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母亲把粮食给我送来后，带我到一家小面馆吃面，我看见她的一个黑色包里装着一沓材料。母亲怕影响我的学习，根本就没有向我透露她寻找父亲的情况。再说，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形象已经渐渐模糊起来，他的土坟在沙岭长满了荒草，几乎被荒草所淹没。可能是母亲多次说起她梦中的父亲的形象的缘故，父亲在我印象里就变得像梦一样虚幻了，并且我不喜欢他那种如流窜浪人的落魄形象。我记忆里最大的亮点还是父亲送给我的那支粗壮、黑色的永生牌自来水笔，因为直到我上中学时我都还在使用它。它十分结实，出水好，粗粗的橡皮吸水管容量大，只是笔帽开了一个裂口，被我缠了几层胶布。母亲原来想给我买支新的，后来这事就没影了，想必她实在拿不出给我买笔的钱，或者多余的钱被母亲用来请人写了状子。
母亲请人写状子，是为了上面给父亲一个公正的说法，或者给父亲一个公正的评价。可是，父亲失踪后的历史几乎是一团雾水。
当时，在面馆里，母亲给我端的是两毛钱一碗的肉面，而她自己吃的是一毛钱一碗的清水面。母亲吃面时的神态多年以后我都难以忘记，她吃面时，额头上的头发有几根掉到了面碗里，喝面汤时的眼神是散乱的，仿佛有很沉重的心事。
她走之后的第二天，我才发现，街上的电线杆上到处都是母亲贴的“寻人启事”。开始我没怎么在意。我瞥见有人围在电线杆前一字一顿地读着“寻人启事”，并且一边读一边发出滑稽的笑声。我凑过去看了一眼，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些满街的“寻人启事”竟是母亲张贴的。
我不敢再往前走，面对母亲张贴的启事，我感到十分尴尬。我发现也有些路人的反应十分冷淡，他们把启事漫不经心地瞅上一眼后就离开了。我听到有人说，贴这种启事，简直是个神经病。他们的意思是，一个失踪了多年的人，肯定早就死了。这句话一瞬间极大地刺伤了我的自尊心。我感到好像有许多人在母亲的背后指指点点，把她的行为当成了笑柄。
我不知道没有文化的母亲怎么会想出贴“寻人启事”这个主意的。后来我才知道，母亲的主意是镇上一家打印社的老板出的，他免费给母亲写这种毫无用处的“寻人启示”，是为了赚取母亲的油印费。据说，打印社的老板是个很有头脑、十分奸猾的家伙，那年头写状子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他从中赚取了不少银子。母亲的状子也是在这家打印社打印的。在打印状子的时候，打印社的老板告诉母亲，不少马滩沟的人跑到他这儿来打印状子，并且还知道不少过去关于马滩沟杀人和冤屈迫害的人和事。
母亲得知张小珍的下落也是听这个老板透露出来的。他说，你们马滩沟是不是有个叫壮素的人？母亲听到壮素的名字，愣了一下，说，是啊，你是怎么知道的？老板说，他家属来我这儿打印过上访的状子。母亲问，谁？老板说，是个神经不太正常的女人。母亲的脑子里迅速冒出张小珍的模样，说，她怎么不正常？老板说，她拿着一沓打印的状子，又哭又笑的，还把一张张状子撕碎吞进肚子里，想必是有神经病。母亲心里咯噔了一下。在马滩沟时，母亲并没有听说张小珍脑筋出什么问题，在壮素被杀受尽屈辱时，她都挺了过来，难道现在受到了更大的刺激？母亲问，那个女人现在在什么地方？老板说，我怎么知道？
