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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滩沟还有一处埋人的地方，那就是靠近名堂湖的一块荒无人烟的山包。据说这个山包过去是名堂湖中的一个小岛，后来因围垦造田，湖面缩小，这个小岛便成了个被湖抛弃的孤儿，孤立在一片荒滩上。
名堂湖这个名字值得琢磨，但马滩沟的年轻人一般不知道它的来历。据老一辈人的说法，因为这湖里有名堂，于是这个名字便叫开了；有名堂是因为这湖深不可测，水草不生，四季碧波轻漾，不同于其他长满野莲和水草的湖泊。除此还据说有渔人从湖里打捞上来一些年代久远的砖石和远古时代的生活用品。这事震惊了省里和县里的一些考古人士。通过研究考查，他们认为名堂湖里的确有名堂，判断有座历史小城埋在了湖里。至于是哪个朝代的，众说纷纭，引得马滩沟人跃跃欲试，有人试图从湖里捞到什么值钱的文物或者金银财宝，但是一无所获，因为谁也没有探到水底。于是水底的秘密成了马滩沟人乐于向外人谈论的话题，成为马滩沟空有的财富。而当每年都有人不慎落水身亡连尸体也不见踪影后，传说名堂湖里有水怪，或者有溺死者不散的阴魂。传言一个溺死者必需找到一个活人当替死鬼，于是害得连打鱼人也不敢下水了。于是名堂湖成了马滩沟人眼里的妖湖。每到夏天，小孩们就会听到大人们说了多次的恐怖传说，大人们告诫孩子千万不要到名堂湖嬉水。
后来的事情就更令人恐怖了，据说那儿成了孤魂野鬼们游动的集中地。因为淹死而又找不到尸体者，其家人就在靠近名堂湖的山包上象征性地堆起一座土包，里面埋点死者生前的衣物。马滩沟有个传统，找不到尸体的亡魂是不能进入坟里台的，他们在那里不能取得合格的亡灵身份，即便象征性为死者筑坟也不能筑在坟里台。这是一条虽然没有明文规定而大家必须遵守的规矩。所以靠近名堂湖旁的那座无名的山包就成为那些找不到尸体的溺死者和某些死在外乡而永远不归的死者的埋葬地。除此以外，这个地方也成了死猫、死狗的埋葬点。
壮素就埋在这个山包上，不同的是他毕竟有个死亡之身，可是在马滩沟人的眼里，他的死亡之身是罪恶的，比那些死猫死狗还要下贱，只配跟那些孤魂野鬼埋在一起。
在中国最恶毒的语言恐怕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在“文革”中，这样的暴力词汇人们常常脱口而出，用在仇人的身上，说明那时的“阶级敌人”实在是让人恐慌了。
后来在马滩沟发生的疯狂屠杀，使这座小小的孤岛“灵”满为患，几乎成了被屠杀的四类分子的墓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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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又给我们生下一个小妹后，我和巧秀几乎成了无人管的孩子。但是我在祖父祖母心目中的位置反而更重要了，我的娇气和巧秀的野气成为互补，而巧秀却基本上得不到更多的关怀。在祖父祖母的眼里，她几乎成了个多余的人。我常常听祖母唠叨，说巧秀长大后没有哪个男人敢要，一点女孩的规矩也不懂。有时祖母还会说出一句让我很难理解的话，她说我的病让给巧秀去得，也省心得多。我丝毫不喜欢祖母对我这种莫名其妙的“讨好”。我喜欢巧秀，我羡慕她不生病。
母亲生下孩子后，我就和祖父吃睡在一起了。巧秀几乎成了照料母亲的保姆，她每天清晨起来洗尿布，一双小手在水里泡得通红，可是她依然没有少挨母亲的训斥。巧秀有时端着一只小碗跑到祖父的餐桌上夹点好吃的菜，还要被祖母白眼好几次。每次我看到巧秀端着碗在门口徘徊的时候，就会偷偷把碗里的盐水蚕豆分给她一点。巧秀的眼神里冒着令人心痛的内容，她羡慕我得到了祖父祖母的“重点保护”，而她除了照料母亲，还常常吃不饱。后来她对我的羡慕变成了对母亲的怨恨。
