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飞跟在石驹子身后,尽管有些忐忑,却也并不十分慌张。
他哪知道,吉家上下老小听到老祖召唤,都怀着怎样惶恐又激动的复杂心情。
他更不知道,吉天玺自打几十年前,就极少见人了。上次得蒙召见,实属吉梁父子冒险一试,全没料到竟一应即中。
族里或许有人不知迟飞已经到了,可他一入临沧海,这消息就会立刻传遍整个宅子。
小院修得精致错落,鹅卵石铺路,遍布绿植。
石驹子领他进了西沿的一间敞屋,背墙一排顶天的乌木书架,堆满了各色书卷,书架前一条紫檀矮几上笔墨纸砚无一不有,几本年头久远的线装书书页泛黄。
这显然是间书斋,迟飞看到矮几后的垂髯老者微微一愣,这实在与他印象中三百二十岁的“老妖精”相去甚远。看着与景泰爷爷差不了许多,甚至还要更有精神些,脸上半点老年斑都没有。
正想着行礼,老人招招手,“坐吧。”
引他坐在矮几旁的蒲团上,石驹子奉上一杯绿茶,微一躬身退了出去。
吉天玺面对着他,一直没有开口,迟飞无法分辨那两道寿眉后的眼睛是睁是闭,也不知道老人是不是在看着自己,他略略局促地低下头,暂且眼观鼻鼻观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迟飞都要把身下的蒲团看穿了,这才听到老人徐徐开口:“你外婆她走了?”
开口第一句话便如惊雷炸裂在头顶,脸上的惊恐表情藏都藏不住。
“原来……”吉天玺了然地点点头,似是发出了一声轻叹,微不可察,“我感受到了你身上有一丝熟悉的神性……”
“神、神性?”迟飞结巴着,“我、我没运神……”
“老头子三百二十岁岂是白活的。”
察觉出眼前少年身上的花念奴气息,对吉天玺来说算不得什么。巫族但凡进入临沧海方圆几十里,他都能感知到神性波动,这也是为什么他第一时间就知道迟飞到了。
自从听说巫即后人出现在巫姑寨,吉天玺心里就隐隐觉得与花念奴相关,急切地想见这孩子也正出于此。今日一见,那熟悉的气息涌来,吉天玺心中霎时了悟。
“您……我、我……外婆……”
想到自己那个不可对人言的秘密被一眼看穿,迟飞已然词不成句。
吉天玺却听懂了,“还在你这般大的时候,我便认识那丫头了,她的气息老头子熟悉的很。既为男子,你身上如何会有巫姑神性的气息呢,唯一的解释,自然是念奴传神于你……”
老人的语速极缓,听不出悲喜,一个字一个字就像尖锥刺着迟飞的神经,“至于那丫头为何舍弃巫姑族人,而选你一个身有三足乌之印,已开我巫即神技的人继承巫姑神性,原因不说自明……你定然是她至亲之人。”
“视巫姑为命的丫头,怎肯好心为别族子弟做嫁衣。”吉天玺仿若亲见,“若我料的不错,必然也因你已有神性在身,让念奴觉得传神成功的可能更大吧。”
惊恐随着诛心之语愈加蔓延,迟飞不停吞咽着口水,“您…知道……传神?”
“传神……”吉天玺脸上没有任何可称之为表情的变化,“何止是知道……”
“我……”迟飞颓然瘫坐,外婆临终前万般叮嘱自己要牢牢守护的隐秘一朝暴露,一切都完了。
“原不过一猜,你这娃娃的表情倒告诉我答案了……”老人的声音很轻,仿佛自说自话。
一时间,书斋中一片静谧,只有门外那几尾斑竹随风沙沙作响。
阳光透过竹叶散碎成金箔般的光斑投在迟飞脸上,他全然无觉,却好似晃了吉天玺的眼。
默默注视着眼前的少年,“娃娃,用不着怕,这就当是咱俩人的一个小秘密吧。”
“……秘密?什么……”迟飞脑筋一片空白,“您、您是说……这是您、您和我之间的秘密?”
“你应该叫我一声……祖祖太爷。”
念奴的外孙,亦是他巫即后人,缘分百转千回也终究会相牵相绊……
“祖祖太爷……”
看着他一脸惊疑惶惑,吉天玺点点头,“用不着旁人知道。”
“真、真的么?!”迟飞抿着嘴,紧张地双唇发干。
“真的。老头子这把年纪骗你作甚。”
分分钟要跳出喉咙的心脏这才慢慢落回腔子里,迟飞浑身湿凉,冷汗早已浸透了衣衫。
吉天玺重新换了一杯热茶推过去,他接过捧在手里,热气传入掌心,这才找回一丝真实,“为什么?……祖祖太爷。”
“为什么?”老人的视线停在他的脸上,又仿佛穿透了他不知落在何方,“几千年了,这巫的世道也该变变了……念奴那丫头也是如此想的吧……”
“变……”话里透露出某种惊人的讯息,迟飞不敢置信。
吉天玺留下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听说你要去山海界?”
想起昨天刚刚与爷爷和清叔提及,他骤然一凛,急忙收拾心神,缓慢而郑重地点点头。
“你知道那里是个什么地界么?”
“我、我听外婆讲过一些……”
“你外婆她……是不会想去那边的吧……”
迟飞轻轻颔首,忍不住问道:“祖祖太爷……您想去山海界么?想来您应该是想去的吧……”
“娃娃,念奴与你说过我爷爷的事么……那丫头以前老缠着我讲……”
见他点头,吉天玺缓缓地说:“可我没跟她说,我爷爷他其实到过山海界。”
“到过……?!”迟飞今天的情绪似乎始终处在剧烈的起伏波动中,“祖祖太爷,您是说……您爷爷他、他去山海界又回来了?!”
“唔。那是他第十二次尝试,也是一生中的最后一次。”老人捋着颌下银须,“他离开的时候我还没出生,等他回来已经是二十六年后了,那一年我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