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里跳下去比较好呢。
她此刻想要的答案,只属于这个问题了。
她走过广场,路过枯竭很久的喷泉,这个‘很久’比她呆在这里虚度的光阴还要长远。落雨之后的积水被晒得收缩汇聚,与污秽一起在石阶前发臭。她无意瞥见像鱼鳞一样的肮脏,起一身鸡皮疙瘩,对喷泉又讨厌了些许。
老校区也有这装饰物,或者说,是一种‘讨好’。纵横的四道喷泉线列在灌木间,绵延过毫无作用的小石桥——走过它,只会被淋得劈头盖脸,毫无享受可言。
???在没有蚊虫叮咬的夜间,就着夜幕星河洒出盛着星光的水雾,应当是美丽又善良的。但这毫无意义,不会有谁在匆忙炎热的夏天耐住性子,不会有谁放着铺天盖地的笔记作业,去欣赏重复的景调。
???大约是管理者剖析得深刻,也可能是懂得节俭,老校区的喷泉只有领导巡防、哄骗新人时假装生机勃勃,连可歌可泣的节日也打动不了。
???她索性不屑一顾,大约是作为半个‘文人’,偶尔自命清高起来。所以她会写诗,只是笔触僵硬地弯折,俗人雅人都看不来,只有她能读出趣味。并不是什么好事,她混在人群里,平平无奇,出口念几句文邹邹的话,有人会鼓掌,更多的是无所谓。
???她也无所谓。
???急着赶去食堂占座的学生接踵而过,遇见前边是熟人,还会拥上去勾住他们的脖子或手臂,两人三人遂变成四人五人,推推嚷嚷大声笑话,和谐又热闹。嬉闹声偶尔尖锐,连聚集在灯光下的虫子都活跃起来。
???她却还是一个人,捧着交错的笔记本,垂眼瞧着拖鞋踏出一步又一步。她看起来安静极了,生人总会误会她清冷疏离,连上一个追求者也是因此对她狂热了四十七天。这有时是误解,她只是出神而已;有时不是,她硬生生压制住步子,为了父亲的信条。
????不值夸耀的‘自尊’,如今已经卖弄不来了。她父亲的‘自相矛盾’十足十传承给她,从幼儿园儿童节庆典那日、远远地看着别的家长为孩子挤破头争抢礼物时,就开始了。那一天她站在门口,安安静静地望着父亲,就像父亲安安静静地望着人群,她知晓自己无望得到礼物,轻声问他,‘为什么爸爸不去要小礼物’,她很想要。父亲牵着她的手,被她仰望时也没有低下头,他回答了,她记不太清,只是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跟其他人争抢什么——
???那天父亲到底说了什么。她停下脚步,让拎着外卖的同学优先通过,仍然想不起来。
???她眼里的父亲不会出错。父亲高大、严肃,充满智慧。这不是她的错觉,他看护她成长,六岁,她会背《三字经》,会不知意义地说一句‘nice to meet you’,会拿肉乎乎的小手弹《小星星》……在乡下孩子间比较,确实出类拔萃。
???出类拔萃未必是好事,就像夸赞会迷离人的眼界。她会板着小脸假装毫不在乎,她的父亲也在两年内为她换了三所幼儿园——为了更好的教育。
???她与堂了又堂的堂姐在同一个班。她怕生的,更怕不被在意。新生的出现让孩子们充满好奇,也有试图与她交好的小朋友,她每每想要回应,却总被堂姐带着另一个小姑娘赶走。
??堂姐说:你跟其他人做朋友,我就不理你了,大家都不理你。
??算是恐吓,恐吓理所应当地起效。这是她唯一熟识的人,她如果拒绝,会被针对吧。她才几岁,想不了太多,答应了。这个允诺,叫未来的她厌恶恶心。
???她的堂姐每天都故意冷落她、嘲弄她,直到她控制不住委屈哭得站不住,才同意带她玩一会儿。这太荒唐了。那个小姑娘指了指她,问:你真要带她玩?堂姐瞪了姑娘一眼。
???她没细想过,一开始是不愿,如今是不屑。
???那小姑娘是手脚不干净的,大扫除时候,小朋友们搬到柜子前做好。堂姐与姑娘忽地拿了橡皮泥玩,不知是多少份泥,混合成手臂粗细的褐色。
???班里许多小朋友的橡皮泥不见了。老师将堂姐叫上讲台,大声呵责她偷了东西。是,一个班四十二个孩子,明明白白地听见‘偷’这个字,凶狠又残酷。
???她这才明白那日的玩意儿什么来历,但所幸,从头到尾与她无关,她没动手,也没参与。可她错了,那老师呵完堂姐,将她也拎了上去,凶神恶煞地逼问她同样的问题。她呆滞了许久,小声说,‘我没有’……没人相信,从来清高干净的人平白无故受了污蔑,她挣脱不了,默默受了冤屈。
