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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迭代之行(一)

八月二十日

机场

面前的桌子在震动,我发现了。不太明显,要紧紧贴住才能感觉到。

它的震动是持续的,微弱的同时宣告一种密集的紧张状态,与这座庞大且透明的机场形成鲜明的对照关系。我将手搭在相邻的桌面上,确定这是这里唯一震动的桌子。

这张桌子位于航站楼一端的咖啡店里,咖啡店曝露于道路中央,如同一座河口上的冲积岛。这一排的登机口人迹罕至,大多是飞往一些角落地带的航班,一座巨大雕塑的衣褶广场,崇拜反光的焦土之城,或者依靠多重岔路通往的海湾。

我想是否也理应存在一个所有桌子都在震动的地方,它们只为了它们自身震动,而非从底部开始,动机昭然若揭。我俯身研究面前桌子的底座与地面间的缝隙,能看到一些复杂的电路结构和金属器皿,但以我浅薄的物理知识显然无法参透它们的原理所在。我只能猜想在这层地面之下存在一个更为宏伟的秘密空间,这是所有向往神秘的人都时常做出的假设:内部、隐藏、复杂和壮观。无数老旧的幻想从头脑里溢出,它们所带来的快感仍是新鲜的,由于数十年来它们从来没有被实现过,所以仍滞留在边界而未被捅破。

两百米外的沙丘被圈养起来,用鼓风机改变形状,供儿童玩耍。它提示所有经过那里的人,这座机场是无所不能的,它意图友好地驯服大家。我想起小区草坪的看护者王伯,用浇水枪阻止童年的我们涉足他的草地——退去咳!——他总是穿着蓝色大褂,从来无法真正吓退我们,但永远激烈。他的去世,他的平房被拆除,我不记得两件事情的先后。从玩伴生病的一个上午,我开始常去草坪里独处,并决定不喜欢那样。我穿着一件黑色夹克衫,王伯的平房像宫殿。

秃顶的男人以翅膀作为毯子叠盖在他的胸腹上,在35号登机口前的躺椅上熟睡。他双脚顶着一双棕色皮鞋,摇摇欲坠。我认出了他,早些年有过一则报道:一名拥有巨大翅膀的男子频繁出现在各个机场,他既不打扰客机飞行,也不展示自己的本领,只是频繁且毫无目的地乘坐飞机,从来不出机场半步。当时电视里的他还有一头卷发,如今早已凋零。我曾同朋友揣测过他的动机,朋友坚持认为这是一场手段低劣的行为艺术:一个长有翅膀的人执着于利用飞机飞行,不过是在营造肤浅的冲突感罢了。我则执着于搞清楚他的翅膀究竟从何而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相信那是天生的结果(新闻中是这么说的),而只是某种制作逼真的道具而已。

但目下他距离我只有十来米远,我眯起眼睛,仍无法从理性上判断它们的真伪。不过,那对翅膀委实就像男人脱发的头顶一样,与他的睡姿处于同一种精疲力竭的状态里,我可以确信这是一种基于生理构造的同一性。我检查了一下我的登机牌,如果男人一会儿要从35号登机口登机,那么我们将会乘坐同一次航班前往那个目的地。

老发从厕所出来。我一看表,已等了他有二十分钟。他告诉我他有点拉稀。我说,这桌子会震,就这一个。

老发用手贴了一会儿桌面,又在我旁边一张坐下。他挪动几下,像在调频收音机,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这张也震。他说。

我不太相信,他起身让我坐下。

你把脚搁底座上。老发说。我照做了,果然感受到震动。

怎么回事?

