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4927000000007

第7章 小心你身后的黄雀

1

翻开一幅美国地图,往中间的位置看,就能找到堪萨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州。由于地理位置适宜,这里没有极端的天气变化,冬暖夏凉,难怪冬天都能产出小麦。

在堪萨斯首府托皮卡的一家高级酒店里,一位满头银发、前额高耸的老人正在独自享受他的早餐:一碗麦片粥,一盘蔬菜沙拉和一点茄汁煱豆。他发白的眉毛,老式的眼镜让他看上去像堪萨斯大学的教授。而时常细眯的眼睛、突出的眉骨、宽大的鼻子,以及上扬的脸庞和坚定的下巴,却抖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他耳孔里探出的毛更表明其旺盛的生命力。这个饮食上崇尚素食主义的老头,却有着一切肉食动物的凶猛和贪婪,他就是全球最大的私募投资公司3W公司的老板威卡,一个让不少大公司CEO做梦都要诅咒、而又随时提心吊胆的名字。

威卡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就创立了自己的私募基金。那时候,即使在华尔街,“杠杆收购”、“公司阻击者”、“垃圾债券”这些名词都还刚刚风生水起。仅仅二十多年的时间内,由这些“门口的野蛮人”操办的公司饕餮盛宴就促成了全球最大的公司收购战,诸如KKR对RJR纳贝斯科公司的收购、伊坎对辉门公司的收购等。他们像鹰一样搜寻着猎物,一旦发现,就像狗一样咬着不放。收购成功后,他们就像玩“乐高”玩具一样,对这些公司进行重新拼装,然后Turn around(整合),最后卖掉并大喝一声:“下一个!”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的资产少则十几倍,多则几十、上百倍地往上翻,用他们的话来说:“我们为股东创造了更多的价值,理应拥有更多的财富。”

对这些公司的狙击者来说,很难用一个标准来看待他们的活动。是的,他们入驻后,公司会裁人,甚至有些部门会被卖掉。但是,成为他们目标的那些公司、那些“有缝的蛋”,确实存在业绩低下、管理不善、前景暗淡的事实,不可否认,一些公司被Turn around,也就是扭过来、转过去之后,业绩改善了、股价上升了、股东价值增加了。因此,股东和一些主流的财经媒体对私募基金的看法就不像目标公司的管理层那么歇斯底里,就连美国的SEC都不轻易褒贬公司狙击手们的活动。

威卡一边吃,一边翻着最新的《华尔街日报》,今天的头版标题让他舒心:“威卡剑指斯泰尔斯”。文章说,在过去的五年里,日化行业的翘楚斯泰尔斯的经营业绩每况愈下,让人失望。公司的管理层虽然一再宣称他们已经找到打开未来发展的金钥匙,但是,最新一季的业绩再次低于华尔街的预期,高盛等公司的分析员断然将其归入“卖出”行列,标准普尔公司也调低斯泰尔斯的信用评级。在此情况下,公司股价重挫八个百分点。腐肉的气息势必会招来秃鹫的关注。在对全球最大的小食品公司进行改组的战役未果之后,公司狙击手威卡先生发现了斯泰尔斯这个宝贝。上周末,威卡公司宣布,他们已经持有斯泰尔斯公司5%的股份,携手斯泰尔斯家族的信托基金及其他几家手持斯泰尔斯股份的机构投资者,将一起在本周召开的斯泰尔斯股东大会上对现任管理层发难。威卡先生的最低目标是改组目前的董事会,进而罢免公司的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肖恩·霍克。不排除在威卡先生的最低目标达成后,他还有进一步的重组计划,大家都知道,擅长在帽子里面变出鸽子的威卡先生,通常都会有一连串的举动,这位七十七岁的老人,不知这次能从帽子里面变出几只鸽子来。

老人满意地合上了报纸,站起身来,坚定地朝前走去。他知道,今天来的人可不都是来看他变鸽子的,总有人希望他出丑,并当场揭穿他的戏法。

我怕过这些人吗?挡道的人总是有的,因为你踩了人家的脚,甚至夺走了他们的饭碗。可是,那些像小鸡一样哀鸣的管理层,有几个还被记住呢?只有我威卡会被记住,这才是重要的。

斯泰尔斯的股东会就在威卡下榻的酒店进行。早早地,门口就交织了两批人群,一群举着横幅高喊:“贪婪的肉食者滚出去!”、“我们不要3W”,并且把3W的缩写改成了“Will lay off(将裁人)、Will close up(将关闭工厂)、Will take your bread(将夺走你的面包)”。而另一群人则高举着“无能的管理层下台”、“我们需要变革”的标语。

小城托皮卡很难得有这么热闹的景象,世界主要的财经媒体都云集于此,让人疑惑:是不是达沃斯论坛改在这里举行了?人们的神经兴奋地跳动着:威卡这次能得手吗?

年度股东大会九点正式开始。除了正常的议程以外,在威卡的强烈要求下,本次股东大会增加了两项议程,一是投票赞成还是反对现任董事长的工作,二是增加两名由威卡提出的董事。面对威卡咄咄逼人的气势,斯泰尔斯董事会在股东会之前进行了紧急磋商,提出一项对策,由肖恩·霍克辞去董事长,但继续担任首席执行官,而由霍克信任的拉瑞,一所著名大学的退休校长担任董事长,这样,霍克可以继续保持对董事会的控制。而对于威卡提出的新增董事,则坚决抵制。

会议在霍克作的年度报告中开始,他对公司的平庸表现作了解释:“我和大家一样,对过去一年公司的整体表现感到遗憾。”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连续几晚上的会议让他看上去有些疲倦,但这位前海军陆战队队员有着旺盛的精力和斗志,尤其是今天要面对的是一个重量级的狙击手,他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但正如同巴菲特在评价他的投资组合时所引用的一段歌词所说:“我不跟丑女人睡觉,但有时候我早上醒来,旁边总有那么个把丑的。”

美国人总有那种自嘲的本事,让人在笑声中扭转他人对自己的攻击。

“面临美国经济不断减速、资源产品成本的上升和行业的不景气,我们斯泰尔斯表现出非常强劲的自我修复能力。我们加大了对新兴市场的投入,各位可以看到,在中国、印度等市场,斯泰尔斯的发展速度和市场占有率超过了我们的主要竞争对手,即使面对强悍的本土竞争者,我们也取得了大幅的领先。尤其是在中国市场,我们取得了令人瞩目的30%的增长……任何一家公司都会面临短期的挑战和不利的局面,衡量斯泰尔斯的表现要从长远来看。我们很高兴地看到,我们已经为未来的增长播下了非常好的种子……这些种子将为我们带来两位数的复合增长。斯泰尔斯现任的董事会是合格的董事会,我们对这家公司的前景充满信心,我们坚信,斯泰尔斯将在明年中期的时候走出目前的困局!”

霍克讲完,下面稀稀拉拉的有一些掌声附和着,轮到威卡上台的时候,掌声的分贝明显加大。

威卡在痛斥斯泰尔斯过去五年糟糕的业绩后,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对本届董事会的工作表示极度的失望。他们已经变成了管理层的支持者,而不是股东的支持者。他们的傲慢和漫不经心的态度对股东的利益造成了巨大的损害,过去五年中,斯泰尔斯的业绩连标准普尔指数平均回报的一半都没有达到,这种让人无法忍受的业绩用任何标准来衡量都是无法接受的。五年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长到连傻瓜都能判断另一个人是不是傻瓜了……董事会的闭塞让他们听不进去任何改善公司业绩的建议,他们成了霍克先生个人的应声虫以及要求变革的巨大声浪中的孤岛。因此,我强烈要求各位股东改选董事会,让其发挥应有的作用,使斯泰尔斯这家令人尊重的公司重新焕发光彩!”

在发言结束前,威卡特意地指了指自己的领带,意味深长地说:“一个新的开始需要新的‘领带’。”A fresh start needs a new tie,是句非常俚语,在英文里,“领带”一词同“关系”是一个词,都是tie,这里,威卡用领带作比喻,其实是呼吁大家结束以前的“关系”,开始新的与威卡合作的“关系”。

接下去是自由辩论时间。在回答一个股东的尖锐提问时,一直紧绷着脸的霍克整了整自己的领带说:“谢谢你的提问。刚才威卡先生在发言中说,斯泰尔斯需要一条新的领带,我注意到那确实是一条非常好看的领带,但好看仅仅是表面,我们光从外表是看不出它的质地的,只有套在我们的脖子上,我们才知道那是不是一条用来上吊的绳子。”

哄堂大笑。连威卡也笑了起来。

“我们需要变革!但我们也要知道,变革不是口号,它需要具体的行动来支持。斯泰尔斯董事会已经提出了令人鼓舞而又明确的未来发展战略,而威卡先生的战略在哪里呢?我们看不到,除了一些空泛的口号以外。如果听任威卡先生以变革为口号,实际却是盘剥公司的资产,这才是对斯泰尔斯最大的伤害!”

威卡毫不示弱:“我们当然有我们的战略。在过去五年里,斯泰尔斯董事会和管理层的战略正把公司引向一个危险的水域,我们难以相信,这样的董事会和管理层还能提出什么更好的建议。五年的时间已经不算短了,我们给了你们足够多的时间来证明自己,但很遗憾,你们辜负了股东的信任。看来,霍克先生的逻辑是:如果你什么事情都做不好的话,那就做得更多吧。做得越多,灾难性的结果到来的时间就会被拖得越长,那时候,霍克先生已经不在这里了,我们无法找他来承担责任了。当然了,从长远来看,这笔账总归要清算的,不过,可能清算不到霍克先生和他的董事会头上了,因为凯恩斯告诉我们,从长远来说,我们都将死去,我们总不能把人从棺材里面挖出来吧!”

霍克的肾上腺素在上升,他的脸很容易因为激动而变红,像愤怒的公牛一样,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鼓鼓地盯着下面的听众:还很少有哪个公司的首席执行官被如此拷问和指责。

辩论结束后,是对董事长和新提名的董事长进行反对和赞成的投票。

不出所料,霍克的反对票高达35%,而他提名的新的董事长拉瑞的反对票也有23%。这不是一次信任投票,否则霍克将面临直接下课的风险。但如此高的反对票,让他无法再在董事长的位置上坐下去了。

面对投票的结果,霍克作了总结发言,与上午强打精神的样子相比,此时的霍克显得更加疲惫。

“我很高兴看到我的支持率跟我们现任的总统差不多了。”霍克故作轻松地说,下面又是一片哄笑。

“对我个人来说,任何能让斯泰尔斯走向高速发展轨道的建议,任何能提高股东价值的方案,我都可以接受。今天晚些时候,董事会将针对上述表决尽快作出决定。”他草草地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当晚,斯泰尔斯公司发表了一篇新闻稿。

斯泰尔斯公司注意到今天股东投票的结果,经董事会讨论并一致同意,从即日起,斯泰尔斯公司的董事长的职位将与首席执行官分开,由乔治·拉瑞先生出任新的董事长,肖恩·霍克先生担任首席执行官。同时,斯泰尔斯公司认真讨论了部分股东的建议,同意增补奥尼尔·威卡先生和李斯特·范德比尔特先生加入公司董事会,原董事韦瑟卡·卢卡斯自愿退出董事会,我们在此对卢卡斯先生过去卓有成效的工作表示感谢。斯泰尔斯公司期待与新的董事会成员密切合作,并从他们的洞察力和新的视野中获益。

大象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帐篷里面。威卡满意地看着《华尔街日报》的报道:“很显然,霍克先生虽然继续留在了首席执行官的位置上,但他失去了董事长的位置表明,威卡在这场代理人战争中赢得了第一回合。前总统约翰逊说:‘只有政治才能让你与敌人睡在一张床上。’我们有理由相信,挤上床的威卡先生不会满足于此,而在多大程度上霍克能容忍威卡先生发出的鼾声将让我们屏住呼吸看续集。”

混沌学中著名的“蝴蝶效应”表明,一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可以导致一个月后的一场龙卷风。堪萨斯的代理人战争所刮起的飓风,在什么时候将登陆中国呢?

2

“早,翠西。”远远地,罗伯特就看到了公关总监翠西高挑的身影正向电梯口走来。

“早,罗伯特。”翠西也看到了罗伯特,嘴巴抿了一抿,抿出了一个笑来。

虽然两人都在招呼“早”,但其实已经过了上班的高峰。通常,在八点半到九点这一段时间,沪江大厦等电梯的长龙要甩到老远去了,固然像这样的甲级写字楼电梯都分高区和低区,但在高峰时段也无济于事,等上七八分钟也是常事,常常是掐准时间不迟到的,结果等电梯把时间等没了。罗伯特就跟管考勤的同事交代过,晚到十分钟以内的不计迟到,但这条“规定”只在人事部内部掌握,不对外公布,免得本来一片好心,被一些人钻了空子。

由于公司高管实行的是不定时工作制,上下班不用打考勤,下班走得晚,上班稍晚些进来也可以理解。罗伯特一般来得较早,是因为自己住得远,稍晚点出门的话,就会遇上早高峰,所以,他宁愿早点来,也不愿闷在车里闻汽油味。

由于昨晚有个应酬,睡得较晚,所以今天罗伯特起来晚了,恰好在等电梯的时候遇到了翠西。

翠西走近,罗伯特侧过身对着翠西说:“我发现你刚才笑得太职业了,按心理学的说法,那是假笑。”然后,一本正经地看着翠西。

“我有假笑吗?”翠西扬了扬眉毛,小嘴微微地张开。

“通常,假笑只动嘴,把嘴角往上拉就可以了,眼角却没有动;而真笑的时候,不仅嘴角动,眼角也动。”罗伯特盯着翠西,焦点却在她的耳朵上。罗伯特看过一本书的介绍——面对面交谈的时候,其实不应该盯着对方的眼睛或鼻子,那样会显得太过直接,如果恰好双方在争执的话,会显得咄咄逼人。专家建议,看耳朵会比较好。所以,罗伯特跟人聊天的时候,更多时候会把目光放在对方的耳朵附近。

“哈哈哈。”翠西笑了起来,还下意识地捂了下嘴。

“喏,这次是真笑了。”罗伯特也笑了起来。

“你们做HR的都喜欢研究这些吗?我觉得很好玩呢,什么时候给我上上课,我请你吃饭。”翠西扬起脸看着罗伯特。

“哪敢给你上课,不过,美女请吃饭这等好事倒是不多。”罗伯特眨了眨眼睛。

“听你这口气好像我忽悠你似的。你说吧,时间你定,地方我定。”翠西撇着嘴。

“荣幸之至,那就下周三如何?”

“没问题。哦,对了,你知道吗?公司最近有大动作了。”

“什么动作?”罗伯特略有些惊讶:还有我不知道的大动作?

“我也是昨天上午才得到消息,晚上就忙着写新闻稿,写到很晚呢。斯泰尔斯把泛亚的日化事业部收购了。”翠西神秘地一笑。

“收购泛亚?不可能吧,听说它都快上市了,而且,日化是泛亚的核心业务,把日化卖了,它泛亚还做什么呀?”罗伯特大吃一惊。

“你就等着看新闻吧。”17楼到了,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电梯。

回到办公室,连茶都还没有泡,罗伯特就拨通了威廉的电话。

电话响了老半天也没人接。

罗伯特一边开电脑一边想,这么大的事情,我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袁克敏没有告诉我,戴安娜也没提起过。这样的情形还真不多。

突然,罗伯特想起当初特伦斯把丹尼尔弄过来,也是到最后人都定了,自己才知道。看来这次说不定又是大中华区在主导。

这意味着什么?罗伯特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泛亚的产品与斯泰尔斯不直接竞争,因为它主要走中低端路线,收购了泛亚,正好补了斯泰尔斯在这个领域的缺口,从产品线的结构看,这倒是互补的,因为,斯泰尔斯一直走高端路线,固然产品质量好,市场份额也不错,但在广阔的中国市场,如果没有中低端的产品,等于白白地把大片市场拱手让人。

想到这里,罗伯特不觉点了点头:这是步好棋啊!大中华区那帮人也不是等闲之辈呢!