有好几次，我听到母亲当着祖父祖母或我们的面咒骂父亲，骂他一点也不关照家庭，连她生了孩子也不回家看看，简直毫无人性。母亲的嘴里不断冒出什么杂种什么不得好死、野魂等恶毒的词语，并且叫嚷着等父亲死了要把他丢到名堂湖里喂水怪。
母亲头上缠着花头巾，脸色苍白，怀里抱着还没满月的小妹囡囡。囡囡悠闲地含着母亲的乳房，一只红润的胳膊不断挥动，拳头紧握着，似乎也在无声地声援母亲，发泄对父亲的不满。坐在房屋门槛边的母亲一边骂一边哭泣。夕光照在她齐耳的短发上，使母亲看上去像个大户人家里被人遗弃的落寞女人。
母亲虽然没有生长在大户人家，但是在年轻的时候，她的确是个美人，长着一头自然的卷发，明眸皓齿，眼睛如雨后的蓝天，没有一丝杂质。母亲嫁给父亲，是因为外祖父看中了我祖父家里一条漂亮的渔船。在马滩沟有两条河流穿过，并且四面都是湖泊，几乎家家都有渔船，但是谁家也没有我祖父的渔船结实和气派，据说这条渔船是祖父年轻时在外干苦力换来的，他心疼得要命，每年都要用桐油油漆一遍，尽管年代久远，但依然光滑如新。特别是那优质的木料在水里浸泡多年，也没有一点腐蚀的迹象。我母亲嫁给父亲之前，外祖父常常面对祖父的渔船羡慕不已。他说，有了那条渔船，再大的洪水都不怕。也就是说，外祖父在看中我父亲之前，首先看中的是我祖父的渔船，然后才托媒人来给我母亲说亲的。开始祖父根本就不知道外祖父的“险恶用心”，很快就答应了这门婚事，等到母亲嫁过来的时候，我外祖父就开始打这条船的主意了，他以借船为由，派七八个人把船从洵滋河拖到了马渡河，也就是把船拖到了我外祖父家附近的那条河里。一年下来，我外祖父一点也没有归还的意思。他成天驾驶着船在马渡河里游荡。他喜欢那条船，从此就住在了船上，远离家庭，过上了那种悠闲自在的渔翁生活。
祖父曾几次到马渡河找外祖父想讨回他心爱的渔船，可是我外祖父居然像一个老小孩耍起了赖，他还与祖父算账说，我家闺女成了你家的媳妇，你也太吝啬了吧，一个闺女难道还不值一条船的价钱。外祖父无理的话使我祖父气得鼻孔生烟，他站在河岸上骂着船上的外祖父，说是你家闺女主动嫁过来的，我什么时候答应你用渔船换你闺女？再说，我送给了你一头水牛，难道还少吗？外祖父面对祖父的训斥和谩骂一点也不心急，他把船停在河心，拿着水烟袋坐在船头悠闲地抽了起来。那样子告诉我祖父，你即便再骂，反正这船已经成了我的了。祖父后悔遇到了无赖，与我外祖父争吵几句，不得不空手回家，那条他心爱了近一辈子的渔船再也不属于他了，以至于后来他们亲家成了冤家，闹得祖父对母亲终身抱有成见。
为了这条船母亲没少受冤枉气，对她来说，虽然痛恨她父亲贪财，但内心还是偏向我外祖父的。女人对娘家毕竟有着终生的感情。她抱怨祖母不关照孙子，后悔嫁到了这样一个无情的家庭。
我父亲在西水东调的工地混成了个小头目，后来就被留下来招工转干，成了个长期在外的水利工作者，一个吃政府薪水的工作人员。马滩沟人自然对父亲的干部身份艳羡不已。实际上，多年后我才知道，父亲并没有正式转干。
可是母亲依然对父亲不满，因为父亲每年回家的时间非常有限，家里的一切繁重活自然都落在了母亲的肩上。父亲每次回家，母亲都要与父亲吵架，尽管她的手里捏着父亲给的几张皱皱巴巴的钞票。
因繁重的劳动，母亲的脾气变得暴躁起来，甚至有点神经质。囡囡刚一满月，她就不得不下地挣工分。因为靠父亲的那点少得可怜的薪水，根本养不活三个孩子。
3
