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分时节，在病榻上我又一次闻到了浓烈的中药气味。这种气味混合着死亡的气息，还有母亲的叹息。从窗口透过来的阳光，好像是从腐烂的稻草垛里生长出来的丝丝幼茎，软弱得使我感到一丝心痛。
我害怕这样的阳光，在时序的轮转下，我的生命也在阴阳两极轮转。尤其是每年春分时节，一场春雨像婴儿的尿水，淅淅沥沥。打湿后的土地，开始萌动着酸涩的欲望，地气暗暗上升，天地间混合的气流开始严重侵扰我的身体，使得我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母亲在厢房里自言自语地说，过一会儿，壮素就来了。
母亲走出门，朝村口的路望了望。阳光在她凌乱的头发上跳起来；一只麻雀从她头顶惊慌地逃窜而过，像树上最后一片顽强的枯叶，终于从空中抖落。
壮素走到我的病榻前，他一言不发，接过母亲的茶碗时也没吭一声。他的脸灰暗，一只青筋毕露的手放到我的头上，然后看了看我的舌头。他还是没有说话，也没问我半句有关身体不适的情况，然后就在一张发黄的纸张上快速地写了起来。我隐约感到处方单的上面有一条红颜色的“最高指示”，是那条在马滩沟随处可见的“一定要消灭血吸虫病”。
写完处方后，壮素的神情依旧默然。然后他把处方递给母亲说，用一只梨熬吧。
母亲怔怔地望着壮素。
壮素是个黑四类分子，成分复杂，据说他的爷爷当过国民党时期的伪县长，他的父亲曾是马滩沟有名的中医。
母亲也没有说话，她捏着那张处方，像捏着我的命根。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那张处方，竟是壮素给我开的最后一张处方。一年后，当我的病慢慢开始好转的时候，壮素却死了。
壮素死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头是被两个壮汉用镰刀活活割断的。那一天，我在万人涌动的浪潮和狂呼声中，差点被人踩成肉饼。虽然我没有目睹壮素死亡的全过程，然而，多年以后，那种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息像一只硕大无朋的黑鸟，一直在我大脑里萦绕，并且使我的呼吸不自觉地堵塞起来。
那一年我不到八岁。
2
妹妹巧秀听到有人说梨的声音，像猫一样快速地蹿了进来，然后静静地朝我的病榻望了一眼。巧秀的嗅觉比猫还灵敏，她以为我又有梨吃了，可以和我分享一小半梨，或者分享一点梨的香气。每当我生病的时候，只有巧秀最高兴，因为我一生病，母亲就会去买梨。我的哮喘病一犯，什么药都无法缓解，只有梨才能疏通我的呼吸道。
巧秀在不到四岁的时候，送给了远在外村的没有生育能力的姨母，可是她像一只流浪的猫多次偷偷地潜逃回来。她第一次偷跑回来的时候，母亲惊讶无比，根本就无法想像巧秀是怎样渡过三条河流，步行十多公里的路程找到自己的家的。母亲吓出一声冷汗的同时，狠狠地把妹妹的屁股打出五个巴掌印，然后她就抱着巧秀流泪。本来准备号啕大哭一场的妹妹，看到母亲的眼泪，只是干嚎了一声，马上就停止了哭泣。那时的巧秀扎着两根戳向天空的短辫，显示出直愣愣的倔犟脾气。她看到哭泣的母亲，竟然用一只肮脏的小手默默地替母亲擦拭不断往外冒的泪水，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用花纸包着的糖果，说，妈，糖。
巧秀就是被母亲用几个糖果引诱到外村，然后把她过继给远在外地的姨母的。母亲在看到糖果的一瞬间，眼泪又默默地流了出来。