不过,为什么是泛亚呢?罗伯特一想到威廉和迈克那帮去年才从斯泰尔斯投奔到泛亚去的人,就觉得好像在看一部荒诞的戏剧。

业务合并到一起并不难,关键是怎么把人合并到一起。尤其是两个团队的主要领导,说穿了,就是斯泰尔斯这边的渠道销售总监刘凯和他的前任,泛亚的威廉。罗伯特完全不能想象他们二人共处的场景。仅仅在一年以前,威廉还是刘凯的上司,二人相处融洽,后来威廉走了,本来袁克敏要越级提拔刘凯的,不料半途杀出个丹尼尔。然而丹尼尔好景不长,刘凯最终上位。过去大半年以来,学习能力极强的刘凯很快稳定了队伍,并且在业务方面做得有声有色,斯泰尔斯在渠道管理中的一些主要痼疾也被他一一根除。

刘凯做事低调,不像丹尼尔那么锋芒外露,但他对不规范的操作同样不手软,敢于任事。跟威廉相比,刘凯少了那种江湖气,体现出更多的职业经理人的气质。他对于能力强的下属,从来不吝提拔,即使跟他个人并不默契,甚至有些捣蛋的下属,只要有能力,他一概任用有加,从不搞派别,反倒让大家服服帖帖。这让他很快赢得了人心,不仅让罗伯特暗中称赞、袁克敏乐道自己的得意之笔,甚至特伦斯都找不出刘凯什么碴来。

在这时候,如果让刘凯跟威廉同台PK,谁去谁留呢?

罗伯特正想得入神,电话响了起来。

“罗伯特吗?我是威廉,刚刚去开会了,手机没带在身上。”威廉的声音有些疲惫。

“我刚得到消息,说斯泰尔斯把泛亚收购了。看来,我们又要做同事了,呵呵。”罗伯特干笑了一声。

“我也是才知道的。”

“好像你也没回过神来?”罗伯特特意强调了“也”。

“王涛做事神出鬼没的。还记得我告诉你泛亚要上市的消息吧?”

“当然记得了!所以我觉得吃惊嘛。”

“我们这边做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说起风,就是雨。但有一点我还真佩服他,那就是为一件事情,他可以用120%的力气去争取,一旦发觉行不通,他退出之快、之彻底,让你完全想不到。”

“你是说泛亚上市遇到麻烦了?”

“可能是觉得不划算,也可能是觉得时机不好,还可能觉得把核心业务卖了回报更高。鬼知道。”

“那泛亚不做日化了,还做什么?”这是罗伯特最好奇的。

“我也不知道,答案都在老板的脑子里。也不怕你笑话,说穿了,我又不是他决策核心圈里面的人……”

“那你有什么打算?”

“唉……”威廉在电话里长吁一声,“职业经理人,也是高危职业啊。”

罗伯特不知道该说什么。

“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能怎么办?从斯泰尔斯出来,我前后酝酿了半年,这次来得这么突然,措手不及啊。”威廉说。

“那我们保持密切联络,随时通消息吧。”罗伯特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斯泰尔斯收购泛亚的代价是两亿美金。

双方正式签约的时候,罗伯特也到场了。整个过程都是特伦斯一人在唱主角,他和王涛的握手、勾肩,在闪光灯下频频微笑,共同接受媒体的采访。袁克敏则显得木然,活像解放前被硬塞了个童养媳的少公子。不过,收购了泛亚,对斯泰尔斯整体业绩的提高是毋庸置疑的。自己没有理由反对。只不过,特伦斯再一次撇开中华区搞大动作,很明显的是发出对袁克敏不信任的信号。

作为斯泰尔斯日化事业部的总经理,威廉也是无精打采地坐在嘉宾席上,偶尔他也朝袁克敏的方向瞟上两眼,却看不到袁克敏的任何表情。这次收购,让他感觉不仅事业部被卖了,连自己也被卖了。他对于王涛竟然挥刀自攻,把自己的核心业务都卖掉的做法十分震惊,公司上市还言犹在耳,几个月时间,居然就易主了,而整个过程,自己竟然毫不知情。当然咯,公司是他王涛的,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无须征询他人的意见,即使要征询,也轮不上威廉。

难怪威廉郁闷。

王涛在公布消息的前一天,才轻描淡写地跟威廉谈了一次,问他有什么打算。威廉心想:“我还能有什么打算?留在泛亚?做什么?有我的位子吗?”

他有些气:“早告诉我公司要卖,我也可以提前做准备嘛。”不过转念一想,这么绝密的事情,哪能早告诉自己,再说了,如果王涛早告诉了自己,万一后来又没有卖成,岂不是笑话?更何况,如果早早就搞得满城风雨,员工势必不再把心思放在工作上,这样的局面肯定不是王涛愿意看到的。

刘凯就坐在威廉的后面,正好看到威廉的后脑勺。他倒是神情轻松。经历了丹尼尔的事件后,刘凯成长得异常的快。此时的他,再也不是那个有事没事挂着笑,需要看人眼色行事的分公司经理,跨国公司销售总监的腔调跃然脸上。

他有理由相信袁克敏也好,特伦斯也好,都不会让他再次屈居于威廉之下。

而罗伯特则在琢磨着接下来销售团队整合的日程表。

这次收购是斯泰尔斯收购泛亚的日化事业部而不是整个泛亚公司。因此,泛亚将近一千人的销售团队需要得到安置。按照双方的协议,不愿意到斯泰尔斯的,由泛亚予以遣散并给补偿金。愿意到斯泰尔斯的,斯泰尔斯将照单全收。

“兵”好安置,即使有一些与斯泰尔斯文化不符的员工,通过一段时间的冲刷,以斯泰尔斯的强势文化,一定可以整合出个样子来。

安置“将”就麻烦了,这一千人中,有大小管理者五十个左右,倒也还算精干。但如果安排不好,一山不能容二虎的情况就会出现在各个分公司,搞不好的话,好容易调整好的斯泰尔斯渠道销售团队,完全有可能因新人的到来而滋生派别,出现内耗,这样问题就大了。

当务之急是成立一个过渡管理委员会,由公司管理层指派成员,吸收两个团队的精英加入。其次,要在一周之内确定新的销售团队的组织架构。在此期间,必须向双方的销售团队发出明确的信息,沟通未来的方向、市场的战略目标、销售人员必备的素质,等等。

架构定好了,就要把人放进去。完全放斯泰尔斯自己的人,势必让泛亚的人备感冷落,但放多了泛亚的人,势必引起斯泰尔斯的人的不满,他们甚至会说,这是谁收购谁啊?怎么我们公司把你们公司收购了,我们反而饭碗不保了?既然我吃掉你,怎么你反倒骑我的头上了?

常见的做法是,以收购方的人为主,但不太紧要的一些位子,需要安置一些被收购方的人。

那么,哪些位子可以腾出来给泛亚的人呢?是否会为某些人“设计”一些位子出来?可以为哪些人腾位子呢?

不出罗伯特所料,过渡委员会很快就成立了。关于组织架构,有三个方案摆在桌面上:一、维持斯泰尔斯现有架构,即若干区域中心向一个销售总监汇报。区域中心行使管理职能,下设各分公司行使销售职能。在这种架构下,区域中心权力其实大大缩小了,大权在各分公司,理由是分公司更贴近市场,信息更容易传递到总部决策层;二、恢复原来的大区制,由大区管理各分公司,这样可以减轻总部的管理压力,使其从日常的运作层面转移到战略管理层面来;三、这是个折中方案,即分别成立南北两个渠道销售总监,管理区域中心及下属的分公司。

在过渡管理委员会中,威廉等人从泛亚被卖过来,除了他本人以外,就没有比他更高的管理者了。先前泛亚的嫡系都没有跟威廉等人走,王涛自有安排。另外,泛亚对于这帮不再属于自己的团队也没有任何承诺,比方说谁谁谁一定要安排。因此,在一般人看来,这是一群弃儿。

可威廉不这么想。

自己虽然不是王涛的嫡系,但通过一年多来的纵横捭阖,毕竟也带出了一个善战的团队,或者称一个山头。他们虽然不如斯泰尔斯的员工那么“外企化”,但他们非常灵活,在自己熟悉的市场上一点也不输给任何跨国公司的销售人员。尤其是泛亚卖的是低端产品,渠道的末梢是那些斯泰尔斯产品很少顾及的偏远和贫穷地区,做那些地方的市场,需要的能力和意志,毫不逊色于在大城市摸爬滚打。

简单地说,这是一群狼性十足的团队,也是威廉东山再起的资本!

威廉很快便从收购之初的措手不及和巨大的失望中走了出来,他必须要搏一次,他有斯泰尔斯缺少的东西,他相信自己这一千人团队的价值。即使最终自己还是只能出局,但在此过程中所展示出来的职业经理人的风范,是很容易传播到市场上去的,那时,不愁没有明主识货。反倒是如果自己自暴自弃,会落下不professional(专业)的把柄,让人笑话。

“如果我们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价值,就不要怪别人看不起我们。只有我们看得起自己,并拿出真正的业绩来,我们才会得到斯泰尔斯人的信任和尊敬!”在跟自己的手下开会时,威廉这样开导着。

原本以为是待宰的羔羊,却在会上先发制人了。

威廉的逻辑很简单:你斯泰尔斯收购我们的理由是什么?不外乎是与我们的产品有互补性嘛,在我们的领域,我们比你斯泰尔斯做得更好嘛。否则你收购我们做什么?他并没有单纯去建议哪个方案更好,而是强调泛亚的优势。尤其是在某些分公司,泛亚明显比斯泰尔斯强很多。

他拿出了大量的数字来进行对比,这些数字,从特伦斯到袁克敏再到刘凯,都无法否认。

“至于新的团队怎么构建,我不是专家,没有发言权。我想说的是,大家都清楚地看到,在上述分公司,泛亚的团队有明显的优势。任何削弱、裁撤那里团队的方案都势必造成我们原有优势的丢失,也无法发挥收购的协同作用。”

此言一出,没有人立即回应。大家心头都清楚,威廉说得是对的。想想看,如果改变了架构或调整了人事,只要那些地方在收购后出现业绩下滑,势必就会出现“谁对此负责”的指责,这个罪责是谁也承担不起的。

于是,接下来的讨论大家很快就达成共识:现在泛亚的强势领域,从分公司负责人到下属的销售团队的领导,一律以泛亚原来的人为主。另外,在一些泛亚有分公司而斯泰尔斯没有的地方,理所当然维持原来泛亚的分公司,一律不关闭。

而在其他斯泰尔斯强势的区域,则以斯泰尔斯的团队为主。

分公司层面的设置达成一致以后,讨论的焦点就集中到各大区的设置了。罗伯特看到,对于公司的基层设置,威廉的主张得到了支持,但泛亚毕竟跟斯泰尔斯不同,不能仅仅为了眼前的业务而放弃斯泰尔斯的管理,必须要为将来的文化整合留出空间。目前,斯泰尔斯渠道销售好不容易出现的规范局面,一定要得以坚持。

在威廉长达两小时的发言以后,罗伯特说话了。

“从HR的角度看,我非常赞成威廉的建议。但是,”他顿了一顿,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而威廉的眼光有些异样,“我们拥有了泛亚这支优秀的、能征善战的销售团队,并不等于说就万事大吉了。我们必须要确保,这支销售团队在斯泰尔斯的文化氛围和管理理念下也同样可以能征善战。所以,我的建议是,即使在斯泰尔斯销售底子薄的地方需要由泛亚的团队挑大梁,斯泰尔斯的管理也必须到位。如何确保管理到位?我提三个建议,第一,在那些地方,两个团队必须混编;第二,由泛亚同事担任分公司经理的,必须配置一个斯泰尔斯的同事担任mentor(导师),这个mentor不必是哪个分公司的员工,也不必一定是直接上司,他可以是任何一个有资格的、其他部门的斯泰尔斯同事。这个mentor要做的主要工作不是教分公司经理如何去做销售,而是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什么价值观是斯泰尔斯倡导的,什么是反对的,我们的文化是什么,我们做事的风格和原则是什么,等等。在一年的时间内,分公司经理必须定期,比如每周与mentor进行沟通,并做好记录;第三,由于我们现在的分公司承载的主要是销售功能,区域中心承载的是管理功能,因此,虽然一些分公司由泛亚的同事负责,但是区域中心的管理职能必须由斯泰尔斯的同事担任!”

罗伯特掷地有声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再直白一点说,既然叫收购,那么,泛亚将不复存在,而斯泰尔斯因为拥有了泛亚的团队而更加强大。我想,我们的任何方案都不应该偏离这个主题。”

罗伯特平静地说完,他看到特伦斯和袁克敏都微微地点了点头。

罗伯特发言后,没有任何人起来反对。于是,区域和分公司层面的设置算是定下了基调。

关键是在总部层面,说穿了,只有三个选择:威廉和刘凯,一个人正,一个人副;一个人走,一个人留;两个人各管一方。

“袁总,你的建议呢?”特伦斯看到了发挥韵味的空间,他却把发球权先给了袁克敏。

袁克敏就知道特伦斯会来这一招。论感情和了解,威廉是自己的旧部,虽然曾经“叛逃”,但人才难得;刘凯虽然是后起之秀,但做事很职业化,是大中华区和中国区都能接受的人选。

“我的意见是这样:今天我们已经确定了区域中心和分公司的管理架构,应该说,已经往前面大大地推进了一步。至于在总部层面,我的建议是由大中华区和中国区的管理层尽快另行商讨,不宜在今天这个场合定。同时,我们也可以请外部的咨询公司对未来的渠道销售总监的人选进行评估。”袁克敏来了个缓兵之计。

一阵沉默之后,特伦斯说话了:“我同意袁总的意见。戴安娜和罗伯特,你们会后就去联系有关的咨询公司。无论如何,我们本周必须确定人选!”

3

“你说,什么叫不务正业?”袁克敏笑着对坐在一旁的罗伯特说。宽大的奥迪车外面是堵得一塌糊涂的交通状况。

斯泰尔斯中国的年终绩效评估开始了。袁克敏从来不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给下属作评估,而是在饭桌上、咖啡厅里。今晚,他准备带罗伯特去一个新发现的餐厅。

罗伯特也挂着笑,他知道袁克敏话中有话。

“交通警察的主要上作,笼统地说是维护好交通秩序。具体来说,包括指挥和疏导交通、查处违章、处理事故,等等。如果我们列下去的话,还会列出很多,但最重要的,应该就是这些。对吗?”

罗伯特点点头。

“那么,现在是高峰时期,他们的工作重点是排堵,同意吗?”

“如果你问我,我同意;但他们自己是否这样想,我不确定。”罗伯特透过车窗,看到六七个警察正站在一个地方,旁边被拦下了七八辆车,警察们正挨个儿地写着罚单,几个司机堆着笑,正讨好地对警察说着什么。

仔细再一看,被拦下的车都是非上海牌照的,按上海的规定,在高峰时期,外地牌照的车辆不能上高架。

“在我们普通百姓看来,这些警察现在做的事情就是不务正业。原因很简单,交通高峰时期的主要精力和资源应该放在排堵上面,以确保交通顺畅。但他们现在却在查处外地牌照,使劲地罚款,虽然那些事情也是他们分内的事情,但我们凭常识都可以判断,外地牌照的车辆上了高架可能是会造成一定的交通拥堵,但肯定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即使这个原因也很重要,就非得动用六七个警察,其他事情都不做,专门抓外地车吗?而且,很多大的路口都没有警察指挥,很明显警力不足,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如此使用资源,岂不浪费?岂不是不务正业?”

