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黎县克明乡,陆岩与“穷盒子”两家一起吃完年夜饭,围在柴火旁闹嗑。
经不住孩子们闹,提早发完了压岁钱,心思从孩子们身上移开,陆志坤与章秀芬开始了一轮忆苦思甜。
鲁婉蓉不顾劝,与“穷盒子”老婆把厨房悉数收拾妥当。
陆德坤掂记晚会军旅节目,想拉章秀芬起身看电视,也正好让位子给才得空的鲁婉蓉,但章秀芬不肯,话还蛮逗:“我这个兵不是你那个兵,我是红卫兵,凑不起你那热闹。”
其实章秀芬是顾着鲁婉蓉,担心今晚陆岩留宿“穷盒子”家,故意不与鲁婉蓉同床睡。因为按乡下规矩,夫妻俩在别人家不能同床。
章秀芬用火钳扒开火烬,利索煨上了三个鸡蛋和一排红薯,再支使陆岩临时加凳子,特意让鲁婉蓉与“穷盒子”老婆分坐左右,先拍拍左边的手,再摸摸右边的头,对着柴火起了新话头。
“柴火的热气易上身,柴火饭菜也香些。莫小看这柴火,要烧好还有诀窍,先是要空,支架搭好,两头通气,火膛里的脔心莫堵,添柴也要均,粗搭细,引火也要考虑快对慢。你们都是结婚生崽了的人,夫妻共一个灶,起一炉火,吃一锅饭,就是真正的柴米夫妻,一对油盐坛子。”
陆岩何等聪明,才听章秀芬讲几句,便明白用意了。
章秀芬似乎有备,继续借过年表达:“我们这号老把戏,过一年就老一年,细伢仔过一年又大一年,不图你们荣华富贵,只求家庭和睦,老小平安。解放前的地主,过年也烧不起这一大堆火。日子确实好过,关键是要过好,过得红火热乎,莫冷灶清烟。”
“穷盒子”笑着瞟一眼,低着头的陆岩纹丝不动,只盯着吐着红舌子的火苗。鲁婉蓉与“穷盒子”老婆相视一笑,又迅速收住了嘴角。尤其是鲁婉蓉,把头一歪,轻轻倚着章秀芬,左手不紧不慢地揉着章秀芬的腿。
短时间沉默,只小翠大大咧咧缺心眼的样子,一把接过火钳一阵鼓捣,弄得柴火堆面目全非。
陆岩第一个起身,出了厅堂,站到夜色中。
仰望苍穹,陆岩泛起一丝悲凉。
突然很同情鲁婉蓉,这滋味让陆岩格外不好受。从曾经平等的恋人到妻子,是何时来了这生分,又是何时失了这平衡?陆岩闪过一个画面,就是夫妻俩曾经倚在床头有说有笑地聊了一个通宵。可如今,鲁婉蓉有话不敢说,陆岩有话不愿说,甚至遇事都藏一半,眼看着家里的笑声少了,板结了,没有开春的活力了。鲁婉蓉脸上的色泽,还有眼睛里的神采,明显没有以前亮闪了。想到这些,陆岩一时挪不动步子。
陆岩也自然同情起章秀芬来了。
明知道妈妈疼惜这儿媳妇,但陆岩没有如妈妈所愿,背道而驰。妈妈不太了解也不觉得问题有多严重,妈妈认为能够在儿子面前为贤惠的儿媳妇撑一把伞,腾出一点余地,可陆岩似乎知道了这效果,心里答案是灰色。妈妈的保护伞曾保护自己从年幼到长成,一直以确保妈妈福祉为旗帜又当动力的陆岩,此刻多么想让这把伞无往不胜,无所不保,可自己还是输给了这效果。其实陆岩也期待截然不同的效果,任妈妈像妙手回春的医生一样修复如初,但直觉又明白无误地提醒着陆岩无以修复,这才让人透心凉。
陆岩也同情自己。
陆岩想起了铭安管理学院老师提出的三个问题:“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陆岩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脚步声,但就是听不清自己的心声。那呼吸声有时沉重,有时急躁,那脚步声有时乱频,有时拖沓,但毕竟自己有感知,基本能控制。那心声的缺失就大大不同了,清晨半夜,睁眼闭眼,心声虚无让自己失去了重心,还让自己止不住地后怕,既怕“温水煮青蛙”,又怕“失去不再来”。
看电视的又换了一批人,孩子们聚到街上放烟花去了。鲁婉蓉注意到陆岩出门有一会了,只倚在门口望着远处兀自踌躇的陆岩,怔怔地出神。
“穷盒子”出厅堂来找陆岩了。“过年要守岁,柴火重新搞好了,咱哥俩好生聊天去。”
鲁婉蓉看着陆岩返身,马上又钻回里屋去了。
与“穷盒子”对坐抽烟,柴火红心正旺,火苗一闪一秒,陆岩闭着眼睛,任由嘴里烟气一丝丝吐完。“像个作田的农民也好,少想好多事,没有这啊那啥的,有时候巴不得自己是农民。”
“穷盒子”没有顺着这话题:“我一直羡慕你读书读得多,但是不是也会越读越糊涂?”
