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弦上的箭,引而不发的时候,最是骇人。
而凌空而下的长刀,其停滞空中的那一刹那,是它最弱的时候。不过没有人能抓住那一刹那,是以空中的尺剑,带着无可阻挡的睥睨之势,向着黄沙之地上的不归人劈去。
非攻墨门,兼爱平生。
是以墨家之人,所用之剑,已是削去了剑尖,锋芒不显。
云奚含怒一击,尺剑自高空落下,浩瀚的黑夜中,已是亮起了一团光明。
只见本已断去剑尖的尺剑,在那长剑尽头,亮起了三寸剑尖。
“剑芒?”即使沉静如钝三刀,见到此幕,也不由低呼出声。
这人剑术,已经凝练出了剑芒,只差一步,便可到草木竹石均可为剑的地步。
如此剑术,天下大可去得,听他声音看他年岁,其似乎并不大。
这样的剑术,却是为了苦追一女子,追其手中之物,追至这大漠深处。
此物不凡。
钝三刀紧了紧手中朴刀,微微抬头,似是倾听,似是观望。
长剑带着刀势,剑芒慑人眼,那是兼爱众生才褪去的剑尖,而此刻,却又为杀人而生出了剑芒。
这岂非是绝世的一剑?
不归人的娇嗔被剑气压下,缭绕在周身,她想退,这一剑绝不是她能接下来的。可是,那无边的刀气与剑气,笼罩着她。她的轻笑声退回了体内,那吞吐不定的剑芒,带着死亡的气息,向她压来。
她退而不得。
这是必杀一剑,用剑之人身上却毫无杀气,那双隐藏在黑夜中的眼眸,平平淡淡,正如兼爱众生的墨家巨子。
可是死亡降临,那双眼睛在其眼中,便散去了那些意味,那平平淡淡的目光,反而是变成木雕神明,隔着缭绕的烟火,任由众生在苦痛里挣扎。
原来她逃了大半天,不过是对方戏耍于她而已。
“或者,我已经把他的兼爱之心,消耗殆尽。”不归人落寞的想到。
纵然挡不住此剑,她还是奋力的举起双臂,匕首交叉直上,挡在头顶。
锵啷!
匕首断成四节,她的手被狂放的剑气击得刺痛发麻,无力的垂下。
一缕青丝从额头落下,与之一道的,还有一缕鲜血。血艳之色如她的红唇,在某个黑夜中,在那烛火熄灭之际,热情似火的燃烧,浪潮汹涌的翻滚。
她心中隐隐带着分期盼,眼中带着分解脱,仰着头,等待着长剑落下。
青丝飘扬,不知道要去到哪里。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不知魂魄何依。
“我说过,把那东西交出来。”云奚的尺剑停在不归人左额头上方,稳稳的,不同不摇。
动时犹如雷霆,静时宛如涛石。
不归人没有等到长剑落下,有些失落,“你总说那东西交给你,那是什么东西?你不说清楚,我怎么把东西交给你。”
钝三刀本已拔刀,他是个捕快,别人恩怨如何,他不在意。若是有人在他眼前坏了律法,他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云奚见她这样子,暗叹一声,随即撇过头,“钝捕头,若是我杀了她,你是否会逮捕我,抓我去见官?”
钝三刀沉声道:“自然。”
“你若杀她,我便抓你,她若杀你,我便抓他。钝某身为捕快,犯法之人,皆在钝某逮捕名单之内。”
他言辞淡淡,只不过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他说道做到,从无虚言。
“即便我杀她是为了天下苍生也不行?”云奚眉头微皱。
此时命案未发,对方还未曾动手,却是给了他一股莫名的压力。
“犯法便是犯法,没有衡量的余地。”钝三刀依旧淡淡道。
不归人笑了,她的生命本就如草芥,此刻却是有律法保护,她感觉可笑至极,咯咯道:“我甘心死在他剑下,你这捕快莫要插手。”
钝三刀依旧不丁不八的站着,即便旷野的风吹得人凄寒彻骨,他却是定定的立在黑暗中,对不归人的话语置若罔闻。
云奚道:“既然如此,你还不动手?”