袁克敏能从这些不起眼的小事当中竟然联想到这么多内容,罗伯特万分佩服。他知道,袁克敏接下来一定还会从这个信手拈来的情景中展开发挥。

好不容易车开动了。罗伯特回过头去看,又有几辆车被拦了下来,还有几个警察专门走到车丛中挨个查验,以防漏网之鱼。就在旁边,车龙越来越长,他们连瞟也不瞟一眼。

“做得不好的HR,往往就像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一样,不务正业。”两杯黄酒下肚之后,袁克敏才转到正题上。

罗伯特放下筷子,望着袁克敏。

“我对你过去一年的工作非常满意!”袁克敏端起酒杯。罗伯特忙不迭地举起自己的:“这都是我分内的事情。”他的脸微微有些发红。

“每个人都在做分内的事儿,但结果却千差万别。具体点讲,首先,你在处理丹尼尔的问题上非常及时,到了后期打官司的时候,能够全面考虑问题,应对得当,维护了公司的利益。第二,在处理无锡工厂罢工的问题上,你能够找准问题的关键,虽然没有去现场,但运筹帷幄,确保了事态没有扩大。既维护了公司的平稳运行,也为改善员工福利提出了很好的建议,现在无锡工厂员工面貌有了很大改观,坏事变成了好事,你功不可没。第三,你为公司推荐了不少优秀的人才,刘凯就是其中的典型。他现在能独当一面,就是这个团队现在增加一千人,我也相信他能带得下来。当然,你做的还远远不只这三件事情,但已经非常说明问题了。”

虽然是在一个非正式的场合谈重要的事情,袁克敏的思路一点也不“非正式”,关键的事情,他都历历在目。

“我说一个人要务正业,所谓正业就是正确的事、重要的事。虽然每个在公司工作的人都在做事,但能分清楚什么是正确的事的人,恐怕不多。所以,一些人劳而有功,一些人碌碌无为。”

“谢谢老板点拨。我敬你。”罗伯特站起身来。

袁克敏今天兴致很高:“罗伯特,你认为一个好的HR除了我说的要务正业以外,他要怎么才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罗伯特略一沉吟,接过袁克敏的话:“我是这么看的,如果说的不对,请老板指教。我对自己的定位是萧何。”

“萧何?月下追韩信的那个萧何?”袁克敏饶有兴趣地看着罗伯特。

“刘邦需要统帅三军的人才时,萧何可以月下追韩信;而当韩信起了反意,对刘邦王朝构成威胁的时候,萧何可以毫不留情地把韩信骗来杀掉。结合你刚才说的意思,萧何就是那种知道做正确事情的人,而且也是知道怎么做、什么时候做的人。”罗伯特坚定地看着袁克敏。

“你能有这个认识,说明你对扮演好这个角色已经很清楚了。我希望你能保持下去,相信你会做得更好。对了,鉴于你的这些表现,我会给你三个月的薪水作为年终奖金,你看怎么样?”

罗伯特心头一热:袁克敏平常疾言厉色,很少夸下属,其实心头非常有数,刚刚一番话,抹掉了罗伯特一年来心中多少的不平和郁闷!

“那么袁总,你认为我有哪些方面还需要提高的,或是需要注意的?”

“管理这个东西,其实越往上走,就越不是技能的问题,而是如何掌握分寸、火候、尺度、力道的问题。我不能给予你太多的建议,不是说我吝啬,而是说,这需要经验去累积、去感悟。如果一定要给你一点建议的话,你可以注意一下进和退的把握,有时候,在幕后运筹效果会更好。你自己体会吧。”

“幕后运筹。”罗伯特若有所思地想着。

“对了,袁总,对于新的渠道销售总监,你怎么看?”这个问题这些天一直都萦绕在罗伯特的心头。虽然找了咨询公司做测评,其实不外乎是做给大家看的,一来表明斯泰尔斯对此事的重视和态度,既不因为你是被收购过来的人而不用你,也不因为他是斯泰尔斯的人就胳膊肘儿向内弯;二来,让咨询公司的人出面说话,显得中立一些,不至于让落选者把怒火发到公司内部的某个人身上。

“你的意见呢?”在这类问题上,袁克敏通常都不先表态。可能他已经有了意见,但不想先抛出来,想先听听其他人的意见,跟他意见大体一致的,他就会引导这个意见的执行;如果跟他意见不同的,他不一定会直接打回去,他会掂量、揣摩之后再反驳或是接受;也有可能他一时没有意见,而在听对方的意见的时候,形成自己的看法。

“我尽量抛开威廉以前的经历来看这个问题。这一年多来,随着我对渠道销售理解的深入,我认为的领军人物是:一个非常职业化的经理人,他不能掺杂太多的个人情感在当中,个人情感太浓厚,会让一个人对跟他关系密切但又犯了错误的人下不了手。蒋介石是怎么把江山丢掉的?我个人的看法是,他太过于看重手下对他个人的忠诚,而不是对事业的忠诚。这样一来,对一些碌碌之辈,比如刘峙、张治中等始终宠信有加,而对一些能征善战的人,如白崇禧、薛岳等人始终用而不重用,心存怀疑。这样,嫡系高枕无忧,非嫡系却齿冷而心寒。用人如此,不败才怪。”

袁克敏喜欢罗伯特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都喜欢历史,一个偶然的机会,两人聊开了,袁克敏才发现非常投机。两人都喜欢从历史中寻找当下,在很多人事问题上,借古喻今成了他们共同的爱好。

“非常有意思的一个发现是,做销售的人,身上大多存在些匪气。”罗伯特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看袁克敏,他知道,袁克敏也是做销售出身。

“怎么讲?”袁克敏不动声色。

“或许是他们经常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缘故,销售人员都有很强的跟人相处的能力、建立关系的能力。因此,他们对于人,非常敏感,如果说人情练达即文章的话,这方面,销售人员做出来的文章是非常漂亮的,否则他当不好一个好销售。可以说,打开了人际关系的局面,就打开了销售的局面。那怎么打开人际关系呢?吃喝玩乐是少不了的,而在这些东西上面,你必须向客人敞开,或者装作敞开,过于拘谨、矜持和保留的话,客人又怎么可能向你敞开呢?他不给你敞开,你又怎么知道他要什么呢?你怎么卖东西给他?我所说的匪气就是那种有些粗鲁但又豪爽的气质。想想看,一个人如果过来向你敬酒,他拿起酒杯,二话不说,咕咕咕就是三杯下肚,你会好意思一滴都不沾吗?这种人,容易赢得好感,这样你好意思不买人家的东西吗?即使你不喜欢,那种野性难道不会让你有些心悸?你或许就在他的咄咄逼人下,买了他的东西。简单地说,他们用豪爽来拉近和人的距离,用野性来达成他的目的。”

“有道理,那么匪气有什么不好吗?”

“不能说不好。在小匪身上,你尽可以使之、用之。但大匪就不同了,他要看全局、要有取舍、要定规矩。如果都当大匪了,身上还是小匪的习气,注定不长。”罗伯特小心翼翼地看着袁克敏e他知道袁克敏的脾气,那就是你不能对他封闭你的想法,你越是谨慎、越是保留,越得不到他的信任。

“总结你刚才的话,你是说这个人要对事忠诚,不搞小圈子,不掺杂个人情感,同时,讲义气,但更讲规则,甚至为了规则可以牺牲义气。是这个意思吧?”袁克敏对服务员招了招手,示意再来瓶酒。

“对。”

“除了这些呢?”袁克敏追问。

“找个会做业务的人不难,什么级别的人都一样。我做了这些年的HR,从来不认为找能人有多难。”酒开了,罗伯特给袁克敏满上,再给自己也满上。

“我觉得难的、非常难的,是找到既会做业务,又会带团队,并且擅长培养人的管理者。”黄酒中浸了些姜丝,又刚刚温过,口感极佳,“我见过不少高级管理人员,自己业务做得不错,但不会带人,不知道培养人,结果他一走,要么业务下降,要么业务也被带走;更气人的是,他没有留下业务不说,更没有留下一个缺了他照样运转自如的团队。”

说罢,罗伯特用指头在桌上敲了一下。其实,他的话没有说完,他还想说,对于高级管理者来说,对公司最大的忠诚就是培养自己的接班人和强有力的团队。但他忍住了,因为,这样会让袁克敏联想到自己。

“就这些?”

“就这些!”罗伯特迎着袁克敏锐利的眼光。

“那么,用你刚才的标准,你觉得谁做总监合适?”袁克敏直指人心。

“从个人情感来说,首先,威廉是个以人为导向的人,而刘凯是个以事为导向的人。我个人认为,斯泰尔斯已经过了靠个人情感打市场的阶段,转为重管理、重流程。就这个意义来说,刘凯留下更合适;第二,论与人打交道,威廉更加圆滑,有匪气,讲究义气这个‘气’字,而刘凯更加职业化,讲究个‘理’字。我们刚才说过,当小匪,可以‘气’字当先,但做老大,必须要明理,否则就会被‘气’所淹没而无法取舍。威廉比刘凯大,已经四十二岁了,要让他改掉匪气,恐怕很难。因此,以这个标准看,还是刘凯合适;第三,威廉用了不少人,也培养了一些人,但与其说他是有意为之,不如说他是无心插柳。更何况,他用的一些人,用来用去,用成了他的小圈子。而刘凯在用人方面五湖四海,有胸襟,有格局。让他执掌未来的团队,不会排斥原来泛亚的人。他自己就是个外来户,深知小圈子的局促与苍白,他一定会持平待人。”

罗伯特一口气把话说了出来。他还是隐藏了一句,如果谈话的对方不是袁克敏的话,罗伯特一定会说:威廉在带自己的队伍时,会因为某些原因而护短。肖兵东窗事发,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跟威廉的长期姑息有关。

“这样看来,你心中已经有答案了嘛。”袁克敏自酌了一杯。

“对!”

“那威廉何去何从呢?”

“威廉必须离开!”罗伯特脸上没有丝毫犹豫。

4

在袁克敏跟罗伯特吃饭的前两天,罗伯特其实就已经倾向于建议刘凯继续担任销售总监一职了。袁克敏不跟他谈,他也会找机会跟袁克敏谈的。

这不是个好做的决定。论私交公谊,他跟威廉都不错。但考虑再三,他还是做出了这个决定。在做这个决定前,罗伯特回忆起了几个月前,跟刘凯的一段对话。

那时候,刘凯的销售总监一职失而复得,他却半喜半忧。威廉的辞职和丹尼尔的出局让他清楚地看到,上面这个老大和再上面的Mr.Upstairs都不是等闲之辈,一个容不得卧榻之侧有人酣睡,一个偏要在太岁头上动土。

几个回合下来,两人竟然不分胜负。先前很多人都不看好的袁克敏,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细细想来,也不奇怪。袁克敏在斯泰尔斯耕耘这么些年,关系盘根错节,特伦斯闲庭信步地在里面穿梭当然会碰到陷阱。看上去特伦斯好像取得了胜利,甚至逼走了袁克敏的左膀右臂,比如威廉,但袁克敏关键时候竟然可以壮士断腕,并不力保威廉,进而中国区的渠道销售又莫名其妙地下滑,让特伦斯进退踌躇。

袁克敏的厉害就在于,即使对于自己的亲信,他都不过于倚重,所以才不至于让自己的根基随着手下人的离去而动摇;仿佛这些人就像自己身上起的痂子,抠掉以后,照样有肉长出来。

看懂了自己的老板,刘凯也就看明白了自己的方式。像丹尼尔那样一边倒,不照样被干掉?但如果对特伦斯不理不睬,不让他介入,像威廉那样只对袁克敏负责,那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刘凯便来向罗伯特讨教。

“你分析得不错。在夹缝中过日子,处理两个不和的老板之间的关系,是我们都无法回避的问题。”罗伯特本来早就想找刘凯,没想到他先找上来了。

“那你给我出出主意看。”刘凯急切地问。

“对于这种情况,我能给你的建议是:不偏不倚是不可能的,那种高跷我们都踩不来;所以,你必须有先有后。袁总是你的直接上司,你以他为先,走到哪里都说得通。但这不是全部,威廉就是走到这一步就停止了。按常理来说,特伦斯需要掌控中国区的情况,这也无可厚非,因为这直接影响到他的业绩,他不管是不可能的。我们看到的局面是,他不仅不想当甩手掌柜,甚至恨不得自己亲自上阵。因此,必须要让他及时了解信息。你需要做的就是,当特伦斯单独向你要任何东西的时候,你同时告诉袁总,统统告诉,别有任何保留,让他来定夺。这就表现出你对自己的老板是坦白的。只要你赢得了袁总的信任,别背着他像丹尼尔一样,袁总自然会教你怎么做的,他会体谅你的难处,这样,在对待特伦斯的问题上,你们就站在一起了。”

“你分析得有道理。那如果是特伦斯私底下跟我接触呢?”刘凯还是有些不放心。

“私底下也是一样。我说的这些,一个核心就是:你老板未必见得介意你跟他的老板来往,只要你毫无保留地告诉袁总你在做什么,而不是背着他的话,那就没有问题。这样,即使你遇到难题,比如特伦斯向你要一些必须经过袁总同意的资料,你告诉了袁总,他甚至会帮你想办法怎么去回应的。你放心,他们俩,我看还没到撕破脸的那一步。”

“刚才说的这种情形毕竟是被动的应对,但我估计特伦斯并不会满足于他问你要什么,你给他什么,他可能需要你主动告诉他。”刘凯还有一个结没有解开。

“问得好!”罗伯特心底不禁暗暗赞叹刘凯考虑问题的周全,“这方面我可能给不出具体的建议。不过,你可以参考美国政府对付新闻媒体的做法。”

“哦?怎么对付?”

“政府和媒体的博弈通常是,媒体公布了猛料,造成政府的被动应对。所以,美国政府,尤其在水门事件后,会主动爆一些料给媒体,来间接地引导舆论,这也是一种互惠,换来媒体对某些题材不再穷追猛打。所以现在美国有种说法,《纽约时报》这些主流媒体都被政府收买了,像水门事件时期双方那种尖锐的对立已经没有了,而转变成各种‘交易’。”罗伯特想起何坚讲给他听的美国政治。

“你是说,可以主动给他爆一些料?”

“对。但还是那个前提,你爆的料,都是袁总知道的。你们可以心照不宣,当特伦斯问起袁总你爆的那些料时,袁总甚至可以故意装着不知。”

“你说得太有道理了,谢谢,谢谢!”刘凯一连串的谢。

“另外,跟特伦斯的外围也别保持太多的距离,对大中华区,我们要主动的多沟通。如果我们心中老给自己画个圈、画个雷池,势必把事情越做越窄。斯泰尔斯现在的架构,不管你觉得多么别扭,它就那样,那是个事实,你不能改变它,你只能适应它。尤其在我们这个层面,要想方设法跟大中华区建立良好的工作关系,反过来,把你从他们那里得来的信息也及时传递给袁总,这不也是好事吗?你们渠道销售和KA的关系,一直就别别扭扭,丹尼尔在的时候稍好一点,现在又微妙起来。对C·Y·梁,你也得采取主动啊,能搞定他的话,至少他不会到特伦斯那里说你坏话。”

在送刘凯离开的时候,罗伯特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叮嘱了一句:“在一个组织里,通常都会把人分成谁是谁的人,派系色彩在哪里都有。但我个人觉得,一个人身上的色彩还是越少越好。除非你能肯定自己跟的人永远不出问题,或者出了问题,你也有出路,否则,还是尽量按组织原则办事比较可靠一点。‘组织原则’听上去好像很国企的感觉,但任何一个企业都有自己的原则,而且,这个世界上还有通用的‘组织原则’,比如小心处理越级汇报,比如不乱讲老板的坏话,等等。按照这些原则做事,至少没有大错。”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刘凯差不多就是按照罗伯特的建议在做事,而且效果显著。他不仅赢得了袁克敏的信任,也让特伦斯感到满意。

现在,面对上升势头的刘凯,断没有舍弃的理由!