底下有啥东西吧。老发低头转了下皮带。快十二点了。走吧,走吧。

我有些不舍地起身,没和他说长翅膀男人的事儿,我想他自己就会发现。

八月二十一日

机舱

李提始终无法适应在交通工具上入眠,而大多数人都熟睡了,包括老发。似乎乘坐交通工具天生就与抓住机会休息联系在一起,毕竟旅途的大部分过程都是完全无法掌控的,只能被动地观赏流逝,这无疑使人乏味。李提则认为这种时间与地点双重的快速流逝令这两层标准都变得不再牢靠,也包括窗外的事物——这是他在一次列车聚餐后同我说的,李提清醒的时候我也总是没有睡着——唯一可以把握的只有交通工具里与自己发生联系的东西,这一空间变得格外独立,乃至失真。想到这一点他便无法说服自己沉睡过去,那就好像放弃了最后一份主动权,松开唯一的标尺,向强大的离心力投降,将自己甩了出去。

这当然是李提的一家之言,我虽然基本接受,但还是觉得座椅的舒适程度是决定性要素,交通工具根本就是不适合入睡的。此时乘务人员减少了相当部分,我决定去四下走走,幸运的是坐在过道边的位子,出去时不必打搅到其他人。

飞机并不大,我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发现了拥有翅膀的秃顶男人。他盯着面前椅背上的屏幕,比睡着的人更为平静,致使我觉得盯这个字都显得有些过于用力。他目光的那一端几乎是垂挂在屏幕上的,牵扯着这一端略微干瘪的头颅。

我调整了一个角度,以便能看清屏幕上的内容。男人并不在看任何一部电影,而是点开了机身摄像头的画面——这架飞机拥有三台摄像机,分别位于机头、尾翼和机身下方。他选择的是第三个视角,一个平行于地面的完全鸟瞰。然而此时是确凿的夜晚,还有云层阻挡视线,屏幕上只有一片漆黑,别无他物。他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也或许是很快就默认了这一事实,毕竟他早已习惯被围观。我与他共同盯着这块屏幕,不断闪动的噪点和偶然细微的亮度变化使我确信画面仍在继续着。我想象白天时摄像机捕捉的画面,突然想把李提叫过来,与他分享这一感受——这是一种非同寻常的视角,它不同于透过舷窗窥探外部的任何角度,而是变成飞机的腹部并佐证它的轨迹——换而言之,屏幕将无所事事的我们与这架交通工具勾连了起来,赏赐给我们一些虚假的主动权,如果我们也似乎在飞行,如果我们就是飞行的实施者,那也就不存在被动地接受流逝的时空这种说法了,尽管这是我们的错觉,但它仍拥有蓬勃的引力。

有人轻拍我的肩,第三下时我回过头。

一个阿拉伯面孔的男人,他示意我让他过去。我侧过身子,男人经过时朝我笑了笑,门牙失去了一半。

厕所的指示灯由绿变红,整个机舱又变得静止起来,秃顶男人面前屏幕上的噪点撑起了我的余光。我回头隐约瞥见李提,他拿着一本书,老发的脑袋随时就要砸中它的样子。

有一篇写的是两个到开罗的外国游客,在集市里遇到一位自称是司机兼向导的人。他先是询问他们是否需要用车,一番协商后三人约定一小时后在广场见面。可是刚过五分钟自称司机的人便回来了,他说今天的行程可以免费,因为他的小女儿后天结婚,他想买一些洋酒,但自己不能买进口酒,需要他们的帮助。两人同意了,司机发给他们一张自己的全家福,请游客相信他是好人。他们随后商量起第二天的包车计划,后又提到去下一个城市的车票似乎来不及订了,于是司机先载他们去买了机票,之后就去买酒。两人到了才知道,原来是免税店。由于他们刚到这个国家第二天,所以可以用护照买到六瓶酒。两人进了店里,A不满21岁,B刚满21岁,于是用B的护照买了酒,并在B的护照上写了些什么。临走时,司机与工作人员争执了几句,但由于用的是当地语言,所以A和B完全听不懂,只感觉是店员在指责司机。后来司机还是拿到了酒,高兴地送两个游客回旅馆。一路上司机都在放一首歌,并用喇叭声打节奏,他告诉A和B这首歌是他的朋友,没有乘客的时候只有歌陪他。他又指指车里的各个角落,有的夹着钱,有的放着名片,他说这就是他的办公室,他的公司云云,A和B哈哈大笑。司机说,给你们开开空调,说完摇下了车窗,风立刻涌进来,三人又哈哈大笑。司机建议明天两人把行李放在他的车上,以免参观结束又要回旅馆,耽误了飞机。两人不置可否。临要到了,司机收了二百的订金,最后三人愉快地分开。