他催促一句,在钝三刀眼中,杀人就是犯法,即便是对方心甘情愿死也不行。
云奚不想与钝三刀动手,却也不想跟他去官府坐穿牢底。
不归人轻笑道:“老娘杀天杀地,杀丈夫杀岳母,就是不会自杀。你若不动手,老娘可要走了。”
云奚扭动着尺剑,下弦月姗姗来迟的从地平线上升起,带着丝猩红,落在三人身上。
低矮的丘陵半掩半遮的盖住三人的身形,云奚回剑在身,长剑吱吟一声,缓缓滑落剑鞘。
云奚看了一眼不归人,转头对钝三刀说道:“钝捕头,你来见的那人,三天前,他已经死了。”
钝三刀愣了一下,却道:“死有余辜而已。”
云奚摇摇头,“十年前,济州发大水,先是旱灾,再是洪灾,百姓民不聊生。官府筹集十万两白银,请了两位最富盛名的捕头押运。”
云奚微叹口气,“钝捕头,便是其中一人。”
“最富盛名?却是害了济州百姓,你说这样的人,不该死吗?”久违的心事被揭开,钝三刀也不免心神摇曳,带着分嘲弄。
不归人立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个石盘,也不逃遁,静静的听着二人讲故事。
那石盘巴掌大小,在她手里翻飞轮转,上面密密麻麻的刻着一些文字。
那些文字歪歪扭扭,横七竖八,倒像是道家符文一般。
石盘幽黑,在月光之下泛着暗光,让得云奚忍不住将目光落在上面。
“姑娘,这是灾祸之源,你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不如交给我,将其沉在东海之下,让得这天下苍生有口喘息之机。”云奚忍不住劝道。
他避过钝三刀的问话,目光灼灼的看着不归人。
石盘素手中倏停,不归人冷冷的抬眼看着他,“我凭什么相信你?你们这些诸子百家之人,道貌岸然,这天下之乱,倒是有一半要算在你们头上。”
她散去销魂蚀骨之音,声音清脆,只是那话语中传出的那种警惕意味,拒人千里。
“我这也是好意,此事把你扯进来,对您并不好。”
云奚解释一句,转话道:“公输家、阴阳家之过,怎能算到诸子百家头上?”
“是吗?”
不归人笑道:“那历年来,科举舞弊愈演愈烈,这又怎么说?非儒即墨,我看,你墨家也快了。”
云奚觉得自己今日叹息次数,比前二十年加起来还要多,叹道:“姑娘若是不信,我们同行如何?我要杀你夺去你手中的东西,早就动手了。之所以迟迟不曾下手,便是因为我们目的相同,既然如此,你我何必苦苦争夺。”
“或许吧,不过我却是信不过你。”不归人回道。
云奚道:“我自有办法。”
他说着,已是转过头,看着钝三刀道:“钝捕头,不知你可愿意为往日之过赎罪?”
不及钝三刀询问,云奚已经悠悠道:“十万两白银,不是个小数目,更因为其乃是济州数万百姓的救命之物,实在容不得半点闪失。”
“是以两位捕头商量,一前一后,一明一暗,押运这批饷银,钝捕头,不知我可有说错?”
钝三刀点点头,“没错。”
云奚继续道:“这日天刚亮,两人检查了封条,确认无误之后,便上了路。”
“可惜,如此周密的计划下,途中也无遇到劫匪之类的,那十万两白银运到济州,却变成了石头,让人呜呼哀哉,人间惨事,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所以我说,他该死。”钝三刀嘶声道。
云奚点点头,“走失了数万人的救命银钱,确实该死。”
“他那不是走失,而是助纣为虐。”
云奚摇头道:“钝捕头,你可知道,如果当日换做是你在明处押运,他在暗处相助,那十万两白银,也会变成石头。”
“钝捕头一向心细如发,追查案子,从来未曾有过差池,也从不曾放过半点蛛丝马迹。奈何,那银子从一开始,从仓库中运出来的时候,便是石头,又怎么救济苍生?”
钝三刀笑道:“原来墨家之人也似江湖道士一样,喜欢胡说八道。”
他说着,转身要走,这里既然不会有命案发生,他多留在此处也毫无意义。
“钝捕头,请留步?”云奚立在挡在钝三刀身前。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钝三刀看着眼前之人,“他死了,但还得亲自确认一下才行。这大漠孤狼甚多,若是去晚了,尸骨无存。”
云奚闻言,并不多动身,悠悠道:“第一日,两位捕头开箱验货,看到的自然是白花花的十万两银子,可惜,一夜之后,那些银子全被人掉包了。”
“钝捕头一定觉得我是胡说八道,白花花的十万两白银,在众多兵士的看管之下,怎么会被人掉包了?而且当夜并未发生任何怪异之事,你和另一位捕头,也并未离开。”
钝三刀笑道:“如此严密的监视之下,兄台要说一个偷天换日的故事吗?”
云奚似是亲自见过十年前之事一样,猛地转过头,眼睛盯在钝三刀身上。
这钝三刀这才发觉,比起此人惊天的剑术,他的这双眼,才是让人心悸的存才。
那眼中似乎跳跃两团火焰,化作神佛之眼,在这无边的黑夜跳跃着,燃烧着,猩红之月也不及这目光可怖,早早的隐藏在一小朵乌云中。
可是,这又是一双心系天下苍生的眼,给人莫名的安全感。
大漠干枯,这是唯一的一朵乌云。
没了惨淡的月光,云奚眼中的火焰越盛,灼灼燃烧,让得钝三刀有些心怯。因为他忽然觉得,这人接下来要说的故事,让人不忍卒听。
钝三刀紧了紧手中的刀,他有些口干,心里却有个念头,迫切的使他想要知晓对方接下来所说之事。
月光清冷,风沙轻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