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很奇怪,心理距离远近,自己秒懂,好比别人刚一推开你办公室的门,你就量出了距离。
服务管理中心的年度务虚会开得一派祥和,新班子极力营造新气象。
与打了鸡血似的欧益雄相比,陆岩则像打了霜的茄子。尤其让陆岩受不了的是,欧益雄在主持务虚会时一套热乎谦让的作派,两度点了陆岩的名,说什么愿闻高见以及发挥智库笔杆子作用,甚至提及“曾几何时陆岩与我协同文秘事务”。
话语权不归自己,只能隐忍,陆岩也极尽城府,嘴上热闹地完成了务虚会各项议程。
会后聚餐,陆岩原本不打算参加的,但一把手说一个都不能少,看重过年后开好局的兆头。还有好事者笑称,谁要是缺席就划谁的“蛋黄派”。
一个大包厢开四桌,一律喝白酒。定在晚餐团聚,原本就有喝酒的用意。
新晋办公室主任的王棠锵别出心裁地摆好了座签,带着杨菊兰等人忙着招呼。
陆岩躲酒,趁还在闲聊吃水果时,将自己的坐签从主桌挪到了另一桌。
王棠锵看见正准备开叫,陆岩眼睛一瞪,缩回去了。
杨菊兰看见了则面无表情,继续用分酒器匀酒。
有领导在座,聚餐更容易撩发气氛。果然大呼小叫,群情激昂。
幸亏陆岩没坐在主桌,否则早就醉得娘娘一样的了。
还是有手下轮番来敬酒,陆岩虽明应暗拒,仍喝得头晕脑胀。
在桌上心不在焉地应付,陆岩不时瞄着主桌的情况,尤其是杨菊兰被叫过去陪酒之后。
一把手有意喝顿热闹酒,从外单位新任过来的两个副主任也兴致盎然,欧益雄更是神采飞扬,掀起了好几波酒局高潮。
这顿饭吃了一个半小时,似乎还在下半场,陆岩有些坐不住了,心思飘到了“蛋黄派”上。
餐前有人戏言“谁缺席就划谁的蛋黄派”。陆岩这会想起了乡下的陆志坤,因为陆志坤就曾被划成什么派。
陆岩正走神这会,手机响了,竟是范娟的电话。
自从上次范娟问了陆岩一个突兀的那问题——“你我错过了人生嫁娶,那就勉强来一次嫁接人生。最后请你说一个你的梦想,看我能不能代你实现?”
已有很长时间了,陆岩都未与范娟通过电话。
范娟上次还告知删除了“两根甘蔗”那张唯一的合影,让陆岩对着滔滔的乐源江水,吐了好一阵的烟圈。
陆岩还没完全听清楚,电话里范娟就开始哭起来了。
陆岩赶紧出了嘈杂的包厢,在过道里听着电话也觉得吵,看见侧边一个空着的包厢,被推门钻了进去。
关上包厢门,里面黑漆漆的,但陆岩并未开灯,而是聚精会神地听着电话。
仔细几问几答,陆岩才得知范娟刚与男朋友吵架了,正蹲在大街上的一个角落里。
陆岩稍有不解,但好言宽慰:“吵架有时候难免的,你要是跟我在一起了,说不定吵架还多些,吵得还厉害些都有可能。只要不是原则问题,没必要那么较真,你不妨管控管控情绪,消消气,过一阵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范娟收住了抽泣,但仍带着哭腔:“我看书上和网上的,说分手又复合的更容易吵架,小事吵成大事,都吵成习惯了。这一阵相处下来,我觉得比原来还难受一些。另外,都怪你,都是你搅了我的事。”
陆岩苦笑着轻声辩解:“纸上的东西终归是浅,谈恋爱要靠实践,要慢慢磨合。网上的说法更不可靠,不存在分手又复合的所谓习惯型吵架。我还是认为,吵架跟复合没关系,你不要有心理阴影。你怪我可以,不管你怎么怪我都可以,真的,只是你要保重自己,要把生活过得更好。回想起来,我们之间不可谓不难得,不管你怎么想,至少我觉得很珍贵,留一点美好给自己,挺好的。”
陆岩与范娟聊了一会,突然被包厢里一阵响声打断。
挂断电话打开灯,陆岩发现是杨菊兰趴在沙发前的地上,敢情刚才睡在沙发上的杨菊兰滚下来了。
陆岩双手用劲去扶,杨菊兰甩开了,然后坐在地上,摆摆手说:“不要你管,你走你的,你继续打你的电话,我不影响你谈恋爱。”
“你听到什么了,你未必从我刚才的电话里听出我在谈恋爱?除非你有特异功能。”
“特不特异的,你心里清楚。要不是我今天头晕到这包厢里来躺一会,我还以为你完全正人君子不爱色。我都懒得跟你较真了,你谈不谈恋爱都不关我的屁事。”杨菊兰睁开眼睛,但并不看陆岩,只盯着包厢的窗户方向。
听出了夹枪带棒,陆岩来气了。“你反倒数落我来了,我跟你讲,就你这一段的表现,包括你今天陪酒尤其是跟欧益雄那个鬼样子,我还真想好好教训你一顿。一个女孩子在公众场合,正常又应该有的样子不晓得?”