“还真有可能,按理说大道至简,没必要左一个道理再右一个道理。”
“小道理多,大道理少,小道理要服大道理。得一回病,在医院里关一段,比起我以前没暂住证、倒火车票被关几天要透彻得多,身体才是宝,钱是纸,名更假,都不重要了,包括跟女人的那些喜欢甚至爱不爱的,都顾不上了,真的只想当个农民,饿了呷,累了歇,睡个好觉,身无挂碍。”
“你的身体还要养,心态放平是对的,你继续保持,我逐步跟着来。要不我也先得个病,促使自己把一些东西放下来,免得最后伤大神也得大病。”
“神经!没病想得病,何必不主动放下图个轻松。”
“问题就出在主动放不下,可能是书读多了,要不就是你问得糊涂了。”
“是喜欢和爱那些事?你还在那里面打转转、绕圈圈?”虽然早猜到了,但“穷盒子”还是挑破。
陆岩抬起头,看见“穷盒子”的香烟快燃没了,迅速扔掉手里的,再伸手将“穷盒子”的烟头打落在柴火里。“都烟屁股了,就你那破肺,还有什么资格抽?”
“那是,自己不扔,靠打才能丢。要不,我下决心把烟戒了,你就把那些放不下的也戒了,都多过几年好的。”
陆岩觉得奇怪,语调也怪怪的:“你怎么不攀我也戒烟了?改玩法,是带我笼子?你该不会也像我妈一样,受了鲁婉蓉之托?”
“穷盒子”发脾气了:“你瞎说什么!”
两人暂时都不作声。陆岩拿起火钳从灶角里掏出柴来,并无章法地添柴。“穷盒子”复又顾着自己抽起烟来。
鲁婉蓉从里屋出来,将保温杯递给陆岩。见陆岩不伸手,甚至整个人都没反应,鲁婉蓉只好先放在旁边凳子上,对着“穷盒子”讪讪笑,不言语便又回里屋了。
当陆岩也自顾自地叨起一支烟,“穷盒子”掏出打火机帮着点上火,然后打破沉默:“这烟就有这么难戒,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这话还是你告诉我的,现在我反而经常念。”
“要能找到本源,没这么浮躁,我应该能把烟给戒了。”
“什么本源?哪里有找?”
“就那意思,人不光是吃饱喝足,还要讲究一种感觉,要找到那种对味对头的感觉。”陆岩吧嗒着嘴想喝水,但只看了一眼旁边的保温杯。
“我明白了,你还在为那些事打转转。我还真想笑你,你那种感觉可能根本找不到,甚至找到了也白找,再说句不吉利的,找也是找麻烦,找死。”
陆岩故意不掩饰轻蔑,嘴角带着不屑。“那有的人还拼了命在找,粉身碎骨都不怕。”
唱对台戏一样,加之“穷盒子”又看见里屋门角鲁婉蓉探出头的样子,话音虽压低了一分,但多了几分火药味:“谁会舍命陪君子?就你上次讲的那个大学生,还是那个姓郑的?你找到了想要的感觉?”
陆岩听得一惊,微微站起身,把屁股下的凳子挪得离柴火远了点,坐下来之后轻描淡写地回一句:“下次有女的就再也不告诉你小子了。”
掂记着自家老屋要放开门炮,陆志坤起身回家。
章秀芬连忙帮着鲁婉蓉清点东西,同时瞅着陆岩是走是留。章秀芬小声允诺:“牵牛一样也要牵回去。”
“穷盒子”则对陆岩直言不讳:“今天这里没有你的铺,你带着老婆孩子回去睡,明天我来你家拜年。”
“明天初一,初一崽,使不得。”章秀芬好生高兴。
“穷盒子”笑着指着陆岩解释:“刚才你还跟我强调要找本源,我心里在想,我爸妈早不在了,我那本源比你难找多了,初一就到你家找本源去。”
追本溯源并非易事,事关接纳认可。
大年三十晚上,嘉胜似乎空城了。
信息研究中心赵主任经过传达室时,将尚有余温的食盒递进小窗,塞给正在值班的矮胖大爷。
没有过多言语,目送赵主任走向办公楼,矮胖大爷先将食盒捂在手里,再贴了贴脸,然后慢慢打开食盒,里头是清爽鲜亮的玻璃饺子。矮胖大爷凑近嗅了嗅,忍不住先用手捏了一个塞进嘴里。
玻璃饺子之所以透明,是因为饺子皮是以莜面与山药为原料。玻璃饺子是矮胖大爷最爱,也曾用心教会当年下乡的赵主任包制这种特产。矮胖大爷总挂在嘴上的一句是“好这口饺子就图看得清”。
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街坊。过年过的是心境,图个好念想。
大年初一上午,在铭安市下辖县的一个农家小院,范娟家来了一个堂兄拜年,这堂兄就是范震。
范震长年呆在陵江,鲜少回老家过年。范娟外出读书时年纪小,而范震的年纪则大了一轮不止,堂兄妹之间多是童年记忆,工作起几无联系。
年前在陵江,范震又与毕镐发生了一次激烈争吵,表面是为了几句气话互不卖账,根由还是毕镐限制范震自主创业的想法。
在毕镐看来,范震就一混迹社会的草根家丁,莫消说你以前劣迹斑斑的把柄在我手里,即便是你所谓的江湖,在我眼里也不堪一击。
范震一气之下,扔下所有生意,独自回了老家过年。
经过几天的琢磨,范震觉得对着干不是个办法,决定换一个策略,过完年抓紧回陵江作相应准备。于是从大年初一起,范震便着急忙慌地走亲戚了。
范娟不知范震这堂兄的原委,还一个劲地羡慕陵江的好,离海近,又有著名的“印山石”。之所以知道陵江“印山石”,还是陆岩曾经告知的。
最终还是离开了男朋友所在的城市,回到铭安找工作的范娟与男朋友的感情自然无疾而终,情绪仍低落着。这会聊到“印山石”,又想起陆岩来,范娟更是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