是两个世界，杏花巷是极为冷清的。
瞎子老猎户正坐在门槛上独眼涣散发呆，若非偶有的呼吸，萧墙恐怕会觉得这个苦了大半辈子的孤寡老人在这个夜晚静悄悄的走了路，到时候丧事可该怎么办才好。
“哎呀，早就跟你说过了这种天气早点上床睡觉，你身体又不方便，要是再大病一场岂不就半只脚踏进了棺材里？”
一边上前尝试扶着老猎户身体，一边嘴里唠唠叨叨，若是此刻外人前来，定只会觉得这是一对亲爷孙。
老猎户形容枯槁，极为瘦弱，按道理以萧墙如今力气应该能轻而易举将其扶起来才对，谁知老猎户任凭萧墙如何使劲依旧纹丝不动，这让萧墙十分惊讶。
“王爷爷，莫非屁股被浆糊黏住了？怎的这么沉？”
从瞳孔涣散之中回过神来，平日里疯疯癫癫的老猎户此时此刻竟极为安静，一只独眼神色复杂的看向半个身子在屋檐水之下的萧墙，落寞道:“孩子，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只是个孤苦无依的糟老头子而已。”
这问题倒是让萧墙来的措手不及，心道怎的今日里这家伙怎的转变性子变得如此深沉了？
虽疑惑，但见老猎户有此一问，萧墙也就干脆直接坐在了门槛上，感受着隔了几条巷子的热闹欢歌笑语，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爷爷你一个人怪可怜的，无儿无女，又被吓成疯子，自己的衣食住行都不能照顾，若是哪天不小心死在了家里恐怕尸体发臭都不会知道。”
老猎户道:“帮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儿能有什么好处！”
萧墙双手往后撑着台阶歪头笑道:“这天下哪里来的那么多有好处的事情对不对？往年每到雨季时候我也经常帮曹元元修缮屋子，平日里谁家里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也会尽力去帮，这天下可不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吗，要是每个人都愿意互相帮助那该多好。”
老猎户沉声道:“那也不过只是你这傻小子以为的而已，也只有你这种什么都没有的傻小子才会整天想着别人，爷爷告诉你，这天下的人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没有的人通常最为大度，愿意拿出来，而拥有的人其实最小气，最不愿意拿出来，以后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尽量少做，须知升米恩，斗米仇，做人还是要多为自己打算才好。”
萧墙似懂非懂，这等太过晦涩的学问也并非是一时半会儿便能明白透彻，只是笑道:“我照顾爷爷你，爷爷你不是也教了我本事？那扎马的功夫我是越练越喜欢，这才多久我已经能独自上山打猎，只是那把被那两个书生下了什么禁制的黑弓至今还是做不到完全拉开，也忒恼火了。”
老猎户道:“不着急，慢慢来，此弓非同寻常，就当做爷爷送给你的礼物，将来若是小镇再也呆不下去的时候便带着爷爷留给你的弓，有这把弓在，普通牛鬼蛇神见了你也只得让路。”
“有那么神奇？”
萧墙瞪大眼睛。
“不过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说的好像小镇再也呆不下去了一样，两个书生如此，曹元元是如此，纸鸢小姐的那个仆人也是如此，现在连爷爷你都也这么说，我倒是真想知道小镇会怎样？”
“纸鸢小姐？仆人？”
老猎户疑惑。
萧墙见状便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这其中甚至不忘提起了那能缩地成寸的儒生，老猎户在听闻这话时候神色复杂。
“我早该知道他们都来了。”
“他们？他们是谁？”
“他们是注定要来青云镇的人。”
“爷爷你好像知道什么。”
“爷爷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爷爷将命不久矣，爷爷早该想到欠下的债注定逃不掉，既然他们都来了，想必找我的人就在这两日便会抵达青云镇。”
“爷爷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听不懂是好事，知道的太多只会对你不好，在此之前，孩子，你能否答应爷爷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别说是一件，就是十件百件我也答应，只要我能做得到。”
“那就好，等过两日你带上那把黑弓去竹山一趟。”
“不是说竹山有鬼？”
“这天下哪儿来的什么鬼，无非只是一些胆小之人的臆测罢了。”
“可没有鬼爷爷你为何会时常说自己见到了鬼？”
“只是见到了一些执念而已，竹山之中非但没有鬼，反而有一件宝贝，关于这件事情，爷爷并不能告诉你太多，只需要你从竹山里面找一把剑出来。”
“是爷爷瞳孔里那一把剑？”
“不错，就是那把剑。”
“爷爷为何不亲自去。”
“爷爷去不了。”
“为什么去不了？”
“因为有人不愿意让爷爷去。”
“什么人这么霸道？难不成连爷爷你的腿都能管的住？”
“这次还真被你说中了，那人又岂止是霸道，简直就是让人望而生畏，若是爷爷几十年前早知道青云镇隐藏有如此绝顶高人。是断然不会来此青云镇的。”
“那人是谁？”
萧墙心里好奇。
“小镇最高的高人恐怕也就是向东来那个家伙了？难不成是他不让爷爷去竹山？”
老猎户道:“就是那个能踩着葫芦过江的向东来？他虽然也算得高人，但跟我所说的这位比起来终究是差了一点。我说的这个人你也认识，非但认识，还很熟悉，他就是……”
正当萧墙听的聚精会神恨不能立马从老猎户嘴里撬开得到那人名字时候，忽闻小镇街道之上一阵快马之声踏过，溅射起来的水花都遥远可闻，也不知那快马溅射的水花到了哪个过路人身上，没多久便是一阵骂骂咧咧。
“瞎了眼啊你，没看见有人？不就是骑个破马？嘚瑟个什么劲儿，溅射到了道爷我这身道袍身上，你赔的起吗！”
这声音不知为何竟听的有些熟悉，随后便是一阵吁马声，那几匹快马停了下来，那自称道爷的家伙顿时不再说话，没过多久便是一阵打斗声，不等萧墙去一探究竟，便有一个灰头土脸的道人如同过街老鼠一般被人撵到了杏花巷里，不偏不倚正是萧墙所在位置。
第三次与这准备在自家房子前纵火的道人，萧墙甚至想都没想这坑蒙拐骗的家伙是如何从县衙大牢里跑出来，便直接撸起来衣袖，进屋抄起了一把打猎用的阔刀提在手上，与那同样淋成落汤鸡的中年道人四目相对。
萧墙冷笑不已。
“要不怎么说冤家路窄呢对不对？没想到吧，你今天又落在老子头上了。”
被一个小了自己至少二十岁的的少年自称是老子，尤其还是一个曾经打过自己闷棍的家伙，道人自是恼怒不已，但比起面前这龇牙咧嘴的臭小子，外面那几位大爷才是真正得罪不了的主儿。
见状，道人连忙道:“兔崽子，先给我让开，你我的帐待会儿再算，等道爷先甩了后面这几个臭婆娘。”
说话间已有四道穿着黑衣的人影迅速踩着积水进了杏花巷，黑衣黑发，带着斗笠，身材婀娜多姿，唯有斗笠之下伸出来的四只手洁白如玉，四只手上握住的剑更是闪烁着寒光。
雨幕之中雨水拍打剑身传来阵阵轻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