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是只有在少年时代人才会感到困惑和痛苦,长大就不会吗?”顾弇洗完了澡躺在床上,替宋冬野检查深夜小岛里的来信。宋冬野再给顾森野泡奶粉,里里正拿衣服去了浴室。
“我是不是该回一个,一直如此?”顾弇摸着额上微卷的发尖,回头问宋冬野。对方把团在热水里的奶粉一放:“我们还是换回来吧,我不想拌这个,全都沾在勺子上。”一个不耐烦地走到了床边,一个焦头烂额地离开了密密麻麻的平板页面。
适得其所。
“现在的孩子,心里的苦越来越多。”顾弇边一腔温柔地摸小二嫩的煮鸡蛋一样的小脸,给他喂奶喝,一边不无感慨地道,“我们偏偏还要告诉他们,去爱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
“正因为世界本质是痛苦累加,所以才要去拼尽全力爱啊……不然美好都是上帝的,我们分不得一杯羹。人类大概,算是用爱去对抗苦难的唯一生物。”宋冬野一边念一边打字,但觉得这回答鸡汤味太鲜了,停下了手。顾弇把孩子放在婴儿床上,给她倒了一杯用开水泡过的纸盒牛奶过来,忽然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高中小一届那个跳湖的男孩?”
“记得。你当时还说,那是经历了什么,才下得了这样的手。嗯,当时还发了张手腕被自己尝试割开的照片给我呢。”宋冬野吹着牛奶道,“那会儿你遮掩伤疤,手上戴的护腕还是我叫大黑买的呢。”
“那孩子才高二,是被霸凌死的。先是他的同学,再是暗许的老师,然后是一整个高二年级……我永远不知道他承受过什么样的不公平对待,也不会知道始因是什么。他死后,尔明表白墙上很多码了头像痛骂这个学校的帖子。什么:尔明是真的不行。你们学校的墙上也有骂这种话的。对,我们的的确确停了几天课,因为男孩的家长嚼齿吞舌似的扬言要做报复社会的事,武警都出动了,听说在高速上拦下了一车人。尔明很无力,完全处理不好霸凌这事,大概因此增加了他们的愤恨。”
“我知道,我知道。”宋冬野温吞的语气,什么都妥协,“可到处都是这样,不独尔明。我所遇到的班主任能为了消弭事端,不影响高考心情而任由那些她素知、却打从开始就没想处理的网络暴力。她说的话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我从高二接手你们的时候就跟你们岳老师了解过了,班里原来有什么矛盾我都明白的。但是你就不要去理会就行了。因为现在高考在即,我不可能就为了这样的事去影响大家的那个心态的。”我当时就笑了,她以为我听进去了,不再为她们写歌讥讽抑郁同学甚至转发帖子而愤愤——我是在笑我所处的这个地方:美名为学校实则并非教书育人,我们在这所谓的圣地学会了人生中的欺骗和逢迎,学会抽烟的抽烟,倾轧的倾轧。我们甚至学会利用天平倾斜的不足并且加深它的不公。在饱读诗书、传道授业的师长眼里,公正和良知不如一张漂亮的成绩单,那么谁还能寄希望他们精心培养出来的学生呢?谁去维护对的、惩罚错的?未来呢?”
“你啊,有你,世上也许就会有千千万万个你。”顾弇温声,抚平宋冬野目光中自岁月深处流出的不忿。宋冬野看着他,轻轻道:“可我不是真实存在的,某种意义上。”“我知道。”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知道。”
里里头裹毛巾走了进来,宋冬野就起身去拿吹风机给她烘头发。顾弇曾劝她好好休息,她却偏不,她说自己年幼时母亲就会给自己吹头发,这种每个孩子都有的事情,她的里里怎么能少?顾弇知道,宋冬野很爱自己的妈妈,虽然时常,宋妈妈不待见自己。
他所不知道的是,宋冬野十七岁时是怎样伤心地和直觉敏锐、素爱刨根究底的母亲提起“顾弇”这个伤她最深的少年的名字。宋妈妈对他的怨是如此早生成的,最后竟能有机会发在他身上,这又是多么可幸。好在一切都渐渐弥合,伤害如果是因爱而生,那么重拾的爱会让疤变成证明人生英勇过的奖章。顾弇所真正了解的部分,是十二岁的宋冬野说:“我爸在外地工作,是我妈把我养大,教我读书。他每次回来,只问我‘这次拿了多少分?’‘怎么退步了。’‘考得好去搓一顿’‘考成这样还天天想着出去散散步’。”那时宋冬野很小呢,很恨她爸爸,很信任顾弇。她说如果父母因距离导致的种种问题分开,她一定跟母亲。她很依赖自己坚强的妈妈,大概就是从那是开始的吧。
里里这是总会和他们一起看电影,是恐怖片,科幻片,还有些经典的部头。宋冬野坚持如此,包括每周的购物。其实越往后越会发现,现在的父母变了,不再是“禁止“不行“读书”,他们正把自己生命里缺失的东西倾情馈赠给孩子,并且更加支持下一代的选择。所以也许黎明到来前总会有黑色时分,就像政治改革总得有人抛头颅洒热血一样,时代正向好的方向发展,正是仰赖着这一辈苦痛过的人儿。当然,这样的牺牲也不是仅仅有付出的,下一代的更幸福、健全,或者只是更明辨、更宽容,都会令饱受磋磨的他们扬起唇边静默微笑。
“看电影是陪伴,购物呢?”顾弇也曾在一次放血后哀叫。“是告诉里里我们不差钱。小时候我爸没给妈妈买过纪念礼物,更不会主动为我买什么东西,这让我一度认为我们很穷,连偶尔吃个饭点菜也挑便宜的点,超过两百就嫌贵了——我们家到我二十岁,就吃过四顿所谓的大餐。或许物质了些,但你知道每周一次点了外买后我爸拉一天脸的样子多可笑吗?我在高三时才教会了他‘我不是要你买什么金啊玉啊口红啊,也许只是路边一个八块的手抓饼,你看见了想到买给我时我会开心就买了,我也大喜过望。因为我能知道你比在乎冷冰冰的钱,更在乎我这个活人,因为你让我明白你会想着我’。真的蛮好玩,我高三下了晚自习的日子,开始充斥各种各样的油炸小食和点心。”宋冬野说着笑起来,“爱能给穷人自信,在富人面前直起腰杆。我们里里未来一定也会遇上那种生而富足的人,我不想她只是自卑、嫉妒,我想她觉得,很多时候,在富人的父亲给小孩买学校的汉堡时,她的父亲也正在队伍里,我们不差什么。”
顾弇时常会在某个瞬间,想着,是宋冬野的良,让他变成更好的人,也包括向晚来、林纾等等,世间应该多些这样的人。他的老师曾说,新闻里越是说“要怎么样怎么样”,就越是缺少什么。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