母亲生下我后，因为我从小多病，像一只随时都有可能碎裂的瓷器，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日子过得越来越拮据，因此全家人把我看得格外娇贵。当母亲的肚子再一次鼓起来的时候，把巧秀送人的想法就一次次地在父母脑海里萦回不去。母亲开始是反对的。母亲说，再穷，也可以给巧秀撇一点吃的，再说，她懂事，好养，长到四岁，念家，送人也晚了。可是父亲一直坚持把巧秀送人。那时母亲又有了身孕，父亲希望母亲肚子里怀的是儿子。为此，父母常常争吵，父亲火暴的脾气，他的怒吼，震醒了深夜里睡觉的我和巧秀。我们缩在被窝里，连大气也不敢出。巧秀目光熠熠闪动，像两只发亮的萤火虫。我紧紧地抱着她，一滴冰凉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脸，是巧秀的泪水。我没有想到巧秀会伤心流泪，她还不到四岁，似乎就从父母的争吵里听出了什么。妹妹说，我要撒尿。其实她像只野猫一样偷偷蹿到门外，趴在窗口听父母争吵的声音。她听到的是母亲的哭泣，知道自己真的将要被送人了。
按照巧秀从小就显出的倔犟和顽固，我以为妹妹会极力反抗父母的决定，不会被人轻易带走。可是，巧秀被姨母带走的那天，竟是那么顺从，顺从得连母亲都感到不可思议，好像她天生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其实，巧秀从父母多次的争吵声中就已经预感到自己成了家里的累赘，送人是迟早的事情。
在把她送人的前几天，母亲对她特别关照，还给她缝制了一套新衣。穿着新衣的时候，巧秀隐隐知道，她即将成为别人家的孩子了。有一天，当母亲对巧秀说去走亲戚时，巧秀就知道了母亲的阴谋，可是她不愿意戳穿。
3
壮素死后的那一年，干雷响个不停，闪电明亮地撕扯着天空，几天之后，一场暴雨才下下来。这场铺天盖地的暴雨下了三天三夜，雨水填满了马滩沟的大小沟壑和水塘。即使肥硕的野鱼沿着沟壑蹿到家门口，也很少有人捡。据说，那些蹿上岸的鱼得了一种可怕的病。它们的鱼鳞大多凋落，长着发红的疹斑，吃了会使人染上麻疹，严重的会导致死亡。还有人说，这些鱼是因为雨水漫出沟壑后，被岸上的农药污染，导致鱼瘟。而法建的瞎子祖母的看法跟其它说法都不一样。她说她曾见过鱼纷纷跳上岸死亡的情景，说是天空里落下的黄色沙雾，具有毒药成分。马滩沟人从不相信一个瞎子能“看见”什么，因为在他们的眼里，这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从一生下来，就在黑暗中摸索。
在我的记忆里，三天三夜不间断的大雨停息后，紧接着就到了异常炎热的三伏季节。天空每天堆积着火烧云，整个村庄被烤得像一块干黑的面包。一个月后，被涝的庄稼，又开始面临干旱的灾难，田地里正在灌浆的稻子像萎黄的病人。严重的干旱使得村里的人们比暴雨前更加忙碌和疲惫，他们抬着水，在湖岸架起长龙，企图把水引进干枯的田地。全村的男人们日夜挖沟引水，一个个被太阳晒得像干瘦的树干。人们很快就忘记了那场血腥的镇压，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千人激愤的火热场面暂时偃旗息鼓。
因为疾病，我早已从学校里休学回家。疾病使人们对我的存在视而不见，他们根本就不清楚我到底得的是一种什么病。在他们的印象里，我一生下来就是个病壳子，一个很难养成人的病壳子。