“需要我去先跟威廉谈谈吗?”就在正式公布新的渠道销售总监人选的前一天,罗伯特向袁克敏请缨。

“我不是告诉过你幕后运筹吗?”袁克敏瞪了罗伯特一眼。

罗伯特顿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很快,斯泰尔斯中国区决定,由刘凯出任新的渠道销售总监。公开的通知中,任命威廉为副总监。而私下的协议是,威廉在六个月内辞职,期间,他可以去寻找新的工作。此外,必须全力配合、协助两个团队整合的顺利进行。作为回报,斯泰尔斯给予威廉一笔优厚的离职金。

这边的尘埃刚刚落定,堪萨斯蝴蝶扇起的风就刮到了中国。

威卡进入斯泰尔斯董事会后,开出的第一个药方就是将斯泰尔斯现有的业务分拆,然后以事业部制来调整公司的组织架构。其理由是,公司不同,产品的客户群并不相同,需要不同的战略,像现在这样混合在一起,对资源分配、市场细分都没有好处。同时,按事业部来划分,能让公司的资源更加专注在强势领域。

根据威卡的建议,斯泰尔斯将按其产品分成三部分,即:洗涤及家庭护理用品事业部、个人护理用品事业部和保健品事业部。

经过激烈的辩论,以肖恩·霍克为首的现任管理团队接受了这个建议。霍克以退为进,既然你威卡说我现在的战略有问题,那好,我接受你的建议。如果你的建议最终行得通,OK,对公司没有损失;如果行不通,到那时就不再是你质问我,而是我质问你了。

消息一传到世界各地,几家欢喜几家愁。

喜的是特伦斯,愁的是袁克敏。

道理很简单,特伦斯可以顺理成章地进一步分袁克敏的权。三个事业部意味着三套班子,你袁克敏只有一个屁股,这样一来,袁克敏的管辖范围将大大缩小。更重要的是,特伦斯以前吃过不知渠道销售水深水浅的亏,现在总算有机会大摇大摆地派驻自己的人进入,而不用再担心袁克敏耍花招了。他的直接汇报下属也由一个变成三个,虽然业务还是那些业务,但他自己的管辖范围就人为地“变大”了,级别也上去了,待遇当然也就上去了,一举几得,难道不该欢喜?

顺势而为胜过千方百计,对特伦斯来说,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的馅饼。

袁克敏也从白乐年等人那里得到了消息。即使用脚指头想,他也知道这对自己来说是个坏消息,天大的坏消息,他也完全可以预料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而白乐年对这个消息的解读让他更加郁闷。

“我真搞不懂这样的划分有什么价值。一拆为三,你说是增加了成本还是降低了成本?我敢肯定,我们的人员会成倍地增加!人工成本会飞涨!”袁克敏愤愤然。

“袁,你才只看到这个坏消息的第一部分。你以为这个asset stripper(资产的盘剥者)不知道这样做会增加成本吗?他就是个成本杀手。他的拆分计划不是为拆分而拆分,分出来是为将来卖掉不赚钱或毛利低的事业部作准备。你仔细看看通知的最后一段,‘按事业部来划分,能让公司的资源更加专注在强势领域’。什么是公司的强势领域?当然是洗涤及家庭护理用品和个人护理用品,而保健品就不见得了。通知里面对于不强势的领域怎么办没有提,但傻瓜都知道是什么结局。”白乐年点拨着他。

“也就是说分拆只是他计划的第一步?”袁克敏恍然大悟。

“对!我敢百分百地确信,他下面还有更多的招数使出来,这都是他的惯技!”白乐年肯定地说。

“那你有什么建议给我?”袁克敏不无担忧。

“我的建议是,你先争取在那两个赚钱的事业部的位子。最差的结局就是被弄到保健品事业部去,那你真需要吃保健品了。”白乐年揶揄着说。

袁克敏从头凉到了脚!

他太熟悉特伦斯了,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他要是不用才怪。而且,他一定会先任命两个事业部总经理去洗涤及家庭护理用品和个人护理用品,然后让我去蹲那个臭气熏天的马桶!

他想起了曾国藩的《挺经》。挺!怎么个挺法?

“我们美国人也不总是讲一往无前的。你知道Better bend than break吗?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就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从他特伦斯到中国以后,我的背就没有直过!”袁克敏没有好气地说。

“If you can't beat them,join them!如果你打不过他们的话,就加入到他们一伙喽。”老头在电话那边咯咯地笑了起来。

“加入他们一伙?我跟他没有chemistry(化学反应)。”

口头上,袁克敏还是嘴硬。但他炒了多年的股票,深知对抗趋势是徒劳无功的。商人的直觉告诉他,即使败局无法挽回,但输得不那么难看的方案总还是有的。

职场生活,现实主义永远比理想主义活得自在。理想主义可能看不惯许多事情,于是拍了屁股就走人,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但是,你能打赌你的下一处就一定是理想的吗?

袁克敏早就过了那个冲动期,多年的历练他也练就了金刚之身了。只是江湖险恶,金刚有时也会遭暗算。

“不到万不得已,你千万别轻易退出!”白乐年在那边继续开导他,“我在斯泰尔斯待了快三十年了,可以说,我这辈子都交给这家公司了。我告诉你,我上头的老板换过至少十五个,其中有三分之一都跟我的性格不合,其中还有两个处心积虑地想把我干掉。最后,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动手前,自己先被干掉了。另外还有一个人把我贬到很偏远的地区去做销售代表。那时,我刚有了第一个小孩,我非常希望能留在我的家人身边,但没办法,我只有去,一待就是三年。我们改变不了其他人,但我们可以改变自己,要做一个移动靶,moving target,别把很多事情想得那么绝对。只有一个情况下你是输定了,那就是你退出比赛,否则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但我去保健品事业部没前途啊。”袁克敏的气慢慢有些顺了。

“你要先确定留下来。这个前提有了,其他都是技术性问题。保健品事业部目前是一团狗屎,这毫无疑问。但换个角度看,正因为它是狗屎,所以大家都不会重视他,你的压力反而小了。你做得再不好,也差不到哪去。搞出点成绩的话,反而会让人刮目相看。再说了,这些年你也够累了,有这么个机会稍微舒缓一下,为什么不呢?一个人老是唱高音,你不烦吗?如果我们把目光再放远一点,保健品在斯泰尔斯没得到重视,并不意味着这个市场不好。据我所知,这个市场是向上走的,而且潜力很大。只不过斯泰尔斯没有对这块业务投入足够的资源。真正遇到一个好的买主,它的命运很可能大不一样。你怎么就认定自己在这个地方就没前途呢?说不定它卖给另外一个公司,你照样做你的老板,说不定还是亚太区的大老板。你们中国人不是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吗?”

“谢谢,还是你老白有见识。”白乐年对袁克敏有知遇之恩,如此的肺腑之言,让袁克敏决心继续战斗下去。

5

袁克敏可以继续战斗下去,而对威廉来说,已经没有自己的战场了。

渠道销售团队的整合进展得比想象的顺利,仅仅过了两个月,威廉就已经感到,自己的使命结束了。就像兑现期权的承诺一样,他主动提出“行权”。

在他第一次离开斯泰尔斯的时候,袁克敏搞了一个大型的欢送会,大家都喝得酩酊大醉,当时,威廉至少感觉备极“哀”荣。这一次,当刘凯提议搞个farewell party(欢送会)的时候,被威廉断然地拒绝。

一个周五的下午,威廉到新知故交的办公室一一话别。

“威廉,不好意思,确定新的渠道销售总监位子的时候,我投了你的反对票。”这句话在罗伯特的喉咙里哽了很久,考虑再三,他还是跟他讲了出来。

“在你这儿抽支烟可以吧?”威廉没有接罗伯特的话,而是掏出烟,递了一支给罗伯特。

两人沉默着,吧嗒着烟。罗伯特顺手扯过一张纸,叠成了一个小船的形状,算是一个烟灰缸。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HR。”威廉抖了抖烟灰,“如果是我在你那个位子,也会作出这样的决定。”他淡淡地说。

罗伯特回忆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威廉一副不屑的样子跟他聊了十分钟就把他打发了。后来,渐渐地,威廉到人事部的时候,不再是又吵又闹,而是到罗伯特办公室一坐就是半个多小时,可以说,是罗伯特的专业能力折服了威廉这个轻易不服人的总监。

再后来,两人的关系步出了办公室的藩篱,建立起了私交,同吃同乐,其乐融融。即使是威廉离开斯泰尔斯以后,两人都继续保持来往。

屋里的空气有些尴尬。罗伯特用手轻轻地拂着偶尔飘落到“小船”外面的烟灰。

威廉为自己在斯泰尔斯的日子做了最职业化的了断。罗伯特知道,将来两人可能还会见面,但一如既往怕是不可能了。一时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坚信,从公司的利益出发,自己作出了正确的选择,但从私人的角度看,在两人心头渐渐横亘起来的结,怕是这辈子都解不开了。

“我一直在想‘同事’这个词的含义。”威廉笑了一笑。

“我觉得有两个含义。”他继续说,“一个是,在同一个时期共过事;另一个是,共同侍奉过一个主子,或一个组织。前一个对事,后一个对人。我现在觉得,前一个定义更好。”

说罢,他站了起来,掐灭了烟头,伸出手来:“我开了家培训公司,专门讲职场生活和销售技巧,有机会帮我推推课程。”

威廉握手的劲很大,而罗伯特通常的握法是随对方的力量而回应自己的力量,这一次,他竟然感觉要使劲很难。

袁克敏没有悬念地去了保健品事业部做总经理。另外两个事业部,洗涤及家庭护理用品事业部来了个德国人豪森伯格做总经理,个人护理用品事业部来了个美国人钱伯斯做总经理。三个事业部总经理定好以后,其下属的管理岗位也定出来了。游戏的规则是,现有的管理者们都有机会去申请这些岗位,然后由三个事业部总经理进行挑选,被选中的,留下来,没被选中的,除非你愿意降级申请下一层的位子,否则就遣散走人。事业部总经理的直接下属这个层面定好以后,再由这些人按同样的规则去挑他们的直接下属,以此类推,整个过程只有两个月!

粥少僧多,新来的老大也会带各自的人马过来,争夺将异常激烈。

一时间,整个斯泰尔斯中国就像被人按下了暂停键,大家都没有心思做业务了。不时有客户过来投诉:“你们公司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罗伯特也不例外。刚刚摆平了威廉的事情,而且公司又补充了新鲜血液,罗伯特正为斯泰尔斯的前景感到乐观,没承想到平地起惊雷。

好在这样的惊雷也不是第一次在斯泰尔斯中国响起了。

该跟谁走呢?跟袁克敏?去那个鸟不拉屎的保健品事业部?罗伯特情虽愿,心却不甘。不跟他走,另外两事业部的老大一个都不认识,即使去申请,人家也不一定要,说不定他们会让自己的人上位。申请不成的话,这张脸往哪搁?离开斯泰尔斯?罗伯特在以前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想过要撤离。

即使形势逼人,要撤离也不是说撤就撤的。罗伯特不禁羡慕起威廉来了,至少他还能拿到一笔优厚的离职金,有时间去寻找下一站。好比暴雨来了,带了伞的自不消说,没带伞的,能找个厚实的地方躲躲也成。自己这算什么,要伞没有,找地方躲?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啊!

“你要是没有其他地方去,我这儿随时欢迎。”这也是袁克敏唯一能安慰罗伯特的了,“好歹也是个总,人家不知道你是什么浮肿、水肿、脓肿、孬种呢。”袁克敏像是在宽罗伯特的心,也像是在自嘲。

向戴安娜讨主意?罗伯特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没承想,戴安娜倒找他了,而且主动下到17楼来。

跟戴安娜共事这么久,她对罗伯特的能力是认可的,她并不愿意此时弃罗伯特不顾。

“我对钱伯斯比较了解,也曾有过交道。他曾经在斯泰尔斯南美、西欧和东欧任过职,能力非常强,做事的style(风格)也非常straight forward(直率),是那种看big picture的老板,他对信得过的下属是充分授权的,不会过分关注于太detali(细节)的事情,我觉得你们俩在一起共事会比较match(合拍)。而德国人豪森伯格我就不太了解了,但是,you know,德国人做事情是非常严谨甚至古板的。我不认为你的强项在那边能得到发挥。况且,我跟他也不熟,无法为你在他那边施加影响。”戴安娜说得很诚恳。

“事情来得这么突然,我一时……”

“你总不至于想跟袁克敏去保健品事业部吧?”见罗伯特半天没有应声,戴安娜不耐烦地说,“罗伯特,我们,我是说我们,对你的能力都非常appreciate(赞赏)。我可不愿意看到我强有力的手下,去一个没有前途的事业部。To tell the truth(说实话),我告诉你我的设想,将来这三个事业部成立了,我并不会同意成立三个并行的HR,那doesn't make any sense(没道理)!虽然以后没有了中国区的corporate(总部层面)HR,但这个功能我要把它转到个人用品事业部来,向其他两个事业部提供HR的share service(服务共享),包括薪酬福利、人才开发、组织发展等重要功能,另外两个HR team只承担operation(操作)的功能,比如日常的招聘和培训。I'm telling you,understand(我告诉你,明白吗)?”

虽然一直以来,戴安娜都以强势的姿态示人,但她对特伦斯顺从而不盲从,对整个局势有自己的独特看法,并不完全跟随特伦斯的指挥棒走,甚至,她还能适时地对特伦斯施加影响。斯泰尔斯刚刚收购泛亚之后,在确定刘凯和威廉谁上谁下的时候,特伦斯曾有心搞南北分治,然后分而治之。戴安娜就坚定地跟罗伯特站在一起,力主维护刘凯的位子,最后竟说服了特伦斯。

罗伯特一直佩服有职业素养的人。强势的人很多,在企业里面也是中流砥柱,但只知道一味的强,而不知道在何时妥协,反而会对公司和团队造成很大的困扰。这也是罗伯特在挑选管理者的时候,会重点考察的地方。

简单地说就是平衡感,刘凯正是这样的人,戴安娜也是。

关键时候,戴安娜主动向罗伯特摇橄榄枝,罗伯特深知,不接的话,自己的结局已定!

“那万一钱伯斯没有接受我的申请呢?”罗伯特还是不无担忧。

“罗伯特,说服钱伯斯是我的事情,OK?你只要做好你的事情,比如稳定好你的团队。记住,到目前为止,我满意的不仅是你的工作,而且也包括你的团队。”戴安娜的眼神好像在说:你还不相信我的能耐吗?