司机叫什么?我问。

这重要吗?YaHia!一定要带上叹号。李提说。

后来呢。

后来他们回到旅馆,和旅馆老板说了这事儿。老板看了看B的护照,告诉他们这个司机有些可疑,做的是非法生意。他利用A和B买了进口酒,在黑市可以卖十倍的价,大赚一笔。好在他俩不会立刻离开埃及,否则就无法解释酒的去向。至于第二天的包车计划,不太好说,但老板建议他们不要轻信这个司机,老板自己可以给他们介绍一个可靠的向导。B于是让A联系司机说第二天不用来了,但A显得不太乐意,他有些莫名同情那个司机。B指责A是泛滥的同情心和优越感,但A仍下不了决心,他觉得买酒和包车是两码事,司机不一定是坏人。两人争论了许久,最后A还是给司机发了消息,可司机迟迟没有回复,过了一会儿,故事就结束了。

过了一会儿是什么意思。

书里说的是B先睡觉了,A等了一小时后,也睡着了。

哦。我点了两下头,不太清楚李提给我讲这个故事的目的。似乎有些无聊。也许是他的讲述过于粗糙,把书里真正重要的部分略去了,也或许这就是他临时杜撰的一个故事,他总是这么干,他手上这本书被他包了一层封皮,谁知道里面的内容究竟是什么。李提见我不做评论,就合上书开始看电影。

过道那头,厕所的指示灯仍然是红的。李提的这个故事讲了不短的时间,但阿拉伯人还没有出来。也可能已经是另一个人,而我并无意等待这个结果。我想到了长翅膀的男人,想起他面前的屏幕,我还没有和李提分享我的感受,但此刻我不想打扰他。于是我只好试着揣摩那个男人的动机,他大概没有我想得那样复杂,那么摄像机的画面对他有什么意义,他在每架飞机上都是这样吗。这样的思绪竟令我有些泛起困意,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当我醒来时,李提仍在看着电影。

路边

我们在一片烧过的田地里降落,鞋底刚接触到地面时有两秒轻微的沸腾,雾气(或者是说蒸气,不好分辨)行走在齐肩的高度。天空很低,云盖在头顶,老发踩到露出地表的半个电话,说罪过罪过。

乘客往各自的方向散去,我特别留意了长翅膀的男人的去向,不出意外,他往田地的尽头走去——那里有一座砖房,砖房的后面是另一架小飞机。

不远处的玉米地里涌出许多孩子,他们附着在每一丛旅人身旁,不由分说地给我们引路。其实不论往哪里走,我们最终都会来到这座城市的中心,这便是这里的神奇之处。给我们引路的小孩将我们领到一条水泥路旁,向我们咧开嘴,是要小费的意思。我突然想起来那个去上厕所的阿拉伯人,下意识地回头找他,当然已经不见踪影了。

路的对面是吵闹拥挤的街巷,它们像是从更远的地方不停地繁殖蔓延,直到被突然地切割,紧急地停在了这条路的那头。你可以感到这种刻意撇去过渡痕迹的突兀和紧张,伴随着一种齐刷刷的中断感,这使我不自主地往身后的田地看了一眼——它们喝止了它们,而此刻被喝止的是我们。那些墙壁上的斑驳覆盖在大面积的粉饰之上,透露出不肯罢休地争夺话语的刁蛮之力,如果在夜里那便是透着凉意的剥落之声。而目下它冲在(也最先刹住车)街巷的前面,稀释了大部分的喧闹,让我想起过往某个基地大院的梧桐。最大的那棵梧桐被削去一半后,它的树干就是这种模样,唯一不同的是它的身后非常安静,从而也就没有此刻来得更具浮感。幼儿园的窦老师也深爱梧桐树,在我没有午睡的一天,她告诉我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满园的梧桐,那之后不久,她就不再出现,我于是将墙壁上的斑驳想象成她的样子,吵闹声就逐渐变得比午睡时更远。

老发说他刚才在飞机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故乡的粉。他在广场上坐在课桌前吃粉,刚开始是清晨,吃完时就已经是傍晚。天气都很凉,但不冻,他低头看看,穿着秋季校服。那碗粉里的牛肉特别多,怎么也吃不完,梦里老发就哭了,不好说是虚脱还是动容,只带着情绪醒来。