母亲突然想起她搬家前最后一次看见张小珍时的情景。那时的张小珍身体消瘦得似乎只剩下几根骨头，头上缠着一块肮脏的毛巾，眼神显得有点发愣。母亲是在洵滋河河堤上与她相遇的，当时还给了她几块米糕。母亲找不到其他的话说，就说严勇长大了。张小珍只是点了一下头，不过她默默地握住了母亲的手，在那一刻，她想必有许多话无法说出来。张小珍多年后才把儿子从外地接回来。壮素被杀后，她为了使儿子少受恐吓和避免祸及儿子，便偷偷把严勇送到了外地的远房亲戚家去了，直到1976年底才把儿子接回马滩沟。多年后，我还清晰地记得张小珍在一个小土坟前哭泣的情景，那时我们都相信了严勇被淹死的传闻。实际上张小珍是在为壮素而哭。那时她连壮素的尸体埋在哪儿都不知道。
我母亲面对张小珍夸严勇，是对张小珍最好的安慰。她决不敢对张小珍提到壮素的死，否则张小珍又会悲痛难忍。我母亲想到我失踪的父亲，也同样如此，但是她没有遭受比张小珍更大的刺激。最不幸的是，恐怖的岁月过去后，张小珍的女儿严燕又死于天花，双重的灾难几乎使张小珍死过多次。据说，如果得到及时的医治，严燕根本就不可能死去，而那时，张小珍身无半文，无钱给严燕治病。当然，如果壮素活着，这个救活了许多马滩沟人的医生，自然能救活自己的女儿。
我的母亲想到张小珍的时候，浑身有点发凉，她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到底怎么样？在她的眼中，那家打印社不是在打印状子，而是在复述着一段段血泪般的历史。
在母亲寻找父亲的过程中，虽然毫无收获，但得知了许多更加令人吃惊的恐怖事件。父亲是在那个武斗的特殊年代失踪的，据说，“红联”和“革联”在工地动武时，血流成河，目击者说当时洵滋河漂浮着一具具的尸体，连下游的人都不敢吃洵滋河的水了，许多村庄都纷纷打井，吃井里的水。还据说，有的地方人们不敢买米豆腐吃，害怕商贩是用河水做的。等等。
由此可见，父亲的失踪一点也不神秘了，想必父亲也葬身于那场可怕的灾难之中。而我母亲还坚信多年前与父亲同在一个工地的人所编造的父亲穿越洞庭湖到省城串联的谎言。母亲之所以相信这一点，还在于马德扶从县城下到马滩沟“闹革命”时所说的父亲“抢枪逃窜”的“事实”。而我仅仅知道的是母亲请人写状子的事，我以为她是想为父亲的死找个明确的说法，没想到她还企图找到活着的父亲，还在做这种毫无结果的事情。
我知道母亲的状子递到有关部门后石沉大海，即便得到个结论也同样含糊。这是段毫无头绪、无从查证的历史。一是因为没有谁能为那场屠杀负责；二是父亲在“人间蒸发”，谁也提供不了相关的事实；三是父亲仅仅是个工地上的小头目，并没有正式转为国家干部，他的身份实际上还是个农民。所以，父亲的失踪等于自然死亡，根本就不可能获得“平反”的依据和享受其他待遇的条件。
3
暑假回家后，我几乎被母亲莫名其妙的忧伤所折磨，她常常在吃饭时，吃着吃着眼泪就流了出来，谁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还有一次，我看见母亲的头发上、衣服上到处都是灰尘，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她在寻找父亲的另一只布鞋。我心里顿时阴沉下来，心想她是不是患了忧伤症或神经质，就是寻找到父亲的布鞋又有什么意义？母亲的忧郁严重地影响了我们的生活。
恐怖的岁月也过去了，母亲一方面到沙岭给父亲上坟；一方面又在企图寻找父亲活着的蛛丝马迹。母亲虚妄的寻找令我十分不安。母亲明显地老了，她虽然还不到四十岁，但从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像六十岁的人。多年的忧心和恐怖加快了她的衰老。如果巧秀还活着，母亲也不会衰老得如此之快。所幸的是我读了中学，囡囡也长大了，几乎没有生过一次病。于是母亲把很大一部分精力都放在了生死不明的父亲身上。