“Hi,罗伯特,很高兴见到你。”一走进钱伯斯的办公室,他就向罗伯特伸出了手。

“你好,钱伯斯。”罗伯特握住了钱伯斯的手,感觉像握住了一块扳手。

“叫我Bullet。”钱伯斯像小孩子一样眨了眨眼睛。

“子弹?”罗伯特有些莫名其妙。

“我刚接手斯泰尔斯西班牙公司的时候,那简直就是个烂摊子。你相信吗?我只用了半年,就把将近五百人的饭碗给端了。所以,他们都叫我子弹。还记得韦尔奇吗?通用电气以前的老板,在他的自传里面,他说人家都叫他‘中子杰克’,很多人都因为他的到来而丢了自己的工作。我比不上他,不能叫‘中子’,也就是一般的子弹而已。”

罗伯特吸了口凉气。

“也就是说,你这颗子弹也打碎了不少人的饭碗?”罗伯特挤出一个笑。

“Exactly!在我的哲学里面,公司首先要赚钱,其次,我们必须超越我们的对手。我们不是在做慈善事业,明白吗?”钱伯斯身材高大,但并不魁梧,他瘦削的脸甚至有些神经质。

“我听戴安娜介绍过你的情况,我相信她给我推荐了一个好的人事总监,我期待和你有建设性的共事。但在开始我们的工作以前,我觉得有必要让你了解我的管理风格。一句话,我是一个打仗不喜欢带俘虏的人。”

“Take no prisoner?”罗伯特大概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你知道,打仗就会有俘虏。但拖着俘虏走,势必会影响我们的战斗力。所以,我不带俘虏。”钱伯斯的眼睛喷出慑人的光。

罗伯特有些不寒而栗。

“你是说,我们需要一个精悍的团队,一个能打胜仗的团队,一个不拖泥带水的团队?”

“没错!所以你的第一个任务,也是唯一的任务就是,确保我们的团队中,没有不能打仗的兵。如果有的话,你将是第一个挨子弹的人。”

“明白!你会在一个月内拿到个人护理用品事业部的所有管理人员的能力评估报告。”罗伯特迎着钱伯斯的目光。

“好极了!那现在就开始你的工作!”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罗伯特知道自己的工作算是保住了。接下去的问题是,如何安置自己团队的人。他知道,不可能再维持现在的人力资源部团队了,但让谁留下来?让谁走?

至少有两个人是他必须要留的。一个是海伦,员工关系经理,一个是凯莉,培训与发展经理。海伦稳重,有人望,是很好的沟通者和协调者;凯莉年轻,但风格泼辣,有闯劲。就刚才领教的钱伯斯的风格来看,更需要凯莉这种有闯劲,能在压力下打拼的人。让凯莉留在自己身边是合适的选择。

而海伦可以去袁克敏那边。罗伯特完全可以想象,分到保健品事业部的员工会有种后妈生的感觉,他们会觉得失落,会觉得被边缘化,这就需要一个能稳定军心的人来帮袁克敏,如果让凯莉过去,她不会有那个耐心的,也做不好那个工作。

他决定先找海伦谈。

海伦的反应在罗伯特的预料之中:她不愿意过去。

“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不可否认,保健品事业部现在是个前途未卜的领域,但过去了,未见得是去送死。对你来说,至少有两大好处。”罗伯特做了个手势,让她继续坐着,摁住了海伦的发作。

“第一,你过去后,是那个事业部的人事总监了,这是提升。”他再度做了个手势,“听我说完。”

“第二,任何一个企业都有自己的文化。什么是企业文化?企业文化简单讲就是企业内部做事的方法。斯泰尔斯是个文化色彩很鲜明的公司,就我的理解看,她比较保守,不张扬,不那么aggressive(富有进取性),这也可能是她为什么在业内还不够强悍的原因。一个公司的文化可能会变吗?我觉得是可能的,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是可能的,虽然这很难。从现在的迹象看,她就正在变,变得强悍。将来还会不会变回去?我们谁也不知道。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大气候的变化一定会影响中国区的小气候,剧烈的颠簸就在前面。文化没有好坏,我们只能去适应她。”

“那你是说我不能适应这个变化咯?”海伦不服气。

“坦率地讲,你更适合斯泰尔斯的传统文化。还记得惠普吗?就在几年前,一个叫凯莉的女老板也曾为这家公司注入了新的文化。几年之后,她被赶下台了,惠普又回到了原来的文化氛围中,虽然我估计不是完全变回去了,但有一点,惠普的现任老板是以前的老兵。有时候,折腾一下也未见得不是好事,这不,现在的惠普又从戴尔手中夺回了行业老大的地位。所以,我认为你去了保健品事业部,可以避开即将到来的文化碰撞,把自己保护起来,等这场变革到了一定的时候,再作决定。”

“那你能肯定保健品事业部就不会发生这种变化?”海伦仍心有戚戚。

“我不肯定,但我觉得那里至少不会是风暴的中心,你在那里反而会相对安全。有时候,太过激进的风格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奏效的。Slow but sure(慢但是走得踏实),企业的发展是长期的,在华尔街读秒一般的催促下,很多企业都会采取短期的做法,但不都对企业的长期发展有利。那些被催死的企业还少吗?还记得安然吗?还记得美国在线吗?在你勇往直前的时候,传统的力量就在某个转角处绊你一跤。当然喽,除非你已经有更好的机会……”

“我还没去考虑其他机会。”海伦急忙说。

“我也没有。我们到哪儿都会遇到变动,一遇到变动就走人不是我的风格。你要相信我,我没把你往火坑里推。你是我最得力的帮手之一,我们都要面对现实,打算做得太早,就像过早发现红绿灯一样,会让你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事情了。”

海伦总算接受了这个安排。罗伯特知道,天上出现了乌云,未必意味着要下雨,但是,有人会拿乌云说事儿,说得山雨欲来、黑云压城。

6

公司年中的两件大事是战略会议和预算会议。前者决定今后一段时间公司的战略方向,后者决定该如何为这个方向配置资源。今年的这两个会议都被推迟了,原因当然是中国区要先进行重组。

两个月之后,重组基本完成,三个事业部的班子也搭了起来。开过战略会议后,就该做预算了。

这是分拆以后的第一次预算会议。往年的做法是,由各部门先根据销售指标的增量,来确定一个人员增长的幅度,包括招什么级别的人、什么时候到位、安排在什么岗位和地方,等等。这需要各部门填写一张硕大的表格,反复多次以后才能最终定稿。与此同时,人事部会建议一个明年的工资增长幅度,并对福利、培训、招聘等项目作一个预测。等人头数批准下来,上面这些数字就得出来了,然后再提交管理层。看到最终数字后,管理层通常还会根据实际情况,再作一到两次的调整,才最终定稿。

简单讲,这是一个从下往上的做法。好处是,各个部门可以对来年的经营情况作一个模拟,遵循一定的逻辑并在合理的假设下,尽可能地去预测市场和搭配资源。即使来年的情况发生变化,检讨起来,也可以知道哪些环节出了问题,哪些问题没有想到,等等。如果认真参与的话,整个过程是非常有益的。

现在,罗伯特只知道个人用品事业部明年的销售目标是增长30%,除此之外,钱伯斯没有任何交代。罗伯特坐不住了,起身去找钱伯斯,让他给个指导方针。恰好,刘凯也在,新任的财务总监,香港人泰勒也在。

“指导方针就是,明年一个人都不增加,招聘冻结;同时,工资增长我只能给你4%的预算。”钱伯斯的回答很干脆。

罗伯特一愣:“但我知道明年的销售增长是30%,如果不增加人头,恐怕……”

“我正在跟刘凯讨论这个问题。”

“那我继续吧?”刘凯紧皱着眉头。

钱伯斯耸了耸肩。

“我同意你说的,因为今年我们整合了泛亚的团队,已经进了不少人。但是,30%的增长不是个小数……”

“听着,我们都知道,这个市场的自然增长率都是20%,也就是说,你现在的销售人员即使什么都不做的话,也能完成20%的增长,所以,他们的实际目标只是10%!你同意吗?”钱伯斯的气势像喷薄而下的瀑布。

“你这么算也有一定道理,但是市场平均增长为20%,并不意味着我们能轻松完成这个目标,毕竟还有很多公司的增长小于这个数字。”刘凯也不示弱。

“那我问你,你的销售人员的潜力完全发挥出来了吗?”钱伯斯丝毫没松口。

“我不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毕竟对于泛亚过来的销售员,我还需要时间去判断,但我相信他们有提高的空间。”刘凯回答说。

“那就对了,你得给他们压力,促使他们发挥自己的潜力!”

“可是,增加人员是一回事,提高能力又是一回事。一边补充人,一边加紧训练才是办法。在我的时间表上,这至少需要半年的时间。”

“那是你的时间表,在这里,以我的时间表为准。你必须按月进行考核,然后淘汰掉那些不称职的。”钱伯斯没有任何的商量余地。

“但我们总不能让那些没有受过严格训练的兵去上战场,还期望他们能打胜仗嘛。”刘凯较起真来,谁也不怕。

“我已经说过了,这是我们现在面临的事实,有必要争辩吗?”钱伯斯有些不耐烦了,提高了嗓音。

“可事实也要……”刘凯还想争辩,这时,他看到了罗伯特使过来的眼光,就停住了。

“老板,我得到的最新的薪酬报告说,明年行业的工资增长是8.8%,我们的预算是不是也太紧了点,我能问为什么吗?”罗伯特乘刘凯停顿的时候插了进来。他感到很奇怪:公司在中国的业务不是发展得很顺利吗?干吗这么抠门?

“这不是只针对中国,所有斯泰尔斯的公司都一样。”钱伯斯摊了摊手,“It's top down(这是自上而下的决定)”

“我担心这样会影响员工的士气,而且也很难向员工解释,现在消费物价指数这么高。”罗伯特忧心忡忡。

“亚洲金融危机的时候,我那时正好在香港,很多公司还冻结工资呢。”一旁的泰勒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你来凑什么热闹!”罗伯特心想。他瞟了泰勒一眼,泰勒个头很高,但总是弓着背,说话不紧不慢,最显眼的是他那条总也系不到位的领带。

“问题是,我们现在没有遇到什么金融危机,公司的前景也很好。”罗伯特顶了泰勒一句。

“罗伯特,”钱伯斯看着他,“你说的这些我都理解。但是,这就是我面对的现实,我们没有选择。怎么向员工解释,那是你的工作。我能给你的建议是,当你不可能让每个人满意的时候,你就只能选择让一部分人满意,也就是那些关键的少数。另外,我也要告诉你,既然招聘冻结了,你的招聘费用也没有了:培训也一样,明年的所有培训都取消,我是说需要花钱的培训,如果利用内部资源做培训,不受此限。”

“即使不招新人,可总会有人离职,也需要补充的。”

“那你就以今年的离职率为基础,估计一个明年的离职人数,看看花多少钱可以招到这些人。”

罗伯特心想,照这样下去,明年的离职率只会有增无减。

“你们还有其他问题吗?”钱伯斯盯着三人问。

三人都没吭声。

“OK,剩下就是你们的事情了。周五早上,我要在我的桌上看到你们提交的报告。罗伯特,你留一下。”

当刘凯走过罗伯特身边的时候,罗伯特轻声对他说:“我一会儿到你办公室去。”

刘凯和泰勒出去以后,钱伯斯对罗伯特说:“你马上给我一份现在的外籍人员的名单,按级别排列。你先看看这个。”说罢,他递给罗伯特一张纸。

罗伯特快速地浏览了一下,原来是总部来的通知:凡在中国的外籍员工,总监级别的,只保留50%,经理级别的,只保留30%,经理级别一下的,只保留5%,其余的人,一律在一个月之内结束在中国的使命。

这倒是合理,罗伯特心想,这最省钱。

“你把名单给我就行了,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

“子弹,我们要开始准备裁员了吗?”罗伯特试探地问。

“美国已经开始了。不过,中国的情况还不那么严重。”

罗伯特突然觉得今天钱伯斯好像很疲惫,虽然刚才的声音很大,但现在反而低沉而无力。

“这件事仅限于在这个办公室里,你知道吗?”钱伯斯并没有再谈下去的意思。

“那我先走了。”罗伯特知趣地退出。

刘凯的办公室门关着,人在里面。于是,罗伯特敲了敲门,刘凯示意他进来。

“不过,这也省心了,与其我们费尽周章从下往上做好功课,然后让老板一路砍下来,还不如这样他给个指导意见,从上到下一刀切。”

“但总归应该有个解释吧?怎么一下子就紧巴成这样?”刘凯没好气地说。

“我估计,既然是上头的决定,一定还有重大的事情即将发生。不过,我从来不去担心我控制不了的事情。”罗伯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自打公司一拆为三之后,他反而放松了。

“既然让我们做预算,我就会认认真真地做。我花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来做的这张表,没想到他一句话就给否定了。早知道这样,不如一开始就交代好,省得我费这么大的劲。”刘凯一肚子不舒服。

罗伯特深有同感。本来做预算就是件辛苦的事情,每个数字后面都有相应的逻辑和假设,不是拍脑袋就拍出来的。尤其是在斯泰尔斯,历来做预算都很严谨,今年却一股脑儿全变了。

“据我所知,预算有三种做法,一种是完全走过场,把数字拍出来了事。到第二年,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没达到的话,也没人追究。这等于是没有预算;第二种是非常严谨地做,就像我们公司以前一样,第二年要花钱,财务首先要问你有没有做过预算,没有的话,它一定不会给你钱,你得作出解释,说明为什么当初没有预料到这笔费用,然后层层审批,最终也未见得批给你钱用。同时,如果你预算的目标没达到,公司还会追究责任的。当然,我有时候也觉得这样有些过了,有种management by budget(通过预算进行管理),一切以预算为准的味道了。意外随时会发生,谁也无法准确预料来年的所有事情,这样做就太不灵活了;还有种公司,预算也严格地做,但执行起来还是很灵活的,没有完成预算的,也不会有什么惩罚。”

“那你觉得为什么今年会变成这样?又要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

“我只能说可能遇到了特殊情况。钱伯斯是斯泰尔斯的老人了,他不可能不熟悉通常的做法。他现在采取这种方式一定背后有原因。”罗伯特既像是在给钱伯斯作解释,又像是在宽刘凯的心。

“那就只能这么了?”刘凯仍然不死心。

罗伯特笑了起来。

“还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我倒是觉得,老板心里其实是有数的。所以,有些老板在给你任务的时候,看的是你接受不接受这个任务,以什么态度接受任务。如果argue(争辩)太多的话,不会有利。你不可以argue做不做这件事情,他随时可以告诉你:如果你做不了,那换其他人来做,这样你就被动了。但你可以在积极接受的情况下,去argue怎么做,以及他可以给你什么资源。”

“那你的建议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接下来再说?那万一我完不成怎么办?”

“完不成,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主观上的,一个是客观上的。主观上,我相信你没问题,你的付出和努力,老板是能看得到的;客观因素很多,一个reasonable(明事理)的老板也能现实地看客观的问题。所以,你也别担心太多。据我对斯泰尔斯公司的观察来说,她并不是只看结果的公司,也看过程。当然了,如果你遇到的是一个不reasonable的老板的话,那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但是,不管在哪种情况下,你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Just do it?”刘凯也笑了起来。

“Just do it!”罗伯特重重地点了下头。

离开刘凯那里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罗伯特松了松领带,踱到窗前。今天的天气不好,雾多,往常很清楚的对岸的高楼,现在都隐约在雾中间。再往下看,也是灰蒙蒙的一片,就像斯泰尔斯现在的局面。

跟钱伯斯磨合了一段时间,罗伯特觉得还不错。虽然这个老板有时候有些简单粗暴,做了决定轻易不容你辩解,就像刚才一样。这对罗伯特来说并不太陌生,袁克敏也是这样的。只不过,毕竟是中国人,袁总还不至于太不留面子,而钱伯斯,就真像一颗不长眼睛的子弹。

打了这么些年的工,罗伯特也跟过不同的老板,深知在一个企业,不是你想做什么事情,或是你认为什么事情是对的,就一定能做成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在这个组织的游戏规则下做事。就拿丹尼尔被干掉一事来说,既然老板给了这个底线,那你一定不能突破。你虽然有一万条理由说这个底线不好,没有这个底线的话,做事情的效率更高,但是,这个底线就摆在那里,你必须在这个条件下面去做事情。否则,你就死得很难看。

在组织中,有许许多多的这些线条在左右着你做事。有时候想起来也很愤懑,好像天底下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做事,而其他人,都在忙着编织这些线条来约束你。

但,这就是组织生活。除非你不想玩了,或者你有机会成了给人家制定规则的人。真正在组织中“跳舞”跳得好的,不是没有束缚的那种人,而是那种带着镣铐,跟着组织的节奏,仍然跳得很好的人。

是为“老法师”。

罗伯特一直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这些线条之间,对于怎么去应对现在的局面,他并不困惑。但他吃不准的是另一件事情,那就是,为什么明年工资都只给这点涨幅了?斯泰尔斯中国成立至今还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这背后到底在酝酿什么?