睡醒时眼屎特别多,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哭过。老发说。

我看你是饿了,咱们要不先吃点。李提提议,老发点头。但我知道老发在怀念初中。初中时我们总翻墙,十一月周四的下午,少年老发突然停在墙上面,像一座盐塑的雕像,停滞而易于击溃。他说他爷爷的胰脏要坏了,我催他许久,他跳回了学校里,不再逃学。此后在走或不走的问题上,我习惯于跟随老发的决定。

得走了。

没有任何符号提示过马路的位置与时机,不时有几辆车子很快地开过,总要在车顶驮一些东西,继承的是人的习惯——慢一些的就是那些头顶东西的女人,偶尔停下不动的是空马车。之后我们逐渐发现,这个城市的交通没有规则可言。李提走在前面,脚成了外八。他招招手说,到一个文明了。

店铺

在打包了食物后,我们被领到一家下沉半米的店里。几分钟前,一位穿长袍的当地人热情地帮我们翻译菜单,随后邀请我们到他街角的“business”里坐坐。李提说他不过是想让我们买他的东西罢了,但老发觉得看看无妨,我也带着好奇。

这是大象踩出的一块凹陷。整个店铺就搭在这块凹陷里,以这个凹陷的面积来看,大象至少有四十米高。它也许是发了怒才在这里跺了一脚,也或许是发了情。老板说:这座城市里的大象脚印并不多,我的先辈有幸占到了一处。这是被祝福的地方,我们看中陷入,看中大象由于失控而创造出的疤口。人也该尝尝失控的美味,腥而上瘾。你们身上驮着东西,总想着掌控自己的周遭,这样活得太浅,反倒不如沉溺。我能从你们身上看到你们的清醒,你们应该去我的家乡看看,那里只有流淌着的人。而你们都杵在步伐上,把步伐戳进时间里,时间向前轰赶着涌向扮演。你们被一种倾斜的定律感统治着,永远置身事外,抽开来看自己,以聪明过活,哄骗崇拜者。你们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那必然不是简单的旅行——你们身上的使命感那么的强,好像是对自己的无比看重,我见多了!一眼就能看出。放弃好了,你们终会被这样的庞大不安所反噬,除非你们永不停歇地赶往下一个地方,只存在于瞬间的点与点之间,把停滞彻底抛去,让自己成为真正云端的人。这又谈何容易呢?岛屿总是会有妄想的。

向上,或者向下。我拥有两种精油,都不太贵,甚至可以告诉你们配方,因为你们不可能得到原料。在我家乡的西山林里,你们必须一丝不挂才能潜入那片沼泽里采集。它们当然还可以定制,如果你们愿意把你们交给我的话。

我与老发没有作声。

谢谢,我们明天再来。李提说。

八月二十二日

仓库

博物馆被勉强搁在城市的中心一侧,当年的规划者很不情愿地在地图上画下一个方框,疑似是对看重历史的那些人的一种妥协。

从外部来看,这种勉强来自它与周遭形成的不协调,像是一个出了纰漏的圆,在收尾的时候瘪进去的部分。所有来这里参观的人们几乎都是猛一抬头后就发现了它,但总要环顾再三才能最终确认这是他们的目的地。

步入其中,你能轻易地看见它廉价的顶部,可以立即听见雨水击打在其上时的危机感。其余的结构貌似也一览无遗,或者说,没有可以更为复杂的余地存在。庞大的或是细碎的展品都被露天摆放在各处,似乎保留着刚被搬进来的样子。从第一眼来看,这座博物馆的确像一个仓促而陈旧的老人,空旷处的回声就是他的咳嗽。

简直是一个仓库。马大站在自己想象的中轴线上,背着手发出感叹。老发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都听出了马大的失望,而我们也都明白他会立刻再次感到新鲜。

