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闻地震的恐怖时期,而我的母亲只是在床架上放置一只小酒杯,如果听到酒杯掉落时碎裂的声音,就会得知地震的信息。这一方法也不是母亲的独创,而是上面派人来宣讲地震知识时所做的一种示范,于是很多马滩沟人都采用了在床边放置碗盆的方法。可是这一方法有很多弊端,晚上一听到有什么破裂的声音,就有人冲出屋外大喊大叫,好多人也因此赤身裸体地往外逃命。
我母亲虽然没带领我们往外跑,但还是把我们一个个从梦中叫醒,然后死命地把我们往床底下拽,一家人只好在床底下熬过后半夜。有一次巧秀被拽到床下后居然还在做梦,她梦呓的声音像幼鼠一样呱唧,似乎在磨牙。我感到,马滩沟人在几乎半年的时间里,不是真正被地震所折磨,而是被什么破裂的声音所折磨。有许多家里的碗不够用,可能就是因为做地震预防时被摔破。
而名堂湖静止的湖面发生漩涡和鱼翻肚的怪异现象,着实令马滩沟人惊恐不定了很久。后来还惊动了上面,他们派来的地震预测人员,像模像样地拿着有关仪器,观测名堂湖的情况。临走的时候,他们叫来队长,说这湖里死鱼恐怕是中了农药,漩涡恐怕是因为旋风造成的。队长对他们的解释半信半疑,因为既然上面过去派人来宣讲地震知识,而那些知识又与这些怪现象有关,这说明马滩沟的确有可能发生地震,名堂湖发生的现象想必是地震的征兆。观测人员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也只好含含糊糊地离开了。
在名堂湖的怪现象发生后,队长果敢决定,要求所有的家庭必须搭防震棚,晚上必须睡在防震棚里。这几乎成了一道与政治有关的严格命令。我母亲为了省事,又把那个已经破烂不堪的鸭篷进行了修补,下掉家里的门板当床放置在里面。但是鸭篷根本就遮不住雨,每到下雨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就缩成一团,像几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乌鸦。
而法建更省事,一床棉被一卷,干脆独自搬到树洞里去住了。他还得意地想,如果万一发生了地震,他还可以往树上跑。那时他一直认为,即使马滩沟变成了一片汪洋,抱住树身也不会丢命。
我祖母始终不肯住进祖父搭建的防震棚里,那时她的脑袋已出现幻觉,神经有点错乱,但还不十分严重。地震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我祖母似乎一点也不害怕。她说,马滩沟迟早会变成一个大水潭的,老天如果想报应你,你住在哪儿都一样。在祖母的意识里,地震就是地塌的意思,连地都塌了,倒房就显得非常次要了。那时,她每天对任何人都以笑脸相迎,显得比谁都高兴。有人说,这老婆子恐怕真是盼着入土了。
其实我祖母整天都在寻找我父亲,她神经错乱与死与地震恐怖的传闻毫无关系。
谁也不知道地震的传闻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可以肯定的是,马滩沟人的脑袋里几乎没有地震这个概念,传闻肯定是从外面或上面传来的。总之,在那一年,马滩沟人几乎没有睡好一个安稳觉。我记忆最清楚的是,住在防震棚里的时候,巧秀还梦游了一次,那次十分危险,她竟然涉水过沟,在水里扑腾了几下。母亲听到水响,赶紧起床,看见在水沟里扑腾的巧秀,马上扑到水里,抓住她就往岸上拖。回到岸边后巧秀才彻底醒过来。那是巧秀最恐怖的一次梦游。
后来马滩沟来了个陌生的、皮肤黝黑的中年染匠,他在我家喝了一大碗水后对我母亲说,他是第一次到马滩沟,他不明白马滩沟人怎么都住在牛圈一样的窝棚里。母亲对他的问话也感到非常惊奇,难道就只有马滩沟一处地方闹地震?母亲向染匠解释后,有种急切向他打听外面世界情况的意思。
