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冬野一岁到十九岁,都住在前庭后院的平房里。这种房子于她看来很有趣,租客房的都是些朴实平和的外地人,他们或勤劳工作,或努力着活,身上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一种踏实感。宋妈妈称曾很不以之为然,埋怨宋父不赶好时机贷款买房,又时时念叨“怎么还不拆迁……?”可人啊,住久惯了一个地方,倘真要拆,她也是难于猝然割舍的。
十八岁的宋姑娘倚着半拉开的蓝漆皮铁门,身上是入夏的T恤衫,和裤脚松垮的大撒花红风凉裤。她在暮色里看家门口不远处十字街口行色匆匆的归去车骑。租客此刻只有一对老夫妻在,外帮菜的翻炒声弥散在静谧的庭院里送外卖的小伙的电瓶车像夏蝉一样冲着电嗡嗡发响,主人却失落无考了。
“切(吃)夜饭咯,侬立的伊里(那里)做甚?”她祖母是个矮胖而面相尖酸的老妇人,一行唤人一行数落。宋冬野看了她一眼,嬉皮笑脸起来:“此风量(吹风凉),恩早吃甚(今天吃什么)?阿语啥好小菜(啊有什么好吃的)?”祖母便笑着拍她:“小赤佬,自尬起看(自己去看)!”越过祖母后,宋冬野脸上的笑都散尽了,倘若夕照偶投,惊人的有疲惫色。
饭桌上依旧是邻里的家长里短,祖父和祖母呕着气,两人在父亲的调解下不再多言,只是偶尔目光一触,仍乌眼鸡一样,没个夫妻情分。父亲中年贪安,性格懦弱又愤世嫉俗,夹在这双怨偶似的父母亲间俨然使他成了苦人了。宋冬野看向母亲,自从她高中成绩一落千丈后,母亲越发胖了:娇小的个子上的脸下糊了两层双下巴,且油亮得不成样子。每次她只消一看到这张脸,便如同百八十斤的胖子自己自己照镜子一样悲哀――这可怜的对自己寄予厚望的亲人已经承认了她女儿并不能满足她辛苦近二十年的夙愿,因而心境抑郁,暴饮暴食的结果全在身体上显现出来。宋冬野跨进厨房门槛的一刻,父与母两张脸纷纷抬起来,使她不可避免地想起《千与千寻》里小千父母变成猪后回头的那一幕。
她知道,这是个不求上进、斤斤计较、让灵魂无地可倚的家庭,它一天天地向衰亡的坟墓走去。这是个无可避免的趋势。可她深情地爱着这些湮没了生命之火的人,她从小到大一直迫使自己达到他们的期望,可她也该有累了休息了的权利――就是犁了半生地的老牛也有权利憩在碾坊旁吃草晒日头的。顾弇走后,一切积累的疲倦一齐洪发:那些头脑没灵气的她放弃社交使劲做辅导书的日子,顾弇来和顾弇往的日子,父亲外地工作后母亲一力担起教养责任、夜半下工回家辅导自己的日子,还有她幼稚时同母亲争吵的日子……童年少年的宋冬野,每天担心的不是错过小店卖的冰沙烤串,而是父亲会不会在外遇上别的女人,不要了操劳过度的发妻和年幼的女儿。当她学会了去理解和去爱自己的正日渐老去的妈时,甚至想过以杀死父亲可能会有的小三来威胁他回家,回家,好好守着这个女人给,她应得的陪伴。哪怕不再爱了也不可以让他快活地同别人逍遥。
暴戾、爱、谎话连篇、难信任人,都是宋冬野小小年纪养成的。
“昨天不是才洗的头?”宋妈看见冬野刚吹半干的头发皱了皱眉。宋冬野淡淡道:“体育课出汗了。”其实她在夜里有了自己的主意。听闻顾弇在酒吧驻唱了,她想看看那个人弹吉他唱歌的样子,那个他从未示人的一面。饭后姥爷去遛狗,阿花兴奋起来,一改白日里能肚子贴地躺坐就绝不站着的样子,快活得跑前跑后,叫姥爷直喊:“哪嫩(怎么)套狗链?阿花扶要(不要)叫!”
宋家十点歇下,灯火暗淡,沉浸在苍然的夜气里的老房子静默而厚重,像座永立不倒的地标。黑色的夜黑色的长连衣裙,还有那十八岁姑娘乌亮的披肩长发,缓缓从朱红的正厅大门里露出在月下,复而跑出脸色的漆皮铁门。庭外四人环抱的竹子树丛在风里瑟瑟地摇动它的高枝和细叶,祖母从公园里挖来种在屋前的一株蔷薇开了六七朵花,显出更深的黑影。塑料纸箱里并列种着的紫葛叶费力地把肥大的叶片支展伸长,恨不能在一夜间攀到为它准备的木篱上。
宋冬野把手里的黑色便帽按在头上,遮去白净扎眼的肤色。订好的出租车司机瞥了她一眼,她上了车。从来没有在这么晚出过门,车窗外的景象由沉黑到斑斓,游乐处的灯红酒绿想来真正叫人流连,街上一个个锡纸烫和大波浪走过,也偶有穿着清爽的女学生和她们眉目深刻的情人。下了出租车后,宋冬野脱帽进了翡翠湾酒吧,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在阴影里坐下去。顾弇没在,她在等他,此刻已拉低了帽檐,困倦感阵阵涌上后脑。
低沉的声音就这样忽地响起在困意中,朦胧渺远,宋冬野闭着眼拉低了帽子,不用眼睛,她认得这个声音。他在唱那时流行的《纸短情长》,宋冬野可以想象灯火憧憧下的那双眼睛该有多么的动人,那是双看电线杆子都有种柔情似水感觉的眼睛。宋冬野任由歌声把自己浮起来。夜很长,也很短,谁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了?
台上唱的人只感到周身的寂寞。他临上台的路上在灯影里被一个背影攥住了咽喉,现在那个黑色连衣裙独个儿倚陷在角落座位上,静静的像是盹着了。他努力不去看她,可目光它不能自主地落在那个位子。后来或现在顾弇遇到过很多女孩子,她们呼朋伴友、热热闹闹地来给他捧场,却再没有一个姑娘痴缠地坐在不起眼的地方,把他的歌听到散场。
要唱最后一首歌的时候,顾弇低头对同伴说了几句,在对方讶然的眼神里拨拂过吉他面。是那首《莫妮卡》,宋冬野清楚地听到“你黑色的裙”,面上无可不可地红了。人生何其巧啊,没得叫她几动不该动的心思。这首她在网易云里喜欢的歌,她怎生禁得住是顾弇的嗓音唱出来?宋冬野难以抑制地弯起嘴角,这辈子足够了。她对自己说。
那年的顾弇风头无两正是不会透过繁荣看见真心的时候,他知道宋冬野喜欢自己却并非多么在乎,只是习惯性的想撩拨她。可他的撩拨又不似对别人那般明显,是了,因为这个喜欢他的宋冬野和别人也半点不像。她只是坐在阴影里寂寂地听他唱着,促使那年轻的嗓音变得深沉却不自知。顾弇想,她真无趣,就想一潭兴不起波浪的湖水,难以激起别人的激情。宋冬野拉下了帽子,黑色使人看不清那双水色湛湛的眸子,那是顾弇结婚前,她最后一次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