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时,马滩沟的地洞数字报到公社去的时候,开创了全社挖地洞的记录。在那时,马滩沟人个个像土拨鼠,学生们挖洞的积极性也空前高涨,他们日夜挖洞不止,累了就睡在洞里。地洞的格局分布合理,洞连洞,几米一个洞,转弯的洞和朝地底下延展的洞,大洞小洞,应有尽有。钱家湾前来参观的人说,如果第三次世界大战打起来,马滩沟就成了最合格的战场,美国的原子弹落下来都不怕了。那时,队长脸上的表情好像马滩沟挖出了一座金矿。
后来,不少地洞都在夏天一场暴雨的冲击下垮塌了,没垮塌的成了黄鼠狼和老鼠们最安全的隐蔽所。
巧秀躲藏的地洞刚好容纳她一个人,她听到我的声音,像一只老鼠般警觉起来,迅速把手上的牛饼丢到身后,嘴里油乎乎的,嘴角还挂着牛饼渣。我猫腰盯着她的时候,她才从地洞里钻出来。我说,妈叫你回去。巧秀傻傻地望着我,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哥,我没有得病,妈是想把我毒死。巧秀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说,你千万不要这样说,妈是为你好。巧秀说,我没有病我没有病。这句话巧秀一共说了三次。
巧秀回家后,才发现家里弥漫着香火的烟雾。
母亲不敢再让巧秀喝药了,而是每天偷偷地点着香火,轻轻呼喊巧秀的名字。母亲的声音像水一样慢慢在黑暗里渗透。有时她从洵滋河一路呼叫到家里,母亲神神叨叨的样子,使我们无法理解,还以为她得了什么怪病。
母亲偷偷的还魂祷告一直延续到第二年春天。可是巧秀每月总要梦游两至三次。母亲把我从祖母家里叫回来,让我和巧秀同睡一张床,让我关照睡梦中的巧秀。我一直迷惑母亲的说法,决不相信巧秀会半夜起来。可是有一次,我突然醒来,发现巧秀的被子真的空了。我吓出一身冷汗,连忙叫醒母亲。我和母亲提着马灯,在屋前屋后寻找巧秀。春天的晚上,清寒的空气让我瑟瑟发抖,心里自然罩着恐慌。母亲穿得也很单薄,在马灯下,我看见母亲恐慌而绝望的神情,眼里含眼泪,枯黄的灯光照得周围的景物荧荧闪光,显得越发阴森。我们在屋前屋后找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巧秀。我和母亲沿着渠沟寻找,沿着稻草垛寻找,最后我们又到周围的地洞里寻找,依然没有巧秀的身影。我听见母亲哆嗦地叫了一声,天呐!
我和母亲回来的时候,发现巧秀正在被子里睡得好好的。母亲看见巧秀的一瞬间,她几乎吓瘫了过去。她认为巧秀不光丢了魂,还有可能是我们家里在闹鬼。
母亲没有惊动巧秀,在那一刻她心里冒出惟一的念头,搬家。她怀疑,马滩沟的野魂太多,有股煞气,阴森森的野竹林,沙岭一带的荒滩野坡都是野鬼们藏匿的地方。母亲自言自语地说,家里没男人,火焰低,压不住邪。
那时父亲还在西水东调的工地上,靠母亲一个妇人去完成搬家造房的活路,几乎是不可能的。第二天,母亲找到队长,希望队长派人把父亲抽调回来。队长说,那么光荣难得的工作,别人想去都去不成,你还要你家男人回来,真是邪门了。
母亲不便说出家里遇到的邪事,只是说,家里三个孩子,两个都有病,一个还在吃奶,快把我折磨死了。
队长说,你家巧秀有什么病,树上水里滚爬,结实得像石磙。
母亲无奈地望了队长一眼,她心里的苦水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忍心说出巧秀失魂的秘密。
母亲说,队长,我家也不要那待遇,你叫我家男人回来,我这一辈子都感激你。
队长似乎有点不耐烦地说,你家男人在工地升官了,我管不了了。
末了,队长还说了一句,妇人家眼光,有福不会享。