7

美其名曰支持环保,实际上是希望多睡半个小时的觉。罗伯特现在每周总有一两天不开车而是乘地铁。

地铁也挤得厉害。尤其是夏天的时候,什么味道都有。更不舒服的是,人挨人,摩擦增多,吵架,甚至打架是经常的事情。无论男女,都有许多的尴尬。有时候,旁边站个女的,自己的身体却跟对方贴得很紧,罗伯特总是两手抓着扶手,免得肌肤相碰时,人家怀疑你故意做手脚。

按理说,开地铁的司机要比开公交车的文明些,现在也好不到哪去。最常见的就是踩刹车。在途中你踩几脚也就罢了,经常是,已经快到站了,他突然踩一脚急刹,把车厢中本就因为拥挤而不堪的乘客摇得前仰后合。就像在小便时,排泄完了,你又使劲地挤了那一下的感觉。

时间其实是没有任何含义的,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情况下却给时间赋予了很多的意义。比如说,周五的下午,你会觉得时间带给人惬意;而周日的同一时间,你会觉得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有时候,你会觉得时间非常宝贵,而另一些时候,你叫它垃圾时间,巴不得它快点过去。

这天,正值周五,也是斯泰尔斯Casual Friday(休闲周五)的时间,大家可以不用正装上班,罗伯特也摘下了领带。中午,他叫上凯莉一起去附近刚开的“科斯塔咖啡”。自打“科斯塔咖啡”开了以后,罗伯特去“星巴克”的时间反而少了。倒不是其他原因,只是“科斯塔”里面的沙发比“星巴克”舒服。

罗伯特坐下去后,就像埋在沙发里面了。凯莉笑着说:“老板,你坐在里面,人和沙发浑然一体了。”

“你是挖苦我胖了是吧?”罗伯特做了个要敲打凯莉的动作。

啃了两口三文治后,罗伯特说:“我这些天一直在想,一个公司的人力资源管理水平的高低,到底用什么来衡量?”

“我觉得是为公司招了多少人才,培养了多少人才以及这些人才给公司带来了多少利润。”

凯莉噼噼啪啪就说了出来。

“你说得没错。但不知你注意到没有,你刚才那句话里,动词前面的主语是什么?”罗伯特问。

“主语?那当然是人力资源部咯。”

“对,也就是人力资源部为公司招人、培养人,对吧?”

“那当然咯,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情呀。”凯莉不解地看着罗伯特。

“我最近有了不同的看法。”自打袁克敏告诉罗伯特要善于“幕后运筹”以来,他就一直在思考,“因为这会给人一个感觉:这些事情都是人力资源部的事情,业务部门只是在配合你做这些事情。我理想中的情景是,各个业务部门自己是这些事情的Owner,是他们在培养人、考核人、发展人、淘汰人……人力资源部门只是后面的推手。所以,我认为我们的价值在于提高整个公司的人力资源管理的意识,让每个管理者都成为人力资源的专家。也就是说,如果有人到你公司来,他们发现各级管理者都是选人的高手,都清楚怎么去培养、激励、考核、辅导、反馈下属。而一般员工也都有自我成长、学习的意识,那我们就可以说,这家公司的人力资源管理水平很高。”

“我明白了。你是说,你希望看到的情景是,公司具有很高的人力资源管理意识,而不只是人力资源部在做人的管理。我们的成果无处不在,而不是我们无处不在。”

“Exactly(完全正确)!”罗伯特兴奋地说。

最近一段时间,他老是有一种某一个阶段快结束的感觉,自己想拼命地发动起来,但总有股力量拉扯着他动不了。

不断地有人在离开,但这次跟威廉等人离职的情形不同。当时,罗伯特心里憋着一股气,一定要为公司保有优秀的人才,他就是要打赢一场人才争夺战。最终,他打赢了,公司人心没乱,主力干将没走,向心力在增加,新鲜的血液在加入,人才梯队初步形成,不断有人在顶上去……罗伯特由衷的高兴和自豪。

现在,他有些被新的变化搞糊涂了。虽然自己仍然能顺应大局、适应变化,但他觉得公司的某种灵魂正在失去,自己所坚持的东西正被一股不能控制的力量撕碎,而自己的成果正在被吞噬。那些在公司蒸蒸日上时候所提出的人才战略、计划,突然间就不当一回事了,被当风扬其灰了。

罗伯特看到斯泰尔斯在中国并没有任何衰退的迹象,但从全球来看,斯泰尔斯确实有些不妙。他特意到各大搜索引擎上去寻找任何关于斯泰尔斯的消息,了解到现在私募基金威卡已经进入了斯泰尔斯董事会,主流媒体都在预测威卡会进一步改组公司。

联想到中国区最近的一系列收紧政策,罗伯特大概可以猜得出来公司还会出现重组和重大人事变化。但在当前的商业社会里,常变常新的情况并不新鲜,如果听到风就是雨,一有变化拔腿就跑,是不是也太过于明哲保身了?就算你跑了这次,你就能肯定其他地方的天空不下雨?

向大中华区求教?戴安娜似乎也没更多的消息。

罗伯特从来没有自命为公司的守护者,他只是在尽到自己的责任。而在现在的情形下,他自己都茫然于如何向员工解释那些涉及到他们切身利益的变化。最近不断有分公司的同事、各部门的同事来向他打听公司到底怎么了,罗伯特都只能告诉他们公司的经营正常,有重大消息可以查看总部的网站。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言不由衷的政府发言人。

他觉得有必要让钱伯斯,甚至特伦斯代表公司高层与员工进行沟通,否则人心散了,要鼓起来就不容易了。

他也想到过离开,但自己走了以后,谁能够接自己的班?自己手下这帮精兵强将怎么办?外面空降一个人过来?罗伯特实在不想看到自己建立起来的系统被其他人改得面目全非。

里面的人是否已经准备好接班?海伦在保健品事业部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而自己所在的事业部,还有谁可以接?

凯莉是唯一有资格的人,但罗伯特又不放心。凯莉性情刚烈,有冲劲,有担当,专业能力强;但做事比较冲动、有时候太疾恶如仇,非黑即白,容易跟人“崩”起来。而且,她很固执,按罗伯特的话说,是一味拼杀而不知妥协。

这半年来,凯莉已经调整了很多,但离罗伯特的期望值还有一点距离。于是,两人在聊过人力资源管理的价值后,把话题引到了如何做好一个人事高管上来。

“我听过一个讲座,心理学方面的,说人在发育的时候,主导感情的神经是先行发育的,然后才是主导理性的神经。所以,人在遇到事情的时候,感情用事是天生的、自然的、第一的反应。而所谓的成熟,就是能用第二反应去控制第一反应。如果你认同这个标准的话,你如何看待你现在的心理成熟度?”罗伯特笑着对凯莉说。

“嗯,我觉得我还达不到。不过,你提醒过我以后,我已经能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所以,现在每当可能发生冲突的时候,我都会尽量地控制自己,而不是像以前一样,任由自己的情绪发出来。”凯莉撅着嘴说。

“呵呵,看你这个样子,就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其实,我非常appreciate(欣赏)你的直率。只是因为我们选择的这份工作,需要我们比其他工作更多地要克制自己的情绪。在我看来,做财务的人眼中,应该只有白与黑,事情只可能这样,不可能那样;但是,做人事的,如果也仅有白与黑,就不够了。虽然我认识的不少HR仍然是黑白高手,但我个人更倾向一种弹性的风格。”

“但是老板,我还是想不明白,白就是白,黑就是黑,怎么可能颠倒黑白呢?”凯莉不解,刚好一口咖啡喝急了,她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罗伯特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只有递过去一张纸巾。

好一阵子凯莉才缓过劲儿来,红着脸连说不好意思。

“我的意思不是说黑白不分。你还记得威廉吧?当时他在斯泰尔斯的时候,我一直支持他。虽然我并不认同他带团队的一些做法,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良好关系。包括他对肖兵的姑息,我多次提醒过他,但我总不能绕过他去处置肖兵吧?就像我们刚才说过,我们的价值在于通过他人来实现,而不是我们包办一切。那时候,你说威廉、肖兵在我眼里是白还是黑呢?后来,当威廉再次回到斯泰尔斯,与刘凯PK渠道销售总监的时候,我没有站在威廉一边,而是向管理层力荐刘凯。威廉还是那个威廉,甚至出去兜过一圈回来后的威廉的境界其实提高了,但为什么后来我不再支持他?道理很简单,我认为公司有了更好的选择。所以,我们做人事的,一定要考虑种种可能性,然后因势利导。”

凯莉默默地点着头。

“其实,你的专业能力已经很不错了,只是需要一些在诗外的功夫。”

“我也有这种感受,比起专业能力的提升,眼光和格局的修炼才最难。”

“不急。我倒是认为,对一件事情有没有意识才最重要,有了意识,其他的只是技术性问题;没有意识,就像我们常说的,没有sense(意识),那才可怕。我一直很欣赏你做事认真,能咬住不放,这点比我强,我有时候大而化之的。”

凯莉的脸有些红。

“做事情,我们一定要professional,对自己的专业,我们一定要不断钻研,做出来的活要经得起挑剔。另外,我们必须熟悉一切明的、暗的组织规则,不仅要了解,而且要谙熟于心,运用自如。这不是培训可以解决的,而是经过多年的经验磨砺而成。但做人,我个人认为不要太professional,那样也太无趣了。我第一份工作的老板是个女的,做事情一板一眼,很认真,眼睛不糅沙子,对人也严厉,只要谁错了,她是毫不留情,按她的做事标准是零失误。但是,真要做到零失误也很难,是人都很难避免犯错,这是常识,但她就是不通融。所以那时我们都很苦哪。这样对待工作还说得过去,但做人也如此就太过了。我们以前还一起出去吃饭,她经常是从坐到饭桌上就开始评论餐厅的服务,只要上菜上慢了,她就开骂,然后把服务员和餐厅经理叫过来训斥,对菜品也是评头论足,一会儿说这个咸了,那个淡了,反正一顿饭吃下来,都是她的骂骂咧咧。当然,有些服务员也该骂,但是我们是去吃饭呀,菜上慢了就慢了呗,咸了淡了就那样呗,何必让这些事情来影响我们的心情呢?她把自己搞得不愉快,也把我们搞得神经兮兮,后来,她再找我们吃饭,大家就以各种理由推掉了。”

午后,随着食物消化的进行,罗伯特突然感到一股疲惫;沙发上坐着又这么舒服,不禁闭上了眼睛。凯莉没有打搅他,兀自陷入了沉思。

就像某个开关被触动了,罗伯特猛地惊醒过来,耳朵里面传来阵阵嗡鸣,绕着圈地在头这边那边来回响着。心跳也突然加快了,分明能听到怦怦的跳动,一阵揪心的感觉从脚底袭来,然后停留在胃里,变成了一丝绞痛。

最近的压力是否太大了?

“走吧,回去上班。”罗伯特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回到公司,他先到盥洗室冲了冲脸,感觉头脑清醒多了。一走进办公室,助理小张就跑了过来说:“老板,我们申请的今年那笔‘敬业度调查’的钱又被财务给驳回了。”

“驳回?”罗伯特感觉自己的血在往头上冲,“为什么?都一个星期了,我还以为早付出去了,下周二就要开始做了呀!”

“这是申请单,还有财务的驳回意见。”小张递了过来。

罗伯特眼睛快速地扫着申请单,看见在财务审核意见一栏,泰勒歪歪斜斜地写着“未能说明清楚此笔款项的用途”。

“放屁!”罗伯特冲口而出,停了几秒钟,他意识到小张还在旁边,压了压火气说,“你先出去吧,我回头去找财务。”

自从泰勒上任后,罗伯特明显感觉各种报销、付款的速度慢了。他三周以前的出差报销到今天都没下来。而且,人力资源部几笔重要的申请,包括薪酬调查和培训的款项都被财务给驳回,罗伯特让下属解释了几次才予以放行。

一开始,罗伯特还以为泰勒是不是在针对自己,先隐忍不发。他让手下去了解了其他部门的报销情况,结果都是一样。罗伯特忍不住又去问刘凯,得到的答复也是这样,甚至刘凯还告诉他,本来跟市场部准备好的一次营销活动,也是因为经费迟迟批不下来,最后效果大打折扣。气得刘凯杀上门去,找泰勒理论了半天。

“是不是公司的现金流出问题了?”罗伯特问刘凯。

“应该不会啊!我们对给经销商的信用放款控制得很紧的,我以前听财务经理说,我们的AR(应收款)数额很低。”

搞清楚了财务部这么做是针对所有部门的,罗伯特排除了“个人恩怨”;核实了公司的现金流,罗伯特排除了“现金短缺”。那是什么原因呢?

罗伯特唯一排除不掉的就是,泰勒托大擅权,让大家都知道他是个somebody(某个大人物)。

不管是不是这个原因,罗伯特决定亲自去领教一下泰勒。

泰勒好像特别怕光,一到斯泰尔斯履新,就特别叮嘱行政部在他的办公室加上一层不透光的膜。

财务部静悄悄的,不像罗伯特他们那边,几个女人经常唧唧喳喳,笑声时有所闻。

当罗伯特走过的时候,大家都在埋头做事,偶尔抬起的一张脸,都显得漠然。

罗伯特敲了敲门,泰勒在里面说了声“进来”。

罗伯特进去后,泰勒没有立即抬起头,而是继续在电脑上打着什么。罗伯特都走到跟前了,泰勒才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等我一分钟,好吗?我把这组数字处理完。”他抱歉地说。

“没关系,不急。”罗伯特坐了下来,眼睛环顾下四周:跟他自己的桌面相比,泰勒的桌上堆积如山,好像不这样不足以显示他在工作一样。其实泰勒的年纪并不大,罗伯特看过他的个人资料,四十刚出头,但头上的白发已经很明显了。他桌上的照片显示,他要孩子一定很晚,因为他怀抱里的那个小孩,看起来也就两三岁。

“不好意思,要赶一个report。”泰勒好歹做完了,然后习惯性地把眼镜推到头上去。

“泰勒,是这样的,最近我们有几次的申请都被财务驳回了,我想知道为什么。”罗伯特开门见山。

泰勒没说话,只是耸了耸肩,那意思是说,这有什么奇怪的,驳回就是驳回。

“比如这笔。”罗伯特把那份“敬业度调查”的申请递给了泰勒。

泰勒把眼镜从头上推下来,然后凑拢了看了看。

“你们没有说明理由。”然后他就像刚用听筒听了病人的胸一样,下结论似的说。

“我们当然有说明理由。这个项目在去年做budget的时候就向管理层作了说明,得到了批准的。我们是按计划进行,我不知道还要说明什么?向谁说明?”罗伯特瞪大了眼睛。

让人作解释的,永远比被要求作解释的人多一种优越感。罗伯特心想:你有什么权力来让我作解释!

