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本画报的封面,我看见了陈冲。她穿了一件黑色内衣,不薄,不露,却很性感。它刊登在著名摄影杂志《美国照相》月刊上,是欧美顶尖儿时装摄影家菲罗兹·赞赫迪的作品。据说,这期月刊因为有一个《女性内衣和睡衣与诱惑的艺术》特辑,而且有两位大师不约而同地以华裔影星陈冲为模特儿,于是迅即售罄。我不知会不会又有人说陈冲给中国人丢了面子,在我,却仿佛被一支巨烛点亮了眼睛。
我没看过陈冲的《写真集》,但我听过人们对它十分不屑的议论,读过拍摄这部集子的陈冲女友的十分伤感的文章,还读过朋友在美国从电脑里查询到的陈冲自己写的文章。文章也如(写真集》,坦率,坦荡,而不是轻率,放荡。我所感觉的陈冲,是一只从东方的蛋壳里孵化出来,却在西方的天空中长硬了翅膀的凤凰。她已与东方有了距离,与我们所熟知的尘世有了距离。她感觉到了我们投给她的那股寒凉,所以她只能飞翔在灵魂里,飞翔在世界的高处,而我们只能远远地望着她的背影。
《写真集》里的陈冲,以及我面前这本画报封面上的陈冲,是一只独自跳舞的风凰。
作为一个现代的中国女人,我能听懂隐约于陈冲心中的箫声,但我追赶不上;我能读懂披散在陈冲身上的美羽,但我的手指永远捕捉不到。其实,现今的中国有不少仿陈冲的行头的女人,这真是一个幽默。她们压根不知道,包裹陈冲的,不仅是雪白的肌肤,柔软的丝绸,还有居高临下的文化。她们的眼睛里有什么?陈冲的眼睛却是从遥远的西方依稀眺望东方的落霞,她是在代表我们向世界打开一扇古老的窗户。
曾有机会去一次孔府。去了孔府才知,做个现代女人有多么幸运。孔家的女人都被关在孔府最深处的大门里面,大门和二门之间有一条幽长的巷子,役工挑着一担水走进二门,再走过长长的巷子,将水倒进大门左边一个大池子里,那池水再穿过厚厚的墙流进女人的碗里,流进女人的生命里。这就是中国女人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文化。还曾有机会去了一次苏州。去苏州才知,中国女人为什么总有一笑就掩齿的美仪。曲径廊台,月亮门,假山,到处都是遮遮掩掩的布景:佳人水袖才子彩扇,也都是些影响顾盼的道具。犹抱琵琶半遮面,碎步款款,裙据婀娜,樱桃小口,举案齐眉,这就是束缚中国女人的“后花园”文化和“小家碧玉”文化。
神秘,是东方式的智慧。世界已走到今日,我们还神秘给谁看?女为悦己者容,那悦己者已不肯为知己者死了,我们还坚守着这个空梦做什么?
然而,每个中国女人,都是这种中国式文化种下的一棵树。这是凋零得最快的一棵树,夏的蝉鸣还在,便已有纷纷的落叶了。中国女人的心态,说到底反映的还是一种“未老先衰”的文化。这是中国女人的不幸,也是中国男人的不幸。男人与女人是彼此滋润的。女人的衰老,是男人没有尽职;男人的委顿,当然也由于女人的不解风情。所以,这是共同的悲哀。
陈冲所幸不是在孔府长大,也不是在苏州长大。她生在上海。在她的胞衣里,就有一种异样的血。她以她大胆的形体语言,以她瘦削的肩头,将罩住中国人心灵的袍子挑破。让我们放轻了脚步走近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