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长曲折的围廊上,一盏腥红灯笼摇摇晃晃地飘了过来,脚步放的很轻,在这天色仍是昏黑的初晨时分更是不引人注意。灯笼渐渐靠近,来到一排雕花木门前站定,又悄悄放低下来。微弱的烛光照亮了那人草青色的绣纹衣摆,还有他那张青涩却也不失清秀的年轻的脸。
他蹲下来推着那早已睡翻在地上的小厮,凑到他耳旁悄声道:“顾北,顾北!快醒醒,到时辰了!”顾北睡得迷迷糊糊,被他推晃了半天才肯睁开眼睛,哑着嗓音应道:“我醒了……醒了……”说着又忍不住要闭眼。
叫他的那个小厮见状,立马伸手按住他的眼皮子不让他闭上,气笑道:“赶紧起来去叫王爷!王爷特意交代必须你去叫他的,你赶紧去!别误了时辰!”
顾北被人强按着眼皮当然难受,哎哟哎哟地直叫,却又不敢叫太大声吵着屋里那位,只能捏着对方的手告饶:“好哥哥快放手快放手!我知道了还不行吗!我这就去!”
那人这才笑着收了手,站直身子拉了顾北的胳臂一把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又朝他身后的门扇怒了努嘴,只做口型无声道:“快去!”
顾北虽是一脸无奈,却也仔细整理起自己的衣服来,又抹了把脸,这才听话地推门入内。
檀香木门古色生香,虽然已经有些年份了,可是一开一合之间竟也无半点声响。顾北轻着脚步低着头,恭恭敬敬地靠近里间,最后到了离里间隔断的屏风还有一小段距离的位置处站定,弓身行礼沉声唤道:“王爷,时辰到了,该起身了。”
里面久久不见响动,那顾北却仍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双手交叠在一起高高举过额顶,纹丝不动。他也不急着重复,他家王爷是最烦别人把话说第二遍的,况且王爷睡得从来很轻,稍有人一叫便能醒过来,断不需再叫一次。
等了半天,直到顾北的胳臂都有些坚持不住,开始微微发抖了,里面才隐约有些被褥衣料翻动的声音。接着,一个低沉华丽又透着万分威严的声音响起:“起来吧,过来更衣。”
顾北放下胳膊,依言垂首绕过面前那张巨大的屏风,来到那人床前,恭恭敬敬地过去扶他起身。寝衣又滑又薄,触手生凉如水一般,隔着这柔软的布料,很明显能感觉到那人身上紧致结实的肌肉和终年炽热的体温。
顾北不禁又有些感佩:王爷真不愧早年的常胜之名,练得这样身强体壮,才能在战场上游刃有余地杀伐决断。先帝在时,王爷多番亲征,保卫疆土平定叛乱;先帝身后,王爷又领托孤之命,居摄政之名继续守卫江山。如此人物,能在他身边伺候是种荣耀啊。
顾北想着想着竟咧嘴笑了起来,还抓着他家王爷的手不放,自己也完全没察觉。
叶存息看着他抓着自己胳膊的手,皱眉道:“顾北?”
“啊?”顾北一惊才回过神来,手仍是抓着王爷的胳膊不放。
叶存息笑得无奈,自己把胳膊抽了出来,气道:“看来光是罚你守夜和早起仍是不够治的,你自己看看你这呆呆傻傻的样子,动不动就出神发呆还呵呵傻笑!唉,怀南可比你要让我省心多了。”
叶存息在外是出了名的狠戾果决,对人除了冷笑讥讽之外罕有别的颜色,可是在顾北和怀南两个下人的面前却十分温和宽容,只因这两个手下从小与他一同长大,感情极深。顾北历来是知道的,是以他嘿嘿一笑又吐了吐舌头,忙去捧了衣服过来侍奉。
换好衣服之后,叶存息从里间走了出来,顾北极有眼力见儿,便快他几步走到门边开门,接着怀南端着水盆应声而至,正是刚才提灯笼来叫人的小厮。怀南快步走入,一双手稳稳端着那水盆,脚步起伏间那盆里的水竟平和如镜,不见半点波澜。
怀南把水盆放好,仔细兑了洗脸药,再用毛巾浸过拧干方才双手递与叶存息:“王爷请用。”另外一边顾北也端来茶盏痰盂,等着服侍净口。一连番交替摆弄完之后,叶存息才起身走向书桌,边走边道:“顾北先回去歇着吧,留怀南在这儿就好。待会儿去上朝的时候别误了。”