令人不安的是母亲变得唠叨起来，她想到死去的巧秀，说什么巧秀现在也应该读初中了；提到父亲她除了伤心外还渐渐积攒了莫名的怨恨。母亲的唠叨几乎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
除此，我还为母亲的某些怪异的行为担忧，比如她有时突然半夜起来烧纸，说是梦见巧秀回来了，还是你父亲把她带回来的。母亲还偶尔发生异常的幻觉。有一次，母亲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并恐怖地叫了一声，谁？我当时吓懵了，发现眼前根本就没有任何人。母亲说看见我父亲回来了，就在刚才，我看得清清楚楚。她还说，你父亲还是过去的老样子，一点也没有变。我把母亲指责了几句，说，怎么老是胡思乱想的，把别人都搞得不得安宁。母亲怔怔地用怪异的眼睛看着我，那意思是，没想到，你长大了，竟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了。母亲的眼泪顿时吧嗒吧嗒地流了出来，说，你的翅膀硬了，要飞就早点飞。
母亲的怨气发得莫名其妙，我想她总算找到流泪水的理由了。过去，她好几次莫名其妙地流泪，我都用生硬的语气制止了她。我害怕她的眼泪。但是母亲这一次流出的眼泪所包含的内容十分复杂，她虽然哭了，但走过来摸着我比她还高出一截的头额时，泪水中的脸，透出了浅浅的透明的微笑。这透明的微笑同样像用刀子终生刻在了我心上。然而这微笑瞬间就从母亲的脸上消失了。她说，我刚才真看见你父亲了，他依然那么年轻，而我老了，也不希望他回来了。这时她脸上的表情，我无法用语言形容出来。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母亲的烦躁情绪和对父亲近乎神经质的敏感，说明她已到了更年期。
4
祖父的房子后来还是扒掉了，因为没有人愿意买这座“鬼屋”，再廉价也没有人要。母亲只好将房子拆下来的木料等其他东西廉价处理给了别人。在清理废物的过程中，母亲发现了祖父珍藏的一根船橹。船橹非常沉重，也不知是用何种木料制成的，紫红色的底子上木纹清晰，像用笔绣上去似的。
母亲从一堆废物里挑出这根船橹时，心情突然变得压抑起来，祖父在洵滋河驾船时的情景令她记忆犹新，但直到他死后多年，我们才发现祖父的这一秘密，想必他十分珍惜这根橹。由此，母亲自然还会想起外祖父将祖父的“房船”“借”走不还，最后命毙马渡河时的岁月。这根失去了依托的孤零零的橹几乎成了祖父后辈子的真实写照。
多年后，这根橹被母亲搁置在家里的阁楼上，完好无损，老鼠和任何虫子似乎都啃不动它，它依然颜色发亮。据那个已躬着脊背的老道人说，这船橹是用年代久远的阴沉木制作的，这树木现在已十分罕见，在马滩沟就更见不到影了。那个瘦弱的道人跟母亲商量，想用一把铜水壶换祖父的橹。母亲没有答应，因为这橹是祖父留下的惟一纪念。想必道人是想用这样的木料制作经久耐用的醒木。
母亲扒掉祖父的房子，还有一个原因是，她再也不想在马滩沟住下去了，她托娘家的一个住在集镇上的远房亲戚，在集镇的外洲上买了一块地，准备把家搬过去。等到我中学快要毕业时，我们的新家就建在那块肥沃的土地上了。
那一年我已经十七岁。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们第五次搬家。而这一次我几乎没有记忆，因为我在学校里寄读。直到家搬了以后，我才听母亲告诉我这一惊人的消息。母亲说，盖了三间红砖房，房子后面有一块很大的菜地，以后就种点蔬菜卖，比种粮食强多了。接着，母亲又惋惜地说，你父亲的坟也迁不过来了。母亲说到父亲，我就避开她的话题，害怕她又犯神经质，并责怪她说，那坟不迁也罢，反正埋的是一只布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