我母亲说,你们南方(听染匠的口音,就知道是南面外县的人)闹地震吗?染匠说,什么地震?不太清楚,我们那边只闹过蝗灾。对蝗灾母亲一点也不感到有什么稀奇,因为过去马滩沟也闹过蝗灾。那时,蝗虫刚刚闹起来的时候,几场瓢泼大雨就把蝗虫撵走了,损失也不是太大。听了染匠的讲述,母亲感到他们那地方的蝗灾比地震还可怕,仿佛在听一个编造的故事。染匠说,蝗灾发生的时候,田地里几乎所有绿色的植物都只剩下了枯黄的秆,蝗虫飞起来的时候,黑压压一片,连天都变昏暗了。蝗虫啃食作物的声音,像风吹黄沙,沙沙沙沙,吵得人人都睡不好觉。政府派来治虫人员,号召全民治虫,每人发一个喷洒药水的喷雾器,排成纵横两队同时进行喷洒。你喷洒过去之后,以为蝗虫再也活不了了,可是它们又在你背后跳起舞来,似乎比过去活得更精神了,根本就起不了什么大的作用。农药连续喷洒了半月,蝗虫依然横行,它们竟然还把所有的树叶都啃噬干净了。蝗虫没杀死多少,却杀死了一个人,他是因喷洒农药时中毒而死的。后来,粮食颗粒无收,村里的人基本上都出去要饭去了。
我发现这是个很要面子的染匠,他从不说自己是在逃荒要饭,而是来为马滩沟人服务的。
染匠说完后又向母亲要了一碗水,他喝水的姿势非常贪婪,声音响亮。我在一旁好奇地打量着他,希望母亲也把我的一件掉了颜色的衣服染成新的。母亲看了我一眼说,你那衣服染了也穿不成了。母亲想必是怕染匠骗人,或者准备把我的衣服让给巧秀穿,就没必要花那个钱了。
这个神秘的染匠还知道外面的许多新鲜事,比如他知道洵滋河的水是从哪里发源的,并且知道从这里一直流向了哪里,在哪里又变成了哪几条分支,分支又在哪里合拢,等等。大家都认为他的确是个无所不通、走南闯北的江湖人,他的活动范围可能就在绵延几百公里的洵滋河流域之内。除此他还给我们讲述过一种带电的鱼,说这种带电的鱼是不能吃的,肉质干硬,但你把它养在水池里可以用来发电,用一根细导线连接它的尾部,它游动的时候就会产生电,这样的电可以点亮一只手电筒大小的灯泡。大人小孩对他的说法都充满了极大的好奇。我问这种鱼在哪儿可以捕到,他说得很模糊。在我们的再三追问下,他才肯定地告诉我们,这种“电鱼”只在洞庭湖的深水区偶尔才能捕到。他最后的说法突然使我们感到有点失望,因为马滩沟离洞庭湖相距遥远,谁也不可能去那儿捕这种鱼。
染匠也有被我们考住的时候。有人问他,马滩沟的屋顶都竖有一根铁丝,你知道那是起什么作用吗?染匠朝房顶望去,这时他才突然发现家家屋顶上果然都竖着一根铁丝,想了半天也迷惑不解。我妹妹巧秀抢先提示他,说那也是通电的东西。巧秀的提示让他更迷糊,马滩沟根本就没有用上电,电灯电话还遥远得很,那是共产主义社会的事情。后来又有人进一步提示,下雨时接天火的东西。他还是迷惑,接什么天火?在一旁有点不耐烦的犟棍说,真是蠢猪,那是避雷针。染匠憨厚地笑了起来,说,有意思有意思,这东西只是在城里才偶尔看到,马滩沟真的跟别的地方不一样。可是我妹妹巧秀跟犟棍的说法大不一样,她说,那是“神针”。染匠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了,他不明白马滩沟人到底在搞什么神秘的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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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这个染匠挑着箩筐,摇着货郎鼓,在马滩沟游走,望着马滩沟无数的屋顶发呆的时候,他却被在路口严密监视阶级敌人新动向的布防人员给抓了起来。他的挑子被孙小军几脚踩了个稀烂,还把他的各种颜色的染料丢入了渠水中。渠水顿时变幻出各种颜色,一会儿变黄,一会儿变青,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黑,像被突然捆绑起来的染匠变幻的脸色。
染匠不明内里,操持着南边腔,试图挣扎辩解,在捆绑的过程中还哇哇地叫了几声。而前来执行任务的胡子(据说在那时胡子已被提升为贫协主席)对准他的脑袋狠狠地打了几拳,染匠才乖乖地一声不吭了。他抬起头的一瞬间,牙缝里有两股细细的血渗透出来,比鲜红的染料更耀眼。有趣的是他两道长长的眉毛,像受到惊吓时的刺猬,把浑身的刺翘了起来;有几根长得更长的眉毛还在不断地颤动着,像被斩断身子后的犀牛角。在他被拳击的一瞬间,脑子里还迅速闪过“神针”这个字眼。他不明白自己到底闯入了一个什么非法的禁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