李提上前一步,拍拍马大的肩。往里走吧。

我们于是很快被这座博物馆的真相所吸引——它远远不像看上去那样单薄,事实上,如果仅仅从肉眼可见的空间层面来看,它确实只是一座堆满文物的大型仓库而已。但实际上,它拥有三层空间,这三层空间并非以简单的三维形式组合在一起,而是共同嵌套在同一个物理空间下,这座博物馆是三重时空在同一片区域的相叠总和。从现实的观测与体验方式来说,这座博物馆如同一个拥有三周目的游戏,只有当你完成了全部旅程后重新来过时才能再次进入一个全新的维度。那些最为人称道的著名文物——雕塑、棺椁、河流的化石、动物身上的碑文——其实都只是这座博物馆最为浅薄的表层罢了。它们是这座古老城市中最触手可及的历史,只不过被集中堆积在一起,彼此间营造出一个更为浓烈的场。由于它们看起来如此遥远,这种大跨度的真空便勾引起了人们的陌生感,他们本能地将崇高与厚重赋予了这些物件,而这也是种种文物的笨拙所在。大部分所谓看重历史的人坚信,这些文物是最为珍贵的时间烙印,能将他们与千万年前的某一个点牵扯起来,他们享受这种宏伟尺度下的连接感,享受自己被潮水淹没又立于浪头,尽管他们并不清楚任何更为确凿生动的细节。

绝大多数的游客都止步在这一层,在博物馆里兜兜转转了一圈之后结束他们的发现之旅。好奇的马大则带领我们来到一处鲜有人至的展厅,这座展厅位于出口的一侧,像是一处多余的犄角,对于习惯了对称和规则的游客来说几乎注定被忽略。在它的深处有一段被切割后搬运而来的墓道,我们进入其中,穿行而过,从另一端出来时就回到了博物馆的入口。

这一次博物馆里几乎没有了其他游客(不排除有个别在我们没有看到的地方),只有在大厅中央坐着一位保安,他穿着制服靠在一把塑料椅上,怀揣一只鹦鹉。他(后来我们明白,他就是守界人)微笑,向我们点点头,示意认可。

展品依旧随意摆放在各个展厅甚至是过道里,这正是第二层博物馆所存在的根据之一。当你驻足在任何一件展品前,它便不再是你所观摩的唯一对象。因为忽然间你就会置身于人群当中——他们是上一层博物馆所投下的时间影像——是自博物馆落成以来所有曾经驻足于这件展品的人们。他们以不同的方式与眼前的它进行着交流,你作为这一切的见证者,看到他们停下脚步,伸手触碰,或者仔细地研究每条纹理,阅读简介,抑或表示不屑和不解。他们堆叠在一起,赋予展品一种充实而生动的尊严。而他们的行为本身又构筑起了一座崭新而延绵的博物馆。

一个背着布袋的老妇人停在一座巨大的棺椁前,周围的人群流动,她却始终静止。可以听见她发出一个复杂的音,棺盖便轻轻震动一下。而只有靠近才能发现她在哭泣。还有两个学生对古河水中打捞出的冰块进行临摹,当其中一个擦掉几笔,另一个的就会溶化一部分,水滴在地上,一个奔跑的男孩便不慎滑倒。在一块石碑下,导游试图解释一张牦牛皮是如何嵌入石头并保存至今的。如果仔细看,牦牛皮在石碑上起伏,它有时渗透其中有时浮出表面,二者被称为“音韵的和谐”。一段碑文将两种材质串联起来,讲述的是一位贵族腹部与手臂上胎记的变化。人群里一个女孩对她的朋友说,她的手臂上也有一块相同的胎记。

我在一幅壁画前看到了窦老师,她和我记忆中的年龄差不多大。窦老师拿着当年最新款的数码相机朝着壁画拍照,随后融进了一个旅行团里。我想,这也许就发生在她离开幼儿园后的不久,某次退休后的旅行。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一次相遇,处理是一个冷静的用语,而事实上我已经陷入了由双臂蔓延至颈后的战栗之中。窦老师的旅行团离开了壁画前,我便不再能看到他们。幼儿园时我极其讨厌午睡,管生活的潘老师总是批评我,但窦老师却常和我聊天,或者以各种事由让我不用睡觉,比如画画或者整理玩具。我突然想起我是否和我的父母曾在超市的停车场碰见过一次窦老师并邀请她来家里坐坐,那似乎是我上小学后的事情。但我很难确定这段记忆的真伪,它实在太像捏造的,画面上是劣质的洗印痕迹,成了一个谜。