正准备往下说,杨菊兰高声打断了陆岩的话,还蹭地一下站起身。“你省省,别在我跟前费话。你不喜欢我就算了,为什么看不起我,还骗我,现在你还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我有什么好骗你的,真是莫名其妙。”
“那我问你,你敢说刚才你的电话里的人跟你没有特殊关系,你不是宁愿自己解决也看不起我吗?我现在都不愿意提起那些事了,想想都假得死。”杨菊兰把目光收回来,转向陆岩,“还有你故意讲欧益雄的坏话,而人家欧益雄在我面前讲你都是讲好,这又是为什么?”
“你上次拿走我写的《学问从何而来》,送给欧益雄换酒喝的事还没找你算账的,现在还质问起我来了?”陆岩回避了杨菊兰咄咄逼人的眼神,但语气坚定,“你还懵懂不知,欧益雄越讲我的好话,就说明他越在装,明显表里不一,肯定对你没安好心,你无论如何都要离他远点,我好像已经是第三次跟你强调了,免得到时候悔之晚矣。”
杨菊兰拿《学问从何而来》换酒确有其事。陆岩事后从王棠锵那得知,欧益雄曾戏言杨菊兰胸大无脑,杨菊兰不服,遂两人约赌,如果杨菊兰写篇像样的文章,那欧益雄就请两顿酒。
陆岩提起以文换酒,才让杨菊兰稍微降下声调:“欧益雄是正儿八经测试一下我的文笔,也是一笔好心。”
“好心?那为什么我听说他把文章拿到‘新市民夜校’做课件?”
杨菊兰抵触情绪仍在。“你就不能大度点,他也是写材料的,只是有时候事多。我当时还特意问了,他说只是就现,只是不想浪费你陆岩的智慧而已,并不是自己写不出。”
陆岩自是不理解,越发不屑。“你真是被冲昏了头,我还不认为你是被爱情冲昏的,是蠢晕的。”
“在你看起来,我不懂也不配拥有爱情。我跟欧益雄的事,与你无关。我还真就告诉你,上次我祖宗带给你的那袋东西,我特意拿了一点给欧益雄,因为人家对我是发自内心的,你不信就走着瞧。我不是三岁小孩,哪个男人对我好,我门儿清,不劳你指手画脚。以后也请你不要摆出一副很熟悉我的臭样子,我要避嫌。”杨菊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头也不回地踉出包厢。
陆岩抬起一脚,直接把侧边一把椅子踢翻在地。
被人误会很难受,但相比被人轻视还算好一点。
一般而言,男人误会女人的机率,要比女人轻视男人的机率低得多。
从铭安回乐源福黎乡下的途中,杜宗琴心绪复杂,尤其是途经嘉胜方向以及路过铜昌火车站的时候。
嘉胜虽然有宋明奕在,但杜宗琴没有见面的冲动,竟然有些轻视宋明奕了,这可是有史以来头一遭。
曾几何时,杜宗琴都是仰望宋明奕的,年纪长是其一,挣钱养家是其二,社会经验足是其三。
但如今来论,杜宗琴觉得与年长的宋明奕之间总有些隔阂,成长环境隔阂了一点,言行做派也隔阂了一点,相处起来的身心感受,不是繁华之后归于平淡,而是从头到尾的平淡。
成家前后,一直是宋明奕在养家,还附带贴补杜家。杜宗琴从最先的心存感激到如今的一丝麻木,既惊讶于自己心境的巨大变迁,又逐渐警觉起来。譬如名下至今都没有一套房子,已失去曾经体面的工作,还有此时不愿应允林芷梦邀约的这份消极退缩。
唱歌喝酒的通俗应酬,也给宋明奕那种社会经验丰富的形象打了折扣。
杜宗琴的眼里不光容不得沙子,连屑子都不行,更不消说宋明奕在湛江遭遇的“仙人跳”,至今都让杜宗琴不敢仔细猜想又无法彻底忘怀。
