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又怎么睡着了,醒了之后小徐就进来。我没关好门,小徐就听到了我梦中的呻吟。在我出去灌完水之后我回了宿舍,还吃了点儿东西。我没记得我睡着,也没记得这之后我作梦。我只是刚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躺在了病床上。
下面是在医院里小徐说的。
小徐说我一个劲儿地闹动静,不放心我就破门进入我的宿舍。小徐发现了我的问题的严重性,不由分说把我弄进了医院。
我所闹的全部动静不过是睡梦里的胡话吧,只是我身体的温度足够高。
听明白了吧?
小徐是我的铁杆粉丝,在最初阶段曾经跟我说过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我的一条狗。这让我多么、感到受宠若惊同时又感到特别的受侮辱,就讪笑了一下。小徐捕捉到我的这个表情还对我发誓说他的话全都是真的。彼一时我刚刚当上科长,小徐分进来不久。我们俩面对的全都是新岗位。那时候我看到了小徐的一脸纯真。如果不是个单位,我早就跟他成为推心置腹的铁哥们儿了。
小徐也是没有机会不住单身的。他很好,实行了革命的人道主义。我醒了是在病房。
我真病了。
我真的病了吗?我记得自己好多年都没生病了。那一年的防疫针已经在我的体内储存足了抗体,我怎么还会病呢?
我记得小徐进了我宿舍,咋醒了就是在病房了呢?混乱弄坏了我的脑子,射进屋里的太阳又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小徐笑着说:“想不到看着你大咧咧的,保密措施还真不赖!你有了对象,咱们局可没有一个人知道!说,你这个对象小红是哪个单位的?你病成这样,用不用我给她打个电话?”
我想都没想随口就说:“小红死了!”
小徐就骂我:“吴明义!你小子太缺德了,哪能随便咒人家死呢?看你病得这么重,是不是这个小红又跟你散了?别这么没出息,你又不是头一回被女孩儿甩。我刚到局里就听说你有个漂亮对象,可没几天就听说散了。听同事说你都准备发帖子了,我都没见你这么难过过!”
我就问小徐他是哪一年来的,我忘了是不是他来不久我当的科长。我甚至把我哪一年当上的科长都忘了,我只是记得我几乎有一万年都没接触过什么女孩子了。
他怎么还说我都要发帖子了呢?我发什么帖子,帖子是随便发的吗?我就对不上号。
我绞尽脑汁也弄不明白他说的是哪一个。
我对漂亮女孩儿一直特别敏感,因为我自己的模样实在是不敢恭维。这就是缺啥找啥。他说漂亮我怎么可能没印象?如果长得是一般人也就罢了。
我也没搞过几个对象呀,咋还对不上号了呢?
小徐接着说:“你真够吓人的,除了一声声叫小红,啥也不知道。医生说你已经处于无意识状态,体温超过40度了。我问了一个护士,我的初中同学,她说这样都会把人烧傻了!我寻思我这位吴大哥本来就不咋精爽,可不能再烧傻了。我给局里打电话,说你正在医院。还没等我介绍你的情况,办公室的李姐就好像是早就预料在先。她一点也没意外。她轻描淡写地说就让我在医院陪床吧。你说,她咋就能断定你会生病?局长又对你说了啥吗?”
我又不是李姐,我又没当办公室主任,我上哪知道她的智慧。局长对我说啥,又关你屁事儿?我呲牙努力一笑,比哭好看。
小徐开导我说:“那天在马路上,我就看着你心情不好。你够本了,你跟我们一比就够本了。你坐了好几趟飞机,又飞了好几个国家,你才三十一。吴哥,局里人都清楚,你也就应该想明白。哪有出国还这么频繁的?都赶上国家领导人了!你说,群众能没反应?上级能看不见?咋着也不能处理局长吧?可除了局长和你,又找不出第三个人。也就只好处理你了,你说对不对?处理你,大伙也同情你。都说你没有政治经验,犯了不该犯的错误。匀开了出,也就没事儿了。别的单位也出国,就对咱们单位反应大。你说,你到底冤不冤?”
小徐心挺细,自己带了个缸子。他给我倒上了水,自己也倒上了,就喝着水继续跟我聊天。我平时跟小徐来往很少,这是领导一直告诫我的。我们这是国家机关,做任何事都要三思。即使他说了要做一条狗也没有拉近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我们平时除了在单位食堂吃饭聊几句,基本不咋来往。自从我当上了科长,我就更保持了做事情的分寸。就算我把握不好,也不能证明我没有努力把握。
我只是感觉到没有力气,头脑却是异常清醒。我问了问日期,才知道这是第三天的早晨。如此说来,我在这个医院里已经呆了三十多个小时。
如此推算,小红也走了三天了。
我不知道她是停在公安局的停尸房里还是已经被烧成了灰。
我希望她被烧成灰,我不愿意任何人对着已经没有了声息的她依然要指指点点。
我脑子里想的还全是小红。
我怎么可能不想小红?