我和巧秀经常爬到河堤上去看暴涨的洪水，其实是想从河里捞一些从上游漂来的废物和木料，有时，我们还可以从河里捞上来一只木桶和一块塑料布等等。我们还常常看到淹死的猪，鼓胀着肚子，发着恶臭从河面漂过。可怕的是，我们还常常看见从上游漂下来的尸体。尸体腐烂得很难分清男女，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头死猪。有一次，巧秀在河堤上大叫起来，说河里漂着一个女人。我和几个孩子纷纷跑上河堤去看热闹，当时，有的孩子吓得大叫起来。那是一具还没有腐烂的女尸，头朝上，双眼紧闭，一丝不挂，肚子白得像去皮的冬瓜，两个乳房依然生动地挺立着，她的一只手还放在肚子上，如果不是脸有点变形，那样子就像个仰漂的活人。尸体在一个回水窝里迂回着，似乎不想往下游漂去。胆大的孩子还朝尸体丢石头，石头落在肚皮上发出嘭嘭的声音。我不敢看，跑下河堤去叫大人，刚好遇见背着铁锹的法建。他慢悠悠地朝河堤上走，一点没感到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可能他的见识比我们小孩要多得多。法建走上河堤，看见赤裸裸的尸体，顿时大惊失色。他在河岸上跑了几步，然后大叫起来，死人了，死人了！
在他的喊声中，跑上来几个男人和女人，他们用一根长长的竹篙把尸体拨到岸边，法建说，这不是张巩德的老婆吗？快叫张巩德来。尸体打捞上岸后，其他人看见死者的额头上有颗绿豆大小的痣，才确认法建的判断是对的。大家在河堤上议论纷纷，都认为是女人晚上跳河自杀。有个女人吓得哭了起来，跑下了河堤，找来一张雨布把尸体盖了起来。尸体在热辣辣的阳光下迅速变灰，空气中弥漫出一股腥味和臭气，有几只蚕豆大的苍蝇在尸体上空盘旋。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从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粗哑的哭声。张巩德满腿污泥、跌跌撞撞地朝人群走来，他看见尸体就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双手使劲地向上扳着盖尸的雨布，身旁扬起一股白热的粉尘。他嘶哑的哭声变成了喊叫，天呐，你为何要跳河！我对不起你，为何连你也要惩罚我！
我听多了女人的哭声，但是男人的哭声更令人发寒，那颤抖的声音似乎在撕裂着一块破布，又像风灌进洞穴时发出的轰鸣。这是我小时听到的最恐怖的哭声。
从张巩德的呐喊声里，我们得知他老婆说是回娘家，走的时候，还穿了一身新衣，神态平静，一点看不出来要自杀的预兆，临走的时候，张巩德还捎了一句话，说是过几天就去娘家接她。妻子还交代他，将家里腌的豆酱放到菜地里晒。他们虽然没有孩子，但两口子生活和睦，平时也很少吵架，就是在他接受批斗的时候，他老婆反而对他格外好，一点也不后悔嫁给一个富农的子弟，每天烧好一大桶热水，让他泡泡身子，以活络活络麻木的经脉。在那个时候，张巩德对妻子默怀感恩，他即便心里的冤屈再大，他也忍受着，对生活充满希望。
人们乐于将兴趣停留在对死者死前的一些古怪的行为里，可是从张巩德的言语里，人们似乎发现不了感兴趣的内容。他们感到迷惑的是她为何赤裸裸的跳河自杀？人们把兴趣停留在这一猜疑上。不过，他们的这一兴趣也很快淡化，因为死者做事利索，从不多言多嘴，对邻舍十分谦让友好，是个难得的好人。
马滩沟每年都有人跳河跳湖自尽，还有很通常使用的上吊、喝农药等死法，但这些人的死都会找到很明显的理由。比如有个女人因与丈夫吵了一架，怨气堵在心口，一气之下就喝了农药。在马滩沟人眼里这属于正常的死亡，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而不正常的死亡是那些本来活得好好的，可突然就上吊或跳河的人。这样的死者留下了死的疑难，属于非正常死亡。
我不知道马滩沟人对壮素的死是怎么论处的，是属正常死亡还是属非正常死亡？这是给活人留下的难题。
男人们在张巩德本家兄弟的带动下，用一块门板将尸体抬走了。
第二天，我才知道，死者娘家的人把张巩德的家给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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