母亲没有办法。回到家里后,决定让祖母来我家照顾几天,她准备亲自到工地把父亲叫回来。可是母亲的决定是单方面的,祖母根本就不理睬母亲,她对母亲的成见就像一块化不开的冰。听说母亲要去工地找父亲,她就更不乐意了,因为父亲毕竟已是个拿薪水的干部了,祖母不允许任何人拖他的后腿。
5
多年后,回忆母亲带领我们投靠亲戚时的情景,我感觉那简直是一次逃亡。我的母亲推着一辆“鸡公车”(独轮木车),在黄昏的时候带领我们行走在狭窄的土路上,还不到一岁的囡囡装在打猪草的篓子里,用绳子固定在车上。囡囡在风中的哭声,是那么刺耳。在星光下,母亲敞开衣襟,露出两只下垂的干瘪乳房,伏在猪草篓上给囡囡喂奶。小妹衔着乳头,然后又失望地吐了出来。母亲只好把另一只乳房凑过去,囡囡吸了两口,又很快吐了出来,她的神态显得愤怒起来,以为是母亲在欺骗她,哭声就更加响彻了。母亲生下小妹后,就几乎没有奶,我看见母亲曾偷偷吃过长在野外的腊蓼花,据说那东西可能发奶。实际上是别人的误传,那东西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曾是一种非常难吃的食物,那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用来充饥的。我不知道母亲偷吃腊蓼花是真为了发奶,还是为了给我们节省点粮食。我的小妹生下地后,竟然比我们都要显得娇贵,除了奶,她什么东西也不吃,包括藕粉和野菱角粉(自己粗加工的)。母亲说,这丫头真是要剥我的皮了。囡囡在快满一岁的时候,竟然还断不掉奶。后来即使断了奶,她还是要衔着母亲干瘪的乳房才能入睡,这一习惯一直延续到她快三岁的时候。
我们和母亲连夜赶路,我和巧秀的肩头都有一根绳子,用我们微薄的力量帮母亲在前面拉车。猫着腰推车的母亲,零乱的头发散开着,在夜风中像一团水草。鸡公车发出干裂、刺耳的声音,在干燥坚固的路上竟然压出了两指宽的曲折沟痕。母亲在晚上赶路,是想避开马滩沟人的眼睛。因此母亲避开了宽阔一点的马路,专门挑选远离居民点的田埂小路。这为母亲的驾车技术增加了很大的难度,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连车带人掉到水沟里去。在马滩沟,女人一般是不会使用鸡公车的,因为装上百斤重的东西后,就很难掌握平衡。这不仅仅是力气大小的问题,还是驾车的平衡技术问题,就像骑自行车一样,需要掌握好平衡技巧。母亲的驾车技术是她小时在娘家锻炼出来的。她说,她曾用鸡公车送过公粮。那时,外祖父嗜酒成性,很少管家里的事情。而她的一个哥哥,也就是我舅舅身体又不好,所以,在那时,不到二十岁的母亲就开始干男人干的重活了。
巧秀迷迷糊糊地走着,她不知母亲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有好几次母亲的车撞到了她的后腿,她才感到是在夜间行走。可能巧秀实在是太困了,但令人不解的是她为何在夜间梦游时为何精力那么饱满。
没被洪水赶走的母亲,竟被马滩沟弥漫的邪气赶走了。
母亲是想回到十几里地的家乡投靠我舅舅。当我们赶到舅舅家里的时候,天快要亮了。也就是说,十几里的路程,我们竟行走了一夜。母亲敲开舅舅家大门的时候,脸色苍白,几乎昏了过去。
母亲完全估计错了,她以为我们逃离了马滩沟,巧秀的“病”就会好起来。可是巧秀表现得更加异常,她晚上不梦游了,却对母亲家乡的一切充满厌恶的情绪。她根本不吃任何东西,要吃也只是象征性地吃几口,像现在的小孩一样得了厌食症。母亲开始没怎么在意,以为她身体哪儿不舒服。