“做了budget并不一定意味着一定要花这笔钱,你同意吗?”泰勒的声音永远是那么淡定。

扯淡!当然不一定要花,但花不花是我的老板和我来决定,而不是你。

“这是两回事。如果公司取消这个项目,我的老板会来告诉我的,我自然不会再来申请这笔钱。”到现在为止,罗伯特都没有把心里想的全部倒出来,只是含蓄地回应着泰勒。

“但是,财务部有责任了解公司要付出去的每一笔钱的用途。”

“这我同意,不过,如果做过预算,并得到了批准,只要能拿得出依据,就应该及时付款。财务部门应该把关的是流程,而不是为什么要花这些钱。为什么要花,应该由业务部门来决定!”罗伯特把身体往前倾:两只狗打架,不在于谁大,而在于谁的气势大,艾森豪威尔说过。

对罗伯特来说,如果一旦确定要开战,他是丝毫不退的。

泰勒身体往后仰去,他不习惯离罗伯特这么近。

“如果要由财务部来决定的话,还要其他部门做什么?还要作预算干什么?”罗伯特连珠炮地发射过去。

“我们只是在做好我们的工作。公司每天要处理的款项很多,我的staff天天加班时间都不够,你们要理解我们的工作。”泰勒振振有词,但已经开始在防御了。

“理解是相互的。”罗伯特回了一句,转念一想,凭什么我要跟着你的逻辑走?

“泰勒,我们这笔款,一周以前就提交上来了,按财务部内部的规定,三个工作日必须答复,现在已经超过时间了,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还有,就像我刚才说的,是否做一件事情,应该由每个部门来提交计划,然后公司管理层批准。我们这个项目,早就得到了批准,我无须再向财务作任何解释。”

然后他站起身来。

“OK,你可以拿到我的签字。”泰勒刷刷两笔把字签了,递给罗伯特,脸上还是那么平静。

“谢谢。”罗伯特不动声色地说,“我希望今后我不会因为类似的事情再来麻烦你。”

8

很难得在早上遇到这么大的雨以及如此密集和震撼的雷声。罗伯特把雨刮器扭到最大,刚被刮开的雨水,瞬间又聚拢了起来。外面的雷声似乎很近,播放的音乐也完全被遮盖住,他干脆把音响也关了。能见度很低,别说十米,就是五米开外也很难看清楚前面的车,他皱了皱眉头,把应急灯打开。

雨刮器在眼前使劲地扇着,让罗伯特有了种眩晕的感觉,就像电影里熟悉的桥段一样:有人拿了块怀表在你眼前来回地晃动,然后你就被催眠了。罗伯特不敢开窗,但又怕这么昏昏地开车会出事,于是稍稍地隙开一点缝,车外的声音就更大了。

他开始埋怨起谢佳来,这么早把我叫去干吗?周日本想多休息一会儿,结果又得早起,并且遇到瓢泼大雨。

除了叫罗伯特到她家里去,谢佳什么也没透露,包括她刚刚领到的美国得州大学奥斯丁分校商学院的录取通知。

“就只能你对我挥之即去,不能我对你招之即来啊?”谢佳白了罗伯特一眼,一边示意他换上拖鞋。

“我这儿不是屁颠屁颠就来了吗?什么事情那么急啊?”罗伯特脱下鞋子,“我给你带了点小笼汤包,估计你应该没吃饭,拿去微波炉转转。”换好鞋子,罗伯特把手上的袋子递给谢佳。

“哼。”嘴上虽然在嗔怪,谢佳心里还是甜的:毕竟快四十岁的男人,到底比小男生体贴些。

谢佳递过一张毛巾给罗伯特:“擦擦,头都湿了。”

“茶泡好了,我吃汤包去了。”谢佳进了厨房。

罗伯特四周看了看,总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于是坐到沙发上,品起茶来。

忽然间,他好像明白了,当他的眼光落到墙角的时候:那是两个已经打好的包裹。怪不得他觉得不对劲,原来是屋子里面的东西少了,墙上两幅大的谢佳的写真照片也不见了。

这家伙要干吗?

罗伯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快速走到厨房。

“喂,你打包做什么?”罗伯特嚷嚷着。

谢佳正在用嘴挑开汤包的皮,没搭腔。

罗伯特看着她把里面的汤给吸出来,才等来谢佳的回答:“好吃!怕是要很长时间吃不到这样的美味了。”

“怎么了?”

“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了。”谢佳盯着罗伯特,嘴边还挂着一丝汤珠,一副淘气的样子,罗伯特见状轻轻地拂了一下她的嘴角。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回家后收到的。我昨天在父母家吃的晚饭,然后又陪他们看了会儿电视,所以回家都很晚了,也就没给你打电话。”谢佳轻轻地说。

“我该恭喜你呢,还是该怎么样?”罗伯特像自言自语,又像在跟谢佳说。

“你总算可以丢开我这个累赘了。”谢佳又埋头吃起另一只汤包。

“放屁!”罗伯特走到谢佳的后面,然后轻轻地抱住,把头埋在她的头上,使劲地嗅着刚刚洗过的发香。

“粗鲁!讨厌!汤滴到我身上了!”谢佳抗议着说,身体轻轻地扭了一下。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罗伯特焦急地问。

“我马上去办签证,一旦下来就立刻要走,因为通知书上要求我先去上pre-course(课前班)。”

“这么快……”罗伯特喃喃自语。

“我也没想到。我的GMAT才考了680分,以为他们不会要我了呢,我认识的一个人,GMAT730都没有被录取。没想到吧,可能是我以前的工作经验还行吧,你那封推荐信也写得不错。”

“你是个有福的人。”罗伯特用手轻轻地摸着谢佳的耳垂,“人家都说耳垂大的人有福。”

“可能吧,我其他方面一直都很顺的。”谢佳好像是看透了一样,语气当中没有丝毫的波动。

哪方面不顺呢?罗伯特本想接谢佳的话,话到了嘴边,赶紧又吞了回去,他知道接了以后,自己也无法说什么。

“我最近突然悟出一个道理:男女之间,就好比在舞场跳舞。理论上讲,男人可以请所有的女人跳;而女人只能在请她跳舞的人里面挑挑拣拣,选择面大大缩小。所以,男人只要有胆量,可以追所有他喜欢的女人,女人则不可能。”谢佳无奈地说。

“但是像你这样的,比一般女人的选择面还是要广吧?”罗伯特试探地说。

“哼!我都被你包场了,还跳什么跳?”谢佳瞪着他。

“那你很快就自由了,名牌商学院,未来商界精英的聚集地噢,到时候有你热闹的。”罗伯特调侃地说,又觉得自己的话很无聊。

“那又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谢佳戗了罗伯特一口。

“……”

罗伯特搭不上话,就拿起谢佳刚吃过的碗,到水槽边刷了起来。

“我来,我来。”谢佳抢了过来。

“有个海外留学的背景也挺好,我蛮羡慕的,其实。”罗伯特没话找话。

“我也就是想增加些经历,过一种跟现在不同的生活,在一切还不太晚的时候。”

“你不是有意逃避我吧?”罗伯特好半天才憋出这句话来。

“逃避你干吗?就是在上海,你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陪我的。刚开始我还有些不习惯,现在不也习惯了?一个人散步,一个人逛街,一个人在家里抽烟喝酒。”谢佳神色有些凄然,“以后,不外乎换个地方散步、逛街、抽烟喝酒而已。”

“那你认识我以前不也是一个人吗?你们那个圈子三天两头都是party……”

“你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唉,也怪我,心头有人了,就无法再容纳其他的人。本来就是没结果的事情,是我自己把它搞复杂了。”谢佳幽幽地说。

罗伯特内心也很不平静,毕竟让他现在作任何决定,他都决定不了,他本能的反应就是维持现状。他递过一支烟去,两人默默地抽了起来。

“你觉得我们这样下去,能有结果吗?我真的不想再做任何没有结果的事了!”谢佳把憋了好久的话说了出来。

“等你回来再说吧,如果到那个时候我们都认为这样相处下去是最好的结果,我们再作决定吧。”罗伯特呆呆地望着谢佳。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谢佳哭了,无声无息,只有两行泪水。

“或许那个时候我对你来说,已经根本不重要了。”罗伯特有些不知所措,“女人要是一旦绝情,比男人更甚。”

谢佳揪了罗伯特一把:“别给自己找借口了,明明是你不在乎我,还说我绝情。”

罗伯特把她揽过来,很快就感觉到自己的上衣被谢佳的泪打湿。

“前两天有人问我什么是无固定期限合同。我给他打了个比方,以婚姻为例,其实每对夫妻签的都是无固定期限合同。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份合同不能解除,否则就没有离婚一说了。世界上哪有真正固定的东西?今天固定的东西,明天就不一定了。我们现在无法决定的事情,不如放一放。下棋的人不是经常说嘛,当你不知道该走什么棋的时候,就走会走的棋。”罗伯特像是在宽谢佳的心,又像是在给自己说教。

好一阵子,谢佳才缓了过来。

“不谈这个了,说说你现在的工作。斯泰尔斯现在到底怎么了?听我一个媒体的朋友说,现在市场上对你们公司的揣测很多。”

罗伯特又掏出一支烟。他喜欢把东西吹出去的感觉,一如最近的烦心事。

“全球的CEO下课了,上周四出的消息。”

“预料之中,我一直在追踪关于斯泰尔斯的报道。”由于职业的关系,谢佳始终保持着对财经媒体的关注,加上罗伯特的缘故,关于斯泰尔斯的任何报道,她都替罗伯特留着。

“威卡的第一步是进董事会,第二步是改组董事会,并伺机搞掉肖恩·霍克,第三步,我想他应该要做加法或减法了。”谢佳帮罗伯特一一分析。

“你说的加法或减法是指……”罗伯特也在想这个问题。

“要么他促成斯泰尔斯收购其他公司,要么他促成把斯泰尔斯卖了。即使不买不卖,他也会让这个公司做瘦身运动的。否则他买来干什么?就凭斯泰尔斯现在这点增长率还指望卖个好价钱?”谢佳非常肯定地说。

“不过,一般的买卖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搞定的吧?我是说,在这种背景下,乘着还没有紧急迫降,我得考虑何去何从了。因为,不管它是卖也好,买也好,瘦身也好。总之,在可以预料的一两年中,斯泰尔斯面临的局面都是重组。如果我这个判断是正确的话,这个局面反映到中国区,跑不出合并、分拆、裁员等这些闹心的事儿,而这些都是HR这个工作最脏最累的活儿,你手上要么是油污,要么是血迹。”罗伯特忧心忡忡。

“你做这些事情不是挺得心应手的吗?”谢佳瞥了他一眼。

“拜托,积点口德好不好?你以为我喜欢去做刽子手啊?”罗伯特有些不快,“一个企业Upsize(扩张)的时候,好比狂飙突进,HR做的是锦上添花的事,而当企业downsize(缩编)的时候,HR基本就是讨人嫌。你很难预测企业的状态,而且,在什么状态下,HR都有自己的价值,不过,是人都希望趋利避害的。”

“我就这么一说,你生气啦?”谢佳拉着罗伯特的手,摇了一摇。

看着谢佳这个样子,罗伯特涌出一股暖意:谢佳一直以罗伯特马首是瞻,很少拂罗伯特的面子,人前人后都是这样,这让罗伯特有种极大的满足感。别看谢佳在外面强悍示人,只要跟罗伯特在一起,她就完全变了个人;在外面千军万马使唤得,回到家里,厅堂厨房直奔而去,这样的女人,他是无论如何割舍不下的。

“我并不是想当逃兵,收拾残局的事儿也只有我们HR的人来做,只不过,老做这些事情就没有趣了。我们公司最近这一年,好像一间屋子,老也打扫不干净。我的许多计划,要么被推迟,要么取消。”罗伯特叹了口气。

“干脆把自己也一块儿扫地出门算了,哈哈。”谢佳就是这点好,心态永远开朗,就算有不快,她很快就会摆脱。

“是啊,你说,我该不该考虑后路了呢?”罗伯特认真地说。跟谢佳好上以后,当他想找个人聊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谢佳。

“后路?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做两手准备,一方面祈求软着陆,一方面见势不妙,随时准备跑。你不妨跟关系密切的猎头谈谈。”

“你是说放个风出去?”罗伯特把头往沙发上一仰。

“为什么不呢?你体积这么大,不是那么容易就掉头的。不像小女子我,行囊一背就出发了。”谢佳把身体靠过去,偎在罗伯特的手臂下面。

“你还别说,我这个人就是贱,越是艰难的环境,我反而有斗志,我就是想看看自己在这样的环境里面能撑多久,我也想看看,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我会是个什么样子。除非……”罗伯特抚摸着谢佳的肩。

“除非什么?”

“我喜欢暴风骤雨,如果一场雨下得长长无了期,我就烦了。毕竟,有雨的日子不应该是常态。所以,你说的也对,两手都要抓,而且都要抓硬。”

“你抓就抓嘛,干吗使劲摁我的肩胛骨?”谢佳从罗伯特的手臂里挣脱出来,“讨厌,这手就是不老实!”

“我一见到突起的东西,就想把它摁平。”罗伯特嬉皮笑脸地看着谢佳。

“那先把自己的突起弄平了再说。”谢佳按了按罗伯特的肚子,“你睡会儿吧,给你放盘你喜欢的爵士乐。我出去买点菜,下午陪我逛商店好吗?”

罗伯特轻轻地点了点头,看着谢佳套上一条短裤,拿着伞在门边换鞋子,修长的小腿撑住一个翘臀,迷人的身线一兜就出来了。

“你到床上去睡吧。”谢佳转身带上门。

罗伯特没出声,走廊传来谢佳下楼的脚步声,不知怎的,他的鼻子有点酸,眼睛潮了起来,模糊的眼前,就像刚才在车里,盯着雨刮器时所引起的晕眩。

9

在飞往洛杉矶的飞机上,袁克敏一直无法入睡。飞机是下午从上海起飞的,过了不久,就开始跨越日期变更线,很快就进入了黑夜的领地。

虽然他已经不止一次坐这个航班前往美国,但这次的意义却非同小可。昨天下午接到总部的通知,让他马上赶往总部开一个重要会议。由于国内没有直飞托皮卡的飞机,还需要从洛杉矶转机。

一个很有趣的变化是,通知中特别指明两点:一、只能一个人来,任何其他人不得随从;二、可以坐头等舱。

袁克敏一再地玩味着其中的含义。在自己还是中国区的总经理时,他出差国外是可以乘坐头等舱的,而被降为保健品事业部总经理后,他就只能坐经济舱了。现在,这个待遇又回来了,总不至于是要让我下课而给的最后待遇吧?这说明什么?肖恩·霍克下台了,这次应该见到新的CEO。但是,我直接汇报给特伦斯啊,即使要见的话,也应该是召见特伦斯,顶多让特伦斯带着我和其他两个事业部总经理一起去,但为什么专门说要我一个人去呢?