杜宗琴回到乡下,牙牙学语的宋准让人忘却所有,沉浸片刻恬静。
杜宗敏则把相关动态迅速通报给了宋明奕,杜宗琴早看出来了。
这一天,杜宗敏又在跟宋明奕通电话被撞个正着,杜宗琴不乐意了。“你发宋准的照片给他,我没意见,但你不能当叛徒,别把我的行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又没聊别的,是上次姐夫听我说起学校有露营基地,提到嘉胜的家里有一顶帐篷,问我要不要。”
杜宗琴一听到帐篷,马上打断了杜宗敏的话:“那帐篷不能给你,我专门留着有用的,要你姐夫别瞎操心。真不知道你俩有什么好磨叽的?”
杜宗敏有些心虚又强言辩解:“刚跟他在聊电脑的事,又没说到你。”
杜宗琴不依不饶,打破沙锅问到底,得知宋明奕给杜宗敏买了一台电脑。
此事似乎触碰了杜宗琴的痛点,明确加以干涉:“这电脑不能要,你一个学生,凭什么要专用电脑?”
杜宗敏一脸委屈。“不是我主动要的,是姐夫过年前跟我说的,我还说没必要买新电脑,旧的二手的就行了,没想到姐夫直接给我买了一台新的。再说,我已经在室友面前都吹牛皮了,说这回开学肯定会有电脑玩,不要这电脑,那我还有什么面子?”
“正是因为要面子才不要这电脑。平时也就算了,现在这电脑不能要,否则我的面子往哪放?”杜宗琴拂袖而去。
到晚上,郭丹彩给杜宗敏当说客来了,先把宋准塞给杜宗琴,再起话打马虎眼:“让你弟弟拿着电脑算了,放寒假这么久,也帮着带宋准这么久,你出门这些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不领情,让宋明奕感谢一下也是应当的。”
噎住了的杜宗琴不置可否,抱着宋准出了房间,就着依稀月色,径自走出了院门。
入夜凉意重,杜宗琴用烤火的围裙裹紧宋准,右手轻轻拍着哄宋准睡觉。
碎步子移在院外的机耕路上,鞋底沙沙作响,杜宗琴开始向远处飘散心思。
因电脑一事而起,杜宗琴自然而然想到了钱。自己算是穷出身,对钱看得重的时候也有,但扪心自问,假小子一般的作派好些年,终究对钱没啥概念。不就是钱嘛,平时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是这么想。
自从生命里有了宋准,杜宗琴一步步走来,隐约感到了焦虑。先是没了工作,然后朋友也少了,被宋准占去绝大部分精力,浆洗喂养之余,越发找不到使劲支点。
宋准已然睡着,杜宗琴进了院门,听得院内小池塘突然水响,一条鱼在水面扑腾了一下。
杜宗琴忖度如今的自己也像这鱼,一条没工作没收入而需要人家喂养的鱼,一条少朋友少活力而需要氧气空间的鱼。
杜宗敏似乎早就等在院子里,连忙上前帮杜宗琴拉开进屋的房门,然后轻声说:“我有一个主意,把姐夫寄来的新电脑卖了,改买一台旧电脑带到学校里去用,再把剩余的钱都退了,既领了情也节约一点,关键我还有电脑用。”
杜宗琴听懂了,叹了一口气:“横竖扯不通,莫纠结了。你还是用新电脑,你学的是理科,这么想用电脑也可以理解。要开学了,你就高高兴兴去学校,把专业学扎实点,姐姐其实比任何人都希望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