顾北知道叶存息是默许他回去补个觉,忙偷笑着行礼退下了,只留怀南与王爷两人在内。叶存息在书桌前坐下,怀南便适时地奉上热茶,又端来几小摞子明黄色的文书,皆是朝中大臣们上的奏表。
当前焱止国的国君是叶存息的亲侄子,名唤叶瑾睿,今年才满十岁,尚且年幼。叶存息现为摄政王,监管朝政辅佐幼帝。因此所有大臣们呈上的奏章在交予王上批览过之后,都要一并送来给叶存息看过。
叶存息辅政极为严格,他要求年幼的王上每看过一篇奏章,就要单起一表写出自己的思路和看法,再连着奏表一起给叶存息看。叶存息看了觉得好才会通过,若觉得不好,还要揪住幼帝重写重写,一直到所思所写皆合了他的标准,才能罢休。
幼帝的朱批于这些奏表而言不过是小孩子家做的练习题,只有叶存息的墨宝才真正具有一锤定音的力量,以致朝野上下渐渐独以摄政王为尊,而视年幼的炎王如虚设。
叶存息此时端坐在桌前,拿了奏表却像是在当闲书看,神色轻松惬意极了。不过若是你以为他这样就是不在认真,那你可就错了。叶存息虽一贯是慵懒恣意的样子,其实对朝政比谁都上心,只看自他摄政以来,举国上下朝野内外无不泰安万宁,就能知晓他于政事上的高明。
怀北在一旁安静地为他研磨,眼睛只盯着那方墨砚,别处一概不瞅。他知道王爷忌讳别人窥见奏表的内容,此时能留他在侧是对他的信任,他就更不能辜负这番信任了。
叶存息读着大臣们的奏折时而嗤笑时而皱眉,时而摇头时而点头赞叹,还真就像是看什么有趣的故事书,跟着人物经历了一番喜怒哀乐的变换似的,可在这些情绪里,独独就是没有迟疑和犹豫这种东西。他阅完整篇,心里立时就有决断,便是一番手起笔落,快刀斩乱麻。
一大堆奏折很快都被他看完,他才想起啜一口茶。怀南及时替他收拾着,忽又听得他问:“镜永楼那边来信了?”怀南放下手里的东西,从怀中掏出一张信封,双手递呈道:“怀南想着今日王爷该问了,就自作主张带着来了。”
叶存息轻笑着看了他一眼,伸手拿过来时略微说了一句:“你看了告诉我就好,干嘛还带在身上,多不安全。”怀南恭声道:“王爷的东西,怀南必不敢私动,还请王爷体谅。若王爷觉得不安全,下次我便想个更好的办法送来。”
叶存息随手撕开信封取出里面的纸,边看边笑:“不用,我逗你的。这东西旁人看了也没用。”信里仍是设了暗语,换别人看了恐怕连这信是谁写的,写给谁的都傻傻闹不清楚,当然安全的很。
叶存息随意扫了两眼,就抬手把那张纸连同那信封一起就火烧了。他看着火焰瞬息吞噬掉纸上的点点字迹,喃喃道:“看来还是不够……”
说着便抬头看向怀南,问:“我让你查的人都查的怎么样了?”
怀南回:“遥曲已经回了隐月山,与其子暂时还没有任何联系。岚息的安王现已逃到沉柝边境,似乎是打算从沙海偷渡到别国去。”
叶存息挑眉笑问:“哟,准备去哪啊?”
“从他目前的行动来看,恐怕他自己也没想好。这安王好像多少知道点江宛易和遥曲的关系,所以也不敢去清寒国,生怕碰见江宛易的女儿或是遥曲的人。如此来看,清寒、岚息、沉柝三国竟都容不下他了。”
叶存息抿茶,悠闲道:“既然如此,来焱止啊,我可是欢迎的很。”
怀南也罕见地笑了,跟着回道:“奴才也觉得他很大概率是要往咱们这边来了,只是咱们这边于他态度不明,他才迟迟不敢到焱止来。”
叶存息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说的有理,这也不怪人家,咱得表个态度来啊,不然人家哪儿敢过来?”说着看向怀南,“那你就去找一伙来运货的到他跟前问问,他到底来偷渡不来啊?少收点钱意思意思得了,明白吧?”
怀南笑着应下:“怀南明白。”
“行了,该去上朝了吧。走吧。”
叶存息说着站起来抖了抖衣袍,伸手抚过衣襟上的金蛇图腾暗花,笑着大步走向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