不仅仅是因为我和她有了肌肤相亲。
日子停靠在那一天,这几个人给我安排了一个角色。但是我明白小红也并不完全是看上了我的这个角色。她对我面对美色所表现的傲慢劲儿有了好感,并且断定了我并不是一个纯粹的酒色之徒。她为了寻找我绞尽了脑汁,事先还把自己洗洗干净。她不是因为对男人饥渴才如此热烈,更不是控制不住放荡的个性才失足坠楼。
即使一百个人有九十九个骂她,用她从事的职业侮辱她,我依然无法忘记。并不仅仅是因为她叫小红,也许小红只是个假名字呢。
小徐说:“吴哥,小红是谁?也在咱们县吗?是哪个单位的?吴哥,既然她这么坑你,你就别痴情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好歹又是个科长!吴哥,我对你可是真心好,有苦就跟兄弟诉诉呗。就咱们俩人儿,怕啥的。你可不能拿我当外人儿。”
我停顿了下来,几乎脱口而说小红,并且跟他讲讲小红的故事。但是我说不出话来。就算我自己可以坦白面对任何人,但我不能因此牵扯了小红。我不会撒谎,就没有办法说说小红。
这时候护士进来换药,看见我正和小徐说话,特别高兴。她说:“这个患者终于有意识了,吓了我们一大跳。你都不知道,CT都照了,也没照出啥。脑电图、彩超都没拉。量量体温。”我想要把体温计接过来,她不让。她俯身往我的咯吱窝塞体温计时,我使劲儿吸了一口气。她直起来腰时脸就红了,很有些羞涩地出了门。其实,我只是气不够用而已,并不是想要吸她身上的啥味儿。
这个小护士还挺敏感,自我感觉还超强呢。
不一会儿,一个大夫也进了屋。
大夫听了我心脏,把了把我的脉。紧跟着护士又进来给我测血压,顺手抽出体温计看。这一套程序完事儿,大夫就说药好。
大夫对我说:“都是进口药,不然你不会恢复这么快!昨天晚上你们局长来了,说一定不要留下任何后遗症!吴科长,你们局长可真够意思。”
我说:“我就是大脖筋疼,再有就是脑子的左后上角一个劲儿突突。”
大夫看看我的脖子,让我怎么着我就忘了。又检查了我的脑袋,没说啥。大夫想走,我叫住了他。
我说:“大夫,突突的脑袋就不问了,你得告诉我大脖筋疼是咋回事儿。”
大夫挠了一下脑袋,问我:“原来脖子检查过吗?”
我说:“没有。”
他说:“没事儿,是睡落枕了!”
我赶紧说:“大夫,我小时候得过仰脖风!”
他假装认真地问:“几岁得的?”
我说:“两岁半!”
满屋子人轰的一声都乐了。大夫就用游疑的目光看了看我,没再说啥,和护士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去。我的心才开始放松。
我对小徐说:“小徐,看样子大脖筋没事儿。”
小徐站起来:“我去趟厕所。”
我不知道在我昏迷的过程中去没去过厕所,想问问病友。这才发现这个屋里就两张床,那个床是空的。
那个床是空的,满打满算一共才四个人,我咋听着是满屋子的人乐呢?头就开始了疼痛。
我不想上厕所,只是口渴。我挣扎着,就是挣扎不起。幸亏床头桌很近,摸索到了小徐给我倒的水。我趴着喝进了一缸子水,浑身就开始疼。疼得就像是散了架。
怪不得我们曾经有个称呼,叫什么东亚病夫。这么个鸟病就把我弄成这样,一点也没有男子汉气概。我想起张运生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就让我一侧歪。我可真是不可救药了!
我住了七天院。
在住院期间,高佩给我来过几次电话,问我有没有跟领导打招呼。我想就我现在的处境,打了反而会起副作用。但要是说没打呢,他又没法跟王哥交代。
当然我更没有说我正在住院。
我寻思了一次。每接完高佩的电话,我就寻思一次。
寻思了好几次。拖着。王哥性急,而我还在病床上。我不能在住院期间就让那个我还不熟悉的老王赶过来,关于我为什么会生病的缘由很可能会整出其他版本。也备不住会有谣言走进老王的耳朵,老王因而明白我已经被边缘化了。我宁愿在病中漂移,也不能顶着个坯子没落。
最后,我觉得马上就出院了。说了,他来也得三五天的。于是我假装很随意地说:“你就让王哥直接找他去吧,不用提我。你让他找就是。”
高佩说:“那你到底打没打招呼呀?”
就算是在病中漂移着,我依然非常清醒对高佩所说的每一句话。真的,那会意味着什么!
我说:“高佩,我这是啥意思你还不明白吗?你就让他去吧,肯定行。”那语气就是,这些天我一直在弄这件事儿。
可我心里,我不过是对他要找的事儿做了个大致的判断,同时又分析了一下领导的性格。同时,也是为了给他、给那个王哥打打气。
反正,就找呗。试试总比不试强。
迷糊,就迷糊呗。
我非得那么实在告诉那个什么王哥我到底找没找我们领导吗?主要是因为他才被带进屋里的那个什么小红,我不也一样迷糊吗?
高佩就高兴了。
高佩知道官场有很多话都这么说,就让老王去找我们领导。老王找我们领导的那一天,是我出院后刚好的第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