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阴润叶,宋冬野把电瓶车在树下车棚锁好,灯光下的香樟树摇着躯干,一面抽枝,一面落叶。像极了我,她忽然这么想。一半升腾一半堕落;这儿一半仍在活着,那儿却有一半已经埋在地里了。
用钥匙开门的时候宋冬野的手不知为何有些抖。爱一个人有时候会使人成为最神异的预感者,就像她初中分班前梦见顾弇走到隔壁的教室去一样。但姑娘显然对此习以为错觉,不甚在意地推开了门。目光触到那个背影的时候,她手里的药就滚到地上。那个人转过头,眼里复杂无奈:”坐吧,谈谈。“
他说了出狱的事、他妹妹的事、他的前妻、女儿。宋冬野在等他提到自己,然而她终于明白他或许永远不会提到自己。“……你要我吧。”她终于要逼他说出一两句话,关于她的。可是结果一如既往地叫人失望,从少年到青年,这个眉眼好看的男人总是轻轻说:“你别这样。”他这三年倒有了长进,学会长篇大论开场了。宋冬野苦笑,尽管知道自己不会后悔,不介意里里的存在、可以不怕吃苦,她心底叹口气,他只是仍然不想爱我。连尝试都不想。为什么他在别的女人面前可以像红灯区里的撩人歌女,在自己跟前却三从四德清规戒律像个保守良家子?他是有病吧!宋冬野愤愤和顾弇对视,他却偏开头,说要带孩子走了,要还钱,说“以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宋冬野真是被气得狠了,咬牙道:“你混蛋!”顾弇并不说话,好像对一切都·默认。宋冬野的脾气上了头,反而看去冷静了一半,起身伸手去攥住顾弇平整的衣领,熙然笑道:“你不跟我过一辈子,一年呢,半年呢?半个月,一个月?一个星期,三天,一天?……”她咬起唇不再说下去,他抬着眼帘和她如此近地对视,两道视线都移不开,也不能移开。一个念头忽然地抓住了她,萌生过快乐过后来被埋在心底那座活坟墓的念头。宋冬野盯住他薄而淡红的唇,就在顾弇猛然意识到的时候扔了面子里子地吻上去,在他挣扎的前一刻双臂勾住那颈项,指尖插入柔软的头发。
感受到他肌肉的绷紧,宋冬野笑了,这笑勾起了顾弇的冲动,把她抱上膝头,仰头去吻她,样子说不出的怪异和虔诚。他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扯她的衣襟,然而却忽然一滞,接着怪哼一声推离她站起来,惶惑复杂地看着完全愣住的姑娘,近乎嗫嚅着道:“对不起,我太久没……没控制住。”
“……够了,别再说了。”宋冬野断喝住他的话,渥着嘴跌跌撞撞跑出了门,那纤细的背影渐而消失在黑暗里了。顾弇这时才听到雨点砸在房板上、地上、窗台上的声音,他推开窗,任由水汽突面拂来。
我这样的人,就这样吧。他痛哭得抱住了头,靠着窗台滑坐下去。
……这一切怎么就能走成这样呢?
雨还没下大的时候,宋冬野坐在楼道里,等注定等不到的事情发生。然而等雨更冷更骤了,她却站起来,冲进雨里,装作躲雨的行人飞跑。她一直跑到街上唯一亮着灯的理发店,掀开塑料帘子进门就道:“理发!”
“我的娘。”老板把嘴里叼着的烟往地下一扔,暂停了电视剧,急急忙忙扯了两条干毛巾披在了湿透的年轻姑娘身上:“我就是懒,没挂停止营业的牌子,您就这么照顾生意的吗?”他边说边把吃过泡椒凤爪的手洗了洗,然后伸手去摸头发。宋冬野下意识蹙眉,浑身都是拒绝的气息,嘴上却委婉:“要不您再拿洗头膏冲冲手?好浓的泡椒味儿。”那老板面露讪讪,挤了点劣质洗发露重新洗手。
“要不,先洗个头?”他鼓起勇气再次提起话头,那脸色苍白的姑娘如偃旗息鼓般安静下去,听话地躺在了台子上。温暖的水,汩汩流过发间,然后是冰凉的洗发露,温暖的洗发露,温暖的泡沫。那双手温柔又和气地摩挲人的头皮,带去所有哺乳动物喜欢的特殊感受。或者就是,被温柔地对待?
“哎,你哭了?……哎,你别哭啊,阿?”男人不知所措地傻站在那里,就听到姑娘带了哭腔抽了五十块钱放在洗发池边沿:“老板你多洗一会儿,不够我再补。”男人有点想笑,只要钱够,给她洗秃都没有问题。但他咽了口口水,只是沉下心去给姑娘洗头。男人开始回想自己的事时,宋冬野却渐渐盹着了。他把毛巾垫在那颗脑袋下面,起身去开了室内已经关掉有些日子的暖气。然后插上耳机,回到位子上听网易云的歌。
男人想,爱情是什么?活了这么大把的年纪,可什么是爱情?他知道爱,爱是体贴每一个触动心肠的陌生人,可还从没有人让他明白情的意义所在。……或许就是那一刻?
冲进店里的另一个满身泛着水泽的年青人。他一眼就望见了躺着沉睡的姑娘,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只是愣神,连吃了一惊惶惑地瞪着他的理发店老板都没注意到。“哎……兄弟?”老板推开椅子站起来:“你女朋友?”
年青人不动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望着姑娘眼里仿佛有两种东西在挣扎。半晌,他道:“我女朋友。”那原本牢牢缚在地上似的脚步迈开,去到台边抱起她,比起记忆中轻去许多了。
老板倚着门目送凄凉夜色里悒郁不乐的身影一步一步远去,重新翻上难以抑制的烟瘾。
凌晨还开着的旅店,或许就这一家。顾弇替她吹干头发,镜子里宋冬野麻木地盯着洗手池,一切都沉浸在沉默之中。
“帮我把头发剪短吧。”她忽然开口,顾弇手上的动作一滞。宋冬野知道他在理发店干过活,手艺尚在的。她语带讥讽地道,“反正这辈子也不能为你长发及腰了,短点还干净。”
他的手拢了拢她的散发,看它们如何地柔软而微卷,笑了一笑:“何苦来?旅馆里哪会有剪子?”语气异常温和,引得宋冬野不敢置信地抬头看镜里的人。如果除去他身上成熟的衣着,进入社会后的悲剧色彩,这笑有九成像极了十七岁时候他的样子,快活、聪明又迷人。那个惊彩绝艳、没有良心的顾弇啊。
颈间传来清润的触感,他在温柔地吻。宋冬野惊得半日不敢动,生怕他会突然反悔,一切最后又像一场梦。镜子里他闭着眼,因而无法知道那双一见就永远叫她意难平的眼睛里,翻涌着什么样的情感。就算是妥协、是厌恶,好在我也看不到了。她一任那吻变得热烈,直到他拨转过她,俯身覆压上她的唇。
“娶我?”她笑着,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把她压在床上,褪衣的手一滞。
原本,宋冬野听说,永远不要在床上向男人讨要承诺,因为这时候的男人都是不理智的。她这辈子就想听一句肯定的回答,哪怕不是真的也好,可笑的是啊……可笑呐。
“你就说句假话我听听,也无伤大雅的。”她的语气很淡,眼睛闭着,因而看不清神情。
“你说过,一夜也好的。”顾弇避开话头,抚摸她的白皙的脸颊,目光专注得很。泪水从那闭着的眼中滑落下来,宋冬野想,那就继续下去吧,也许我根本喜欢被你浪费。
(故事需要,无心低俗,请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