我再次与其他三人相遇时,发现马大极其兴奋,而老发则闷闷不乐。李提告诉我们他看到了那个长翅膀的男人,确切地说,那个男人还没有翅膀,但他能确定绝对是同一个人。我试图从看见窦老师的情绪中释放出来,便提议再次穿过那个墓道。

第三层的博物馆空空如也,原先的每个展品都只剩下了一个轮廓,连保安也不复存在。我们已经了解到它的秉性:只有当你决定注视它时,才会有事物显容。

在每一个展品的轮廓中,都是这片区域的全部历史,这一片片区域就是原先展品所占的空间,从它首次被人涉足开始,在这片地表之上所发生的一切都展现在你的眼前。摆放方尖碑的地方曾经奔袭而过一只犀牛,尾随一群拿着火把的人;竖起一面我们从未见过的旗帜;成为一座庭院的贮藏青蛙标本的角落;还有一个行人突然跪拜在地,向一个我们看不见的对象叩首。透过黄金面具的轮廓可以看见两双情人的脚背,一个断开的锄头被几个孩子捡去;看见一张餐桌的一角,父亲和孩子享用同一盘馕饼;那里还曾经是一片池水,映出千百张脸来。它们所有的终点都是被这座博物馆所囊括,接下来的事情,便是第二层博物馆的景象。

我们意识到,这三层博物馆接力塑造了这个空间里(严谨地说是存放展品的空间)所有曾经存在的历史,它的一切与人相关的过去和即将成为现在的将来。这些血管里的细小历史把整块的真空都填满并打通。我们几个像是在游离间窥探记忆,抽身的同时追逐,它们清晰而迅速地占据我们的大脑,马大头一个感到自己的前额滚烫,有些发蒙。

我们最后一次从墓道穿行而出,迎接我们的是一片刺眼烈日下的人肉气味——不甚好闻,但仍弥漫着争先生长的亲切气息,并拥有一种席卷一切的幼稚情绪,在横冲直撞时又迎来了一个趔趄。

口子

出租车司机将裹在计价器后的毛线慢慢抽出来,同时欢迎我们来到这座城市,此后他就不再说话,而为我们开启空调。这座城市以它的吵闹和炎热闻名,摇起的车窗暂时隔绝了这些属性。窗外静音播放的人流让我想起来博物馆中的许多人偶,不同之处在于人偶的定格带来了一种坚定的方向感,他们总是盯着远处的某个地方或者面前的某个人,已经做出了行走或者站住的决定。但眼前的行人永远无法判断他们的走向,他们总是突然地转向或是停止,留下很快消失的模糊残影,有时会有几副面孔与你对峙,他们预备张嘴,但也无从判断是问好还是呵斥。尝试用力盯着一个地方,能隐约瞧见人们背后扬起鼻子的大象,它们分布得刚好,缓缓挤过人群,抵达一些过于安分的节点,制造一些冲撞和避让。我悄悄(不愿让司机发现我浪费他的冷气)做了一个实验:把车窗摇开一道缝,大象就很快消失了。一簇热气溢进车里,还残留着人群熙攘的余音,在晕开前的一瞬间它是滚烫的,接着是“嗡”的一声,热带果的气味就变得松散。

司机将我们放在哈利利集市的东广场,但我们要去的是马路对面。路中央的隔离带上有一道铁丝网,马大说最近的路口要往前走十分钟。鞋子有些打脚,我磨破了皮,不太愿意走路。身后是天桥桥墩的残骸,钢筋从水泥中穿出,在对面也有一座。李提发出抱怨,我则想起黄浦江的轮渡,一枚蓝色的塑料圆票,倾斜的航线。某个阴天我第一次乘坐它,进入江风的腹地。在疲劳时容易投身一种由众多与现状差距甚远的符号情境构成的画面,富有细节却又模糊,因为是人为的截取和放大行为,在现实的流动中难以捕捉。