???这日来接她回家的是母亲。母亲从厂里腾出丁点时间匆匆忙忙赶来,将新买的电瓶车靠在边上。这辆电瓶车是第三辆,它的前辈在途中电瓶自燃,将主人烫起了几个泡,然后‘功成身退’。
???牵着母亲的手,她忽地哭了。这会儿已经走到了校门口,母亲心情不佳,烦躁地问她,‘哭什么’。她回答:老师说我偷了东西,要我赔,我没有。
???她以为能得到安慰,谁知等来的是暴跳如雷的怒骂。母亲拽疼了她的手,将她拉到老师面前……离开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空荡荡的小巷,什么都没了。她不明所以地吃了母亲一巴掌。
???她至今也记得母亲那日咬牙切齿地指着她:都怪你,都怪你。
???她哭不出来了,不知是眼泪流干了,还是怎样了。
???她踩过陷在路旁的灯,这些灯好像从未更换过,也从未发光过。她知道它们滚烫的时候,能在自己的指上烫出一个大包,幼年的教训让她不会再做同一件蠢事。
???她走过的步调像‘跳格子’。那是一个老旧的游戏,在阴凉的弄堂化出长长的格子组成的‘房子’,然后将石子丢进其中,不能沾线。石子落到哪儿就跳去哪儿,最先到达屋顶的人就是赢家。
???邻居家的孩子常常找她玩耍,那姑娘精明极了,一边央她让让自己,一边不遗余力地前进。她珍惜这段友情,所以从不拒绝。就像姑娘说想去她家做客,她欣然同意。
???母亲喜欢越剧,耳濡目染,她也能哼唱几句。她欣羡剧中的小姐贵人,于是学习她们矫揉造作的模样,披着长长的丝巾咿咿呀呀。母亲为她添花裙子,扎漂亮头花,一抽屉的花绳,羡煞了别家姑娘。
???于是,花绳缺了一对,怎样都找不到。她满不在乎,她母亲却耿耿于怀。去了哪里呢——当邻家姑娘戴着它出现,答案便明显了。
???她有些难过地想:为什么要让我看到呢。
???那晚,父母将她叫到跟前,要她远离邻居。
???邻家姑娘再来找她玩耍,并告诉她‘我想归还的,但不小心掉进水里不见了’的时候,她将信将疑。
???再几年,联系就彻底断了。
???她运气不太好,深思熟虑后剩余的两个答案,她总能选到错的。她优秀过,这份经历将她的自尊送到了全新的高度。过了山峰,接下来的路是什么呢……下坡。
???连番受挫的结果是自我怀疑,连自己都不相信。她时常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不明不白地降生,无声无息地死去,就像从未出现过,世界最终会忘记她的姓名。她将自己缩小到黑暗的角落,漆黑世界中白色的人影模糊五官、来来往往,没有人看她一眼。她认为哭是天经地义,于是无声地落泪,叫父母瞧见了,竟是一顿责骂。
???连发泄的权力都被剥夺,披着虚假的皮囊做行尸走肉,这就是未来的生活。
???什么东西破碎了,碾得比灰尘还要细小。她自甘堕落,没什么能抓住她坠入深渊的速度。她想远离所有人,躲在山林里,远离一切人声——这不切实际,就像桃花源一样。她睡得越来越多,越来越久。
???如果深渊里点起一星半点的光,那就是与他的相遇。如果深渊里裂出更绝望的黑暗,那就是她的猜疑。碎裂的爱情之后,她彻底不信了。
???他说:你误会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他说:我删干净了,绝对不会再联系。
???他又说:我真的爱你,等两年我就去找你,好不好?
???最终他也没有找她。
???无所谓,没关系,过去了。她还说这样说。
???谎话。
???她的世界收缩起来,差点在脸上写满‘生人勿近’。
???某一日,她的组员聚在一起打游戏,对稿件整理恍若不见,她整理完稿子,没有得到一句感谢;后一日,她精心编写的小说故事再度遭到回绝,理由是不符合市场需求;又一日,她在烈日下跑完两公里、点了奶茶自取,却被老板忽视,干等了四十分钟;再一日,她课堂汇报的举例被误解指责,为不偏离课程主题主动放弃辩驳,在一百二十八人面前颜面尽失还要假装镇定……
???最后一日,她请室友帮忙上交笔记却被换错,后知后觉地跑去办公楼等了两个小时无果,汗水融化了妆容,衣服粘在身上十分难受……
???很累啊。她拨通电话,这样对母亲说。
???顶楼的风吹乱了混着眼影的泪水。太阳落山,阳光终于不太刺眼了。
???她俯视着脚下,欣慰地想到:
???从这里跳下去,应该很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