他试探地向特伦斯发了出差申请,但被告知特伦斯已先他一步去了美国。而钱伯斯和豪森伯格还都在中国,袁克敏与他们的交往也不深,不好直接去问。于是他让安与那两位的秘书打探,结果是,他们两人最近都没有去海外出差的计划。

他也想过问白乐年,转念一想,还是别去打扰老头的退休生活了。

他的直觉是,一个漫长的黑暗隧道出现了一丝光芒。

风尘仆仆中,袁克敏赶到了总部。虽然途中休息得并不好,但如此重大的场面,他怎么也得精神起来。

斯泰尔斯全球新任的CEO皮特·邓肯是斯泰尔斯近百年的历史中,第一个从外面聘请来的掌门人。当袁克敏步入他的办公室的时候,他认出了皮特,因为在公司网站上见过他的照片。乍一望去,皮特个头中等,按西方人的标准来看,一定算是矮子了,跟以前的霍克形成了鲜明对照;他一脸平和,没有太多夸张的表情;宽大的眼镜框占据了脸上大部分的位置,使他看上去更像个牧师;只有时常紧闭的薄薄的嘴唇,透露出一股神经质般的威严。

在皮特的旁边是一个光头黑人,额头满是皱纹,气定神闲地站在皮特的旁边。

“你一定是凯文吧。”皮特先招呼了袁克敏,然后起身走了过来。

“是的,皮特先生。我在网站上看过你的照片。”袁克敏满脸堆笑。

“这位是我们新任的首席人力资源官,弗雷曼先生。你应该没有见过。”皮特向袁克敏介绍旁边的黑人。

“你好,弗雷曼先生。”袁克敏握住了已经伸过来的弗雷曼的手。

“你好,凯文。一路上很辛苦吧?”弗雷曼给人的第一感觉就很亲切,笑容特别灿烂。

“还好,我到美国不止一次了。倒时差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问题。”

“听说,你有个儿子在美国念书?”皮特关切地问道。

“对,在斯坦福。”袁克敏很自豪。

“哇噢。太棒了!”皮特点了点头。

“他学什么专业呢?”弗雷曼饶有兴趣地问。

“经济学。他想毕业后到华尔街去碰碰运气。”袁克敏回答说。

“华尔街?Wall Street is a street with a river at one end and a graveyard at the other(华尔街的街这头是条河,街那头是坟场),要碰运气的话,得非常小心,哈哈。来,这边坐。你是喝点咖啡还是什么?抱歉,早上我们没有啤酒。”皮特挤了挤眼睛。

“呵呵,我要杯水就可以了。”袁克敏喜欢喝茶,也非常讲究;而对于咖啡,那是他在没有选择的时候才考虑的东西。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在斯泰尔斯已经七年了。”皮特说。

“是的,我2001年加入的。”

“七年之痒。”皮特笑着说。

“那是指夫妻感情吧。”袁克敏还从来没想过“七年之痒”这个说法。

“我觉得这适合任何一种关系。”皮特正视着袁克敏,“这七年,你干得不错。”

“谢谢。”袁克敏知道接下去要触及正题了。

“我们认为过去两年中,你一直在一个愚蠢的架构下工作。好消息是,我们刚刚修改了这个错误。”

袁克敏心跳开始加快,手心有些湿润。

“大中华区的存在严重制约了中国市场的发展,把一个飞速成长的市场和两个成熟的市场归到一个管理架构下面,凸显不出中国市场的重要性。更荒唐的是,总部本来是希望对中国市场有更深入的把握的,但大中华区的存在增加了这种了解的难度。”皮特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生怕袁克敏没听明白,一字一句地说。有意思的是,他说话时嘴唇开得很小,连牙齿都难以见到。

“我们相信你在一个更合理的架构下,会让我们的中国市场有更大的发展。所以,从今天起,你将直接向我汇报。今后,你得每个月来一次这里,我想你现在要开始训练自己调整时差的能力了。”

“那大中华区呢?”袁克敏激动得脚板心都在出汗。

“它已经不复存在了。你继续做你的中国区总经理。现在的三个事业部继续存在,豪森伯格和钱伯斯都向你直接汇报。你现在保健品事业部的工作交给钱伯斯代管。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我要感谢公司对我的信任。”此时的袁克敏,旅途劳顿统统九霄云外去了。

袁克敏不知道的是,就在昨天差不多同一个时间,也是在这间屋子里面,皮特为特伦斯按下了开往地狱列车的开关。在皮特的桌上,现在都还放着特伦斯昨天带在身上的手提电脑——他来的时候,什么思想准备都没有,还以为要开会,专门带上了电脑。走出去的时候,真正是净身出户了。

“你一定要认识到中国市场在斯泰尔斯的战略地位,这不是个容易干好的工作。我们已经意识到,我们斯泰尔斯的产品本地化的策略做得还非常不够,这是我们在中国市场还不太知名的一个重要原因。因此,公司的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是,建立中国斯泰尔斯全球研发中心,使其成为我们全球的第四个这样的中心,这个中心将致力于适合中国市场的产品开发,也将向你汇报。”说到这里,皮特像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到办公桌旁拿起一份文件。

“这是去年由大中华区提交的中国区五年战略计划。我现在告诉你,这已经是废纸了。我要一份新的报告,你必须把我刚才告诉你的这些内容体现进去。”

“好的,我回去后就着手开始做。”

“你即将面临的挑战是巨大的。为此,中国区的管理团队需要进一步加强。我们将给你派一个财务总监来协助你的工作。”袁克敏心里非常亮堂,总部对他的使用,是用其在中国市场的开拓能力,目前,尚无其他人可以替代,但是,对他的管理能力,尤其是在内控方面,总部一直抱有疑虑,这也不奇怪。不过,现在的袁克敏跟两年前大不相同,他已经能非常及时地调整自己的节奏与关注的焦点,积极地配合,所以,他不再抗拒这样的监督也好、制衡也罢的安排。

一想到白乐年让他“挺”,袁克敏不禁感慨还是老姜辣:才不到半年,自己的放逐生涯就解冻了,而且还更上一层。好在当初自己没有把白毛巾扔到拳击台上认输,否则哪有今天的卷土重来?

他想到了特伦斯,但又不好在这个场合问,那样会显得有点幸灾乐祸。

“那以后台湾和香港地区的市场归属哪里呢?”袁克敏试探地问。

“划归东南亚及澳洲区。”皮特轻描淡写地说,“关于你个人的待遇,我们也有一个新的安排,一会儿会由弗雷曼给你作详细的解释。我今天的日程很满,接下来还要跟全球其他地区的总经理沟通,你是今天的第一个。晚上我们会有一个晚宴,宴请你们各位,到时候我们再聊。”

袁克敏立刻站了起来,皮特的手已经伸过来了,他目光坚定地看着袁克敏:“我们对你的期望很高!”

“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这个期望!”袁克敏坚定地回答。

“罗伯特,你有新工作了。”袁克敏回到中国后的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罗伯特。

“什么新工作?”罗伯特一头雾水。

袁克敏三言两语把新架构告诉了罗伯特。

“恭喜你,袁总。说实话,我觉得总部作出了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罗伯特心头过去几个月的阴霾和压抑一扫而光。

“对于美国这个国家,我觉得最大的一个优点就是,她的自我修复功能很强。在管理方面,也同样如此。”袁克敏的声音一点都没有三天之内来回横跨东西半球的疲惫。

“是啊,经历了这么多的变化,我相信斯泰尔斯中国会有更大的发展了。”

“我的压力也不小。你想想看,皮特刚上任,如果在短期之内他不能作出成绩的话,华尔街和股东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而且,按我们中国人的说法,他算是个空降兵,我相信这家公司里面的保守势力仍然存在,他能否搞定那些势力还有待观察。再说了,威卡仅仅换一个CEO,他的目的就达到啦?我看也未必。”经历了这么多的变化,袁克敏也谨慎了许多。

“嗯。”罗伯特也在思考。

“先不管这么多,我们必须要作出成绩来。对了,你的新工作是,从今天开始,你将是斯泰尔斯中国的人力资源副总裁了,具体的工作安排,我们稍后再谈,就这样。”袁克敏挂上了电话。

罗伯特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几天前,他刚送走谢佳。以前,每天都会熟悉地响起的她的电话和短信,现在已经没有了。罗伯特经常会无意识地拿起手机,找出谢佳的电话号码,才想起她已经停机了。

谢佳走的时候,把屋子的钥匙给了罗伯特,说:“要么你帮我把它租出去,要么你偶尔进去打扫一下,但不能,决不能带其他女人进去!你给我保证!”

“我怎么可能带其他女人进去,我有病啊!”罗伯特大声地说。

“不行,你就得给我保证!”

一想起谢佳那副认真的样子,罗伯特就觉得好笑。她的不同形象常常让罗伯特觉得诧异,怎么这些矛盾体都会同时存在于一个身体里面:有时是她大义凛然跟人斗嘴,有时是她依偎在自己怀里柔情似水,有时是她娇嗔地瞪着自己……

罗伯特没有把房子租出去,他知道谢佳不缺那点钱。他每周都会到那间小屋里打开酒瓶喝上一杯。通常他都是晚上过去,不开灯,就把音乐放上,然后自己点上一支烟。

他经常听的是《这么近,那么远》,黄耀明和张国荣的经典对唱:

是谁在对岸

露台上对望

互传着渴望

你熄灯,我点烟

隔着块玻璃

隔着个都市

自言自语地

共你在热恋

在池袋碰面

在南极碰面

或其实根本

在这大楼里面

但是每一天

当我在左转

你便行向右

终不会遇见

半年之后,华尔街再爆猛料,更换CEO后的斯泰尔斯公司,在威卡的推动下,正在寻求合适的买家。顿时,沉寂多时的斯泰尔斯的股票开始飞涨。人们都在兴奋地揣测:这家百年老店将花落谁家?

经历了太多变化的罗伯特,反而异常平静。其实,就在袁克敏提他做副总裁的时候,他们都预料到了,斯泰尔斯可能还要变化。

赶巧了,斯泰尔斯中国刚刚从沪江大厦搬了出来:不断上涨的租金让像斯泰尔斯这样的公司都吃不消。

在新办公室里,连屁股都还没坐热,美国总部的通知就来了:

美国中部时间4月27日下午4点,塞斯公司提出将以580亿美金收购斯泰尔斯公司,目前,斯泰尔斯公司董事会已经初步接受对方的报价……

下班了,往常加班很多的部门都按时走人,整个办公区域静悄悄的。罗伯特刚好在给谢佳写邮件,没有注意到已经是六点半了。

他关上了电脑,环顾着四周才发现,竟然自己是最后一个走的。罗伯特走到灯光控制区域,挨个把灯关掉。那一刻,他感觉像极了一次降旗仪式。只不过,表演者只有他一个人。

门口的保安见到他,打了个招呼:“潘总,这么晚才走啊?”

罗伯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走廊的尽头是电梯间,罗伯特揿下按钮,掏出手机,选到了猎头何坚的号码,通了,传来何坚熟悉的香港普通话:“嘿,罗伯特你好!正要找你,你的电话就来了!”

“哦?那么巧?不如一起聊聊?”

2008年8月27日写于上海

同类推荐
  • 西游记(经典译林)

    西游记(经典译林)

    《西游记》是中国古代第一部浪漫主义章回体长篇神魔小说。这部小说以“唐僧取经”这一历史事件为蓝本,通过作者的艺术加工,深刻地描绘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全书主要描写了孙悟空出世及大闹天宫后,遇见了唐僧、猪八戒和沙僧三人,西行取经,一路降妖伏魔,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到达西天见到如来佛祖,最终五圣成真的故事。《西游记》自问世以来在民间广为流传,各式各样的版本层出不穷,明代刊本有六种,清代刊本、抄本也有七种,典籍所记已佚版本十三种。鸦片战争以后,大量中国古典文学作品被译为西文,《西游记》渐渐传入欧美,被译为英、法、德、意、西、手语、世(世界语)、斯(斯瓦西里语)、俄、捷、罗、波、日、朝、越等文种。中外学者发表了不少研究论文和专著,对这部小说作出了极高的评价。《西游记》是中国神魔小说的经典之作,达到了古代长篇浪漫主义小说的巅峰,与《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并称为中国古典四大名著。
  • 民国碎片之军阀篇

    民国碎片之军阀篇

    民国乱世,枭雄辈出。这是一个盛产军阀的时代。他们拥兵自重,割据一方,他们如流星,蓦然划过纷乱的天空,在时间的幕布上,留下了自己独特的印痕,他们好像野火,在历史的草原上,熊熊燃烧,照亮了那段草莽的人生。民国军阀,在派系上,可分:北洋系、皖系、直系、奉系和西北系等等,他们无一不是手握重兵,割据为王,这些军阀在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开始,便开始在民国的大舞台上,熙熙攘攘地出现,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三五年。
  • 金子

    金子

    尹守国,2006年开始小说创作,发表中短篇小说70多万字,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
  • 原谅我无法爱你

    原谅我无法爱你

    人格双重的轩曼萱同时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白天她是跨国集团里的小职员,借助机遇和努力,成为公司高富帅总裁空谷足音的贴身秘书。夜晚她化身妩媚蛇妖,在酒吧邂逅帅气温情的调酒师暗天,并与之感情至深。美丽、妖娆、清纯、智慧集一身的轩曼萱因此同时拥有了两个优秀男人的爱,不想,运气弄人,生活从此不再安宁,以致她在孤儿院长大时不为人知的身世被揭穿后,失去了总裁的信任与爱。又因暗天的嫉恨与报复,掀起一场豪门商业大战,她陷入其中,苦不堪言。当矛盾至巅峰时,命运的假象依次撕开,真相毕露,给他们三人带来更深的痛楚……在无法化解的恩怨面前,轩曼萱只能违背心愿地做出痛彻心扉的抉择,转身之后,华丽一片虚无。
  • 约翰王
热门推荐
  • 社区资源利用对保护区影响评估研究

    社区资源利用对保护区影响评估研究

    由于特定的历史和自然原因,在保护区辖区通常保留有很多的自然村落,这些村落与保护区和谐相处,并在长期的繁衍与更替过程中,承担着不同于其他农村社区的社会、经济、生态职能。它们在得到自然界长期所赋予的物质恩惠的同时,也肩负着保护自然与家园的历史使命,它们被视为是生物多样性保护的直接实施与受益者。
  • 平行域

    平行域

    一个平行的时空,一群稚嫩的少年,一场毁灭一切的战争
  • 苍神大地

    苍神大地

    有个拿着木杖脚踩布鞋的剃发光头不敢说话有个拿着匕首肩披黑风的白发女子没有笑容有个腰束折扇头戴纶巾的俊俏书生偏喜米汤有个全身红装手提木箱的红瞳少年独爱白干。。。
  • 孙悟空从斗罗开始签到

    孙悟空从斗罗开始签到

    没有金手指,没有老爷爷,因为我就是一切。齐天大圣孙悟空被漫天神佛玩弄于鼓掌之中,最后分身自爆混沌珠,漂流到斗罗世界。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圆梦照相馆

    圆梦照相馆

    一个普通人面对诱惑时的选择,一个选择,一个人生……
  • 青春是场不散的宴席

    青春是场不散的宴席

    晨曦微光,渺小却令人神往。少年的微笑印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本以为终是配角的少女似乎正在掩藏自己。青春过往,似乎像是一张泛黄的书页,它记录着所有的美好曾经。
  • 枯木朝朝待逢春

    枯木朝朝待逢春

    周替是在逃课躲进医务室时遇见了窝在角落打点滴的苏醒,那时的阳光穿过树隙落在女孩的脸上,随着风慢慢摇曳,周替呆在原地看了许久,忽然就明白了一眼万年的感觉。一个互相成长互相陪伴的故事。
  • 神的幻想异界

    神的幻想异界

    一代武术宗师兼网游大神,竟然因为神的失误而重生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名曰:幻想世界,且看林寒称霸异界,手揽可爱的兽耳娘
  • 女扮男装之倾叶崇川

    女扮男装之倾叶崇川

    一场车祸,阴阳相隔,面对所有的舆论双胞胎叶肖晨叶肖宸交换身份,掩盖真相……“即使是光也会有阴影,只有足够强大,才能保护最爱的……”「星期二四六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