村庄里，像我这样奄奄一息的病壳子还有很多，但他们基本上都是上了岁数的老人。人们说，常年闹病的病壳子反而命更长，病病怏怏要死不活的人，有着顽强的生命力，疾病成了他们体内堆积的某种多余的衍生物，它生长得越旺盛就意味着他们的生命力更顽强。比如法建的祖母，不光眼瞎，还据说她在年轻的时候就得了一种怪病，咳嗽了几十年，但依然活得像只活蹦乱跳的老虾。她咳嗽的频率之高，声音之洪亮，神态之恐怖，令我感到她很快就要完蛋了。但她依然还活着，从不打针吃药，一双小脚走起路来，像逃窜的驴蹄。她的咳嗽从不因天气的变化而变化，而是每天都具有秒针行走的频率。人们早已习惯了她干裂的咳嗽声，反而没把她看成什么病人。她活着，咳嗽就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而我是马滩沟最小的病壳子，屁股上的针眼如满天繁星。屁股是我身体最厚实最饱满的地方，可是这地方最后也如一块板结的薄土地，连针也难以扎进去了。后来，我几乎感觉不到扎针的疼痛了，仿佛这块地方是身体多余的一部分，跟我丝毫没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每天打进去的链霉素，是怎样顽强地渗进体内的。
我每天赶到马滩沟卫生所，蹶着高高的屁股，让壮素给我打一针，这成了我每天必须完成的功课。壮素面对我饱经沧桑的屁股十分为难，因为在我的左右屁股上，几乎难以找到下针的地方，他拿着注射器小心翼翼查看我屁股的样子，就像一个巧匠寻找着某件器物的漏洞。他开始还征求我的意见是打左边还是打右边。后来，我也感觉麻木了，说，左右都一样，随便。壮素说，你的屁股每天要用热毛巾敷，要不连药水也不吃了。
每天晚上，我的母亲就守在我的屁股前，用两块热毛巾敷着我满是针眼的屁股。母亲揉捏着我屁股，像揉着一团发不开的面。
壮素被杀后，打针的任务就由我父亲来完成了。父亲的技术粗糙，我的屁股常常被他扎得血流不止。他用白酒给我止血，使我屁股上的针眼血流不断，结壳不止。
每天打完针，我就像获得自由似地跑进村里一处茂密的野竹林，寻找自己喜爱的虫鸟。不过我一点也不孤单，因为在我的身边总有一只大黄狗。它浑身的毛发亮，总是摇着尾巴快活地跟在我身后。这是条野狗，一般在晚上才偶尔潜进村里。就是这条来历不明的野狗激起了全村人的义愤，如果村里有小鸡失踪了，人们就自然会联想到这条黄狗，以为都是它干下的坏事，因此有人总想把它毒死，或者用绳索致它于死地。除此人们的兴趣还在它满身的肌肉，这条无主的狗自然成了人们奢望的一顿美餐。可是，这是条聪明的野狗，尽管人们对它采取了多种猎杀手段，但它总是能从死亡的边缘挣脱出来。因为野狗远离人群，从不偷食拌有鼠药的食物。
人们完全忽视了狗的这一出类拔萃的灵敏嗅觉，何况他们面对的是条非同寻常的狗。
有一次，法建终于用绳索套住了黄狗的脖子，最后还是以失败而告终。当时他在野竹林里熬更守夜，埋伏了一晚，才将绳子成功地套在黄狗的脖子上，当法建拉紧绳索奋力往后拖的时候，黄狗一口咬断了粗粗的绳索，像黄鼠狼一样飞速逃进竹林深处，如风一样地消失了。马滩沟基干民兵营长孙小军曾企图用步枪猎杀这条野狗，但仍然事与愿违。那一天，他带领几个基干民兵，在茂密的野竹林里，与黄狗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狙击战。他们端着火铳和步枪，搜遍了野竹林的每处地方，最终也没发现野黄狗的踪影。另外一次，是在一个月光明媚的晚上，有人在野竹林发现了黄狗的踪影，便赶紧通知孙小军。孙小军等人挎着步枪潜进竹林。他的确发现了黄狗的踪影，对着一个黄影飘忽的目标连开了几枪。黄狗嗷嗷地叫了几声后，快速逃走了。他们谁也不知道是否击中目标，反正最终也没有找到黄狗的踪影。