老发指了指斜前方不远的隔离带,人聚成一个半圆。马大盯了一会儿,告诉我们那里是一道缺口,人们正排队钻过去。仿佛是一个刷新点,每通过几个人,就会冒出些新的,说不清来由,总像在提示你前往。对面的清真寺在这时发出一整个清真寺形状的吟诵,途中没有经历衰减,以一种宽弛沉缓的节奏定时重塑这里的氛围。老发突然说,一定要赶快过去。

缺口很窄,女人们都在小心地牵扯自己的衣裙。在我和老发的家旁(我们是邻居)也有一处铁丝网上的缺口,穿过缺口是一条两栋楼间的缝隙,之后是一条商业街,有许多馆子,转角处是花鸟市场,穿过花鸟市场是曲阳图书馆。老发的爷爷每天早晨都穿过这条近道去给老发买粉,加五块钱的牛肉作早点。粉极细,要一排一排地吃。老发的爷爷在我们念初中时走了,老发于是每天自己买粉。后来某天来了两个工人,铁丝网上的缺口被补上。老发就不买粉了,他说路太远。但他依旧常和我绕路去曲阳图书馆,直到我们上大学后,曲阳图书馆也被拆了,“轰”的一声倒下,我在外地,老发在现场。老发说他习惯的东西总会以某种方式被抹去,他频率极高地翻看儿时的日记,因为是用铅笔写的,令他十分担心。

我看出了老发此刻的忧虑——他已经发福不少,很难挤过这道缺口。马大和李提先钻了过去,我看了一眼老发,他示意我先。清真寺的吟诵仍在继续,我们三个等待着一网之隔的老发。他把衣服扎进裤子,又把帽子摘下递给了我,收紧肚子,挤进了缺口。三个当地女孩等在老发的后面,我朝她们尴尬地笑了笑,她们回以牙齿。老发被卡在铁丝网中间,每动一下都会被扎到,清真寺的吟诵在这时停止了,人群与交通的声音又占据了上风,像是周遭环境对老发的放弃。李提准备拉老发一把,但被他制止。老发屏了一口气,最终用力地钻了出来。我上前一步扶住他,他的额头和左臂划了两道小口子,身后的铁丝网来回晃个不停,我瞥见它又被扯开了一格。

教堂

清真寺的不远处是一座悬空教堂——它的名字并不准确——实际上教堂并不在空中,而是与它的底座被切割开,又紧密地贴合,据说是两个绝对光滑的平面。教堂的上身被固定住,但踩上去仍能感到轻微的滑动。

马大从踩上的第一脚就迷恋上这种感觉,用他的话说:超越失重、像鸭血。

于是我们在那里待了许久,直至突然的日落,猫终于折返回马赛克壁画里,所有的导游登上同一辆巴士。我们重新踏上真实的地面,感到一种疤痕般的紧绷,似乎要防止我们再次逃逸。

老发跺跺脚。我确信他还说了一些话,但我没有听清。我扯扯耳朵企图适应,整座城市便又织起了满满的颗粒。

20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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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血杀灵龙一族唯一的后裔,数万个纪元唯一的天才,却被父亲以及其好友暗算,残忍被废,生命垂危。他流浪到了凤凰族,一个炼丹圣地,炼器地狱。他身怀绝世炼器术,以炼器为本,默默掳走了凤凰族女孩的芳心上到族长圣女,下到贫民百姓,无一不主动投怀送抱,可是,他要报仇!他要杀上龙族!父亲?去死吧!求情!一边去!爱他的,他一世守护!恨他的,他千刀万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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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种职业病特点在于,健康不仅决定于遗传、营养、生活方式,也决定于工作的环境、性质、心理状况。保健不仅仅是针对工作环境中有毒物的污染,而且包括了因紧张、劳累等导致的心理、躯动各方面疾病的防治,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健康知识与保健技能。所以,保健有其鲜明的特点和独立的范围。保健因职业的特点决定了他们的工作时间、场所、性质,因而与非职业人群的保健是有明显区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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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写吧,练着练着,就当打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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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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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安可拉先生她是初来乍到的新手小白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在波诡云谲的商业战场上那颗浪漫之心请多多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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