后来,母亲发现了巧秀的异常举动,她看见巧秀竟然在吃蚂蚁。那一天,巧秀猫在一个树洞里用棍子拨着蚂蚁,她每拨出一只,就毫不犹豫地往嘴里送,咀嚼蚂蚁的声音响亮而清脆。母亲走到她跟前,挥起手狠狠地把她手中的蚂蚁打掉了,说,你吃什么?母亲绝望地看着巧秀,她不知道再说什么,拉着巧秀就走。母亲嘴里含糊地说,罪孽啊。
母亲没法对亲人说起自己逃难的真正原因。她给舅舅的说法是,自己家的房子进水了。舅舅很迷惑,因为那时根本就不是雨季。后来母亲又说,家里失火了。母亲支支吾吾、模棱两可的话,使舅舅感到,有可能是我父亲抛弃了我们。母亲始终不想说出巧秀邪气附身的真实情况。她并不想在这里久留,只是想等我父亲回来后就回去。
我们在舅舅家里实际上只住了一个礼拜就回家了。在这几天里,母亲几乎包揽了舅舅家里的所有活计,可是还是听到了一些伤她的闲话。别人都以为是家里的男人把她给甩了,没脸回娘家,才住在兄弟的家里。后来母亲忍受不了舅母的眼神,在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她已不是家乡人,她的根已在马滩沟了,任何投靠都是枉然的。心高气盛的母亲就是在那种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也没到外祖父家里过一夜,她不愿让娘家人看到她那种落魄无奈的样子。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母亲自然会坚守这一不公正的“妇德”。
后来,母亲依然选择一个晚上,带领我们又偷偷地逃回了马滩沟。
6
到了冬天父亲还没有回家。与天斗与地斗之后,马滩沟又渐渐开始恢复与人斗的生机。
队长和孙小军接二连三地到公社去开会,回来后把有关精神通过高音喇叭传达出来。在修复高音喇叭的时候,队长突然想到了我父亲,可是我父亲已被抽调到西水东调工地。队长只好亲自动手,他爬上高高的树干,险些被强大的电流击落下来,不过有一只手被电击得皮开肉绽,伤口白生生的,并不流血。在那一阵子,马滩沟人在冬天吃着政府的救济粮,革命斗志也开始高涨。高音喇叭整天播送着什么最新社论和最高指示。
那声音使天上的麻雀都迷失了方向。我亲眼看到一只麻雀从一只高音喇叭上摔了下来的情景。它是被突然炸响的声音击落的。当时,那只麻雀并没有死,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我走近它的时候,它企图逃命,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翅膀扑扇了几下,就一动也不动了。我感到非常奇怪,我还以为它中了远处的暗枪,可是周围根本就没有其他人。直到我后来上了中学,才得到合理的解释:声波同样具有杀伤力。
在那段时期,人们无暇顾及天上发生的事情。可我从天上发现了更奇怪的现象,燕子到了晚上也不回巢,它们在夜空盲目地飞着;成群的麻雀也像丧了魂,在天空胡飞乱舞,好像随时都有可能从空中落下来,并且,混乱的麻雀里混飞着无数只燕子。飞燕和麻雀在空中混飞的现象,在平时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它们虽然是一个大家族里的成员,但有各自的生活习性。我不知道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令它们感到恐慌的事情。
我看见一只麻雀斜栽到远处的水沟里,估计是遭到了同类的攻击。还有一只燕子从我头上飞过的时候,哀叫一声,将一泡热屎准确地拉在了我的鼻尖上。但我还是不明白天上发生了什么暴动之类的事情。
巧秀也不明白天上发生的事情,她看了一眼说,天上的鸟在打仗呢。