据说这条黄狗逃出了野竹林，蹿上高高的河堤，然后像一只水獭潜进河里，无影无踪地消失了。人们以为这条野狗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或者中了枪弹之后死在野外。可是当马滩沟人再次发现黄狗的身影之后，大多数人怀疑这条狗成精了。当时黄狗像闪电一样晃动几下后，就消失了。马滩沟人以为看见了阴森的野魂，不敢再接近它，甚至听说黄狗回来的消息，都暗暗感到恐惧。人们开始用自己的报复心理来推断狗的阴险和狠毒。
我的存在远远不如那只哀愁而高贵的黄狗，它独往独来，如风似影地纵横在高高的河堤和漫无边际的田埂、荒野上，杂草蔓生的野竹林成了它最安全的隐居之地。我在荒芜的童年，不会比一条狗活得更有价值。人们谈论一条狗时的津津乐道也会甚于谈论壮素的死亡。
然而，就是这条令人恐慌、大难不死的野狗居然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事后想起来，我还懵懵懂懂的不知所措。我最先和那只精瘦的黄狗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就没在意它是条野狗还是条家狗。在马滩沟有上百条看家守门的家狗，它们一般不野游，除了在发情阶段，基本上都是在自家的领地里游荡。它们忠诚，默守狗道，对主人表现出绝对的摇尾乞怜。一点风吹草动，它们都会变得机警，用尖细的狂吠来显示自己的存在和威风。其实它们都有非常虚弱的本性，叫得越响亮的狗越虚弱。我常常捏着一块泥土对它们做一个不友好的动作，一块还没砸着它们的土疙瘩就使它们吓得嗷嗷直叫，它们的娇气和柔顺使我很瞧不上眼。不过，家狗们有强烈的集体感，它们也会结帮拉派，欺负弱者。真正谁强谁弱，在发情的阶段就可以一目了然了。
我看见过上百条家狗在发情阶段为争夺情侣大动干戈的宏大场面。在那时它们才显示出狗的野性，攀树上墙，望月狂吠，闹得马滩沟人的心里惶惶的。人们常常坐山观狗斗，在狗的狂吠和哀叫声中享受厮杀的快乐。每年柳树长出嫩叶的时候，狗们就开始不安分起来了。这些在上年腊月保全性命的狗，就更加珍惜生命放浪生命了。
在人们围猎野黄狗的阶段，这些家狗们也在蠢蠢欲动。据说，有几十条家狗曾在一个月夜与野黄狗展开过一次大搏斗，最后以失败而告终。最惨的是法建家的那条毛色斑斓被人们视为最美丽的狗，它的一条大腿竟被野狗咬断，伤口往周身延伸，脓血不断，时间竟达数月之久。美丽的毛发渐渐发灰脱落，最后像个麻风病人，奄奄一息地惨死在野外的河沟旁，被马滩沟人用火焚烧成灰。他们担心这条惨死的狗携带着致人死亡的病毒。这条美丽的狗的死亡，也使人们坚信那条成精的野狗体内具有可怕的毒素，这才是人们谈“狗”色变的真正原由。
从此，尽管家狗数量渐渐庞大，狗族兴旺，但是它们像人一样再也不敢对野狗进行围猎和反抗了，它们默认了自己的失败，或许把野狗看成了凶猛的异类，再也不敢与之为敌了。
我每天都要独自在野竹林里玩耍，和我同龄的小孩基本上都去了学校。再小一点的孩子，根本就不和我玩，我隐隐感到有些不妙。后来我从鼻孔拖着两条毛虫的犟棍嘴里得知，他们不和我玩是因为我是个病壳子，得了什么传染病。犟棍是个泼赖的家伙，肮脏而胆大。在马滩沟，用“犟棍”取小名的不少，可是他从小显现出的泼赖劲，无人可以跟他相比，“犟棍”二字对他恰如其分。他泼赖或许跟他曾当过大队支书的父亲有关，大人们一般也不跟他计较什么，甚至还表现出某种讨好的味道。我想不明白的是为何连大人都有点敬畏这个毛发没长全的小混蛋。
可能就是犟棍的传言和造谣，使得其他小孩都远远地逃离我，不敢与我接近。这使我把犟棍看成是我小时侯最痛恨的仇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