巧秀在追逐着一只萤火虫,从稻场追到水边,然后从水边追到草丛里。巧秀锲而不舍的精神也极大地感染了我。巧秀在追着萤火虫,我在追着巧秀,我们竟追到了野竹林里。等到我们追到野竹林的时候,巧秀突然不见了。那只萤火虫却还在我头顶上飞。我丧气地站在那里,萤火虫居然也停在了我的头顶,只要我一伸手就可以把它逮住,可是我丝毫没有动弹。我在等巧秀从茂密的野竹林里出来。巧秀终于从竹林茅草里钻了出来,可是她出现的一幕,几乎使我惊呆了。
她的身后跟着一团像繁星一样灿烂的萤火虫。萤火虫几乎包围了巧秀的身子,把周围的野草野竹照得荧荧发亮,那情景真是辉煌极了。我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身体感到轻飘起来,似乎稍一用力就可以飞起来。巧秀的眼睛比萤火虫还要亮,她张着嘴,有几只萤火虫像遇到什么引力似的纷纷往她嘴里钻。我还看见有好几只萤火虫居然钻进她的眼睛里去,然后又钻了出来。巧秀的嘴里吧嗒吧嗒地响着,白银似的光从她嘴里像水一样地流泻出来……我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是个梦。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我更不知道。我的旁边是一个摇窝,囡囡在睡。母亲还没有回家,还在大队部开会,估计又是斗争会,这样的会母亲是不得不参加的,否则就会得到扣除口粮的处罚。巧秀在床上放了一个响亮的屁。我顿时感到有点恐慌,老想到梦里巧秀眼里嘴里飞来飞去的萤火虫,还有那只麻雀摔死时惊恐的眼睛。从那时,我知道动物死后也有不闭眼睛的。
我家的那头被母亲抛弃的槽子猪也是睁着眼睛死去的。洪灾过后,我们从河堤上撤回家时,那头猪就失踪了。巧秀要去寻找,被母亲制止了。她说,只当没养那头猪,它已经不是一头猪了。巧秀不理解,因为她还想着上学的钱。在她眼里,那头猪几乎是家里惟一值钱的财产了。
实际上那头猪并没有跟随我们回家,我们还住在河堤上时它就消失了。有人说,那头猪游过洵滋河到钱家湾享福去了。说的人还感到很可惜,希望我母亲到河那边去寻找。可是母亲根本就没把别人的“希望”当回事。还有人说,他看见那头猪还在河堤上游荡,已瘦得像条狗了,看见它的时候,它还汪汪地叫了两声,目击者以为是遇到了野黄狗,差点吓破了胆。可是我妹妹巧秀的说法跟他们截然相反。她说她看见槽子猪回来过,当时她还给它丢了几条蚯蚓,它吃得很香。母亲惊恐地制止了巧秀。她说,你瞎说些什么?
巧秀于是也不敢瞎说了。所以直到后来母亲亲眼看见那头已无家可归的猪,死在我家附近的水塘边,才证实巧秀的说法是真实的。母亲看到那头养育了近一年的猪,突然一惊,发现猪的肚子已经腐烂得惨不忍睹了,有几条大拇指粗的蛇竟从它肚子里钻出来,母亲当时几乎吓晕了过去。后来我跑过去的时候,看见槽子猪似乎还活着,感到它的眼睛还扫了我一眼,实际上它早已死了,只是死的时候还睁着眼睛。
母亲开完斗争会后回家,脸色发青,哈欠连天。她以为我们都睡着了,连脚脸也没有洗,脱了衣服就睡去了。当时我根本就没有睡着,我还在回想刚才的梦。很久,在黑暗中,我感到母亲也没有睡着。母亲的床虽然离我有几米远,但我依然听到了母亲的心跳声,我感到母亲的心跳跳得很不正常,一会儿缓慢一会儿急促,没有一点节奏感。我摸摸自己的胸口,我发现自己的心跳虽然微弱,不过很有节奏。母亲在翻身的时候,像梦呓一般地叫了一声父亲的名字,这时,我才发现母亲睡不着的原因,她一直惦记着父亲。
巧秀又放了个响亮的屁。谁也不知道她又偷吃了什么。不过我感到她睡得比谁都塌实。
第二天,母亲说,你老子怕是回不来了。直到后来,我才从母亲嘴里知道,父亲加入了什么组织,已随团到外地串联去了。西水东调工地早已成了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