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吃亏就吃在没文化上。
李医生的一个学术问题就把她吓住了,一个得需要院长签字更是吓坏了她。我妈回家也没有仔细想想,如果真的那么危险,她们还敢就这么地让她回家吗?
回了家的我妈,就没能再上几天班。
我出生了。
我不是想跟你们腻歪这些事儿,我又不是什么伟大人物。
如果我是个伟大人物,还值得把个出生当成个事儿写一写。甚至还可以加上一些预兆:什么踩着大脚丫子印了、一条龙入怀了、满屋子红光了啥的,总是不凡。我出生啥征兆都没有,就是那天我妈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
坚持不下去就在家吧,这是生我的头一天。
我妈呆了一天,躺在炕上。我们矿那时候都住平房,也全都睡炕。因此严格地说我是在炕上出生的。怪不得直到现在我还是对炕亲呢。
我就是没法入户口。我说的是农村的。要不的我早就整天睡大炕了。可就是能入户口不给地也没法呀,可就是给了地我不会种也还是没法呀。可我就是会种可种地吃饭还不如干点儿零活买着吃饭上算,种地也会没兴趣呀。算了,都把我自己绕进去了。
还是说那天,我爸上夜班。家里我哥和我姐都睡得跟死狗似的,我妈在炕上哼哼唧唧。我奶奶说你可要坚持,坚持到天亮咱们去大医院。去大医院生孩子也是一个荣耀不是,我在大医院里出生也值得炫耀不是?
可我不能等。
太阳还没露头,我就出生了。
我是我奶奶接生的。
我奶奶虽然很业余,可对处理我一出生就出现的一个小小的问题还是无比正确。我生下来不哭,我奶奶一纳闷就仔细:原来是脐带忒长了,缠住了脖子。
我奶奶把勒着我脖子的脐带剪断,我还是不会哭。
这时候我妈累得啥都不知道,就是一个睡觉。我奶奶就把我的脚丫子提溜着,脑瓜子冲下狠狠打了我屁股两下。我吐出了一口血(也可能是两口),然后就不可遏止地大哭起来。
就把我妈哭醒了。
我不是想说这个事儿,可我刹不住闸。
你说我活到三十岁容易吗?一出生就差点儿没死。
两岁之前我得了仰脖风,脖子向后面仰着,身体是僵直的。我妈吓坏了,抱着我往卫生所跑。我估计我妈要是真的跑到卫生所,我可能就死了。可我命大,半路上就碰上了我奶奶。我奶奶刚串完门子往家走,要不说吉人天相呢。
我奶奶,是个业余的小儿科医生。其业余水平就是:对所有的小孩她只会扎针。她就用纳鞋底子的大针或者缝衣裳的小一点儿的针。她把针放在火上燎一燎,然后就扎。
还一扎一个准呢。
半路上我奶奶都没住脚,她身上随时都带着针线包。我奶奶就让我妈就站在马路牙子上,针都没消毒。反正,也不管三七二十几,我就活了。
卫生所真的肯定会耽误事儿,我有根据:十二岁那年我们在卫生所统一打防疫针,我还发着烧呢。卫生所里都没人发现我发着烧!
我天生胆儿小,哆哆嗦嗦的打了防疫针。虽然是被打的,可我也有责任不是?我十二岁还不能预见我奶奶的英明。防疫针扎进我的肉里,交给我留下一个病根儿:季节性流鼻血。
你说,我容易吗?
还有两次,我都长大了,都是差一点儿没被水淹死。原因,仅仅是我不会游泳。
我容易吗?
长到了三十岁,我还是刚够一米七,没能再长。也不可能再长。
靠着我奶奶打得我吐血的那两巴掌和根本都没消毒的那一针,更是靠着我妈那十个月的反复思考,我才有了点儿智慧。
第一我大学毕业,比我爸我妈都高级了四个层次:他们小学都没念完。第二我分到了县城里的一个事业单位,脱离开那个煤矿,从此不必再两个鼻孔整天都是煤粉。就是偶尔流流鼻血,血也是红的。不像在那个矿里生活,每一回的黑血都把我吓半死。
流一会儿又让我虚半死。
在我三十岁这一年,我只想干一件事:告别处男。
这不丢人。
伟大的数学家陈景润在三十岁上也还没有破处呢。
告别处男是个难事儿,因此我的怪话就多了起来。
是因为处男无人肯破才让我怪话连篇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那可是仁者见智。单位里因为我的改变就有了一些骚动。到底有多大骚动,我说的不算。你们可以问一问小徐。
写到此时我就不得不交待一下:三十岁的我是个中层领导。
至于我是怎么弄上了一个中层,以后我会告诉你。现在不说。说了你就不会往下看了。
除了渴望被破处,我没有别的想法。我寻思单位不赖,这么着干下去挺好。老了一拿退休金,然后就开开心心地等死。这是一种多少人都在向往的生活,换到现在这个公务员必须是面试上的。你说,我有啥不开心的,不就是个处男吗?处男还能比黄花闺女丢人?
我们那个科室总挨批评,害得我威信大降。
就凭我跟领导的关系,这很不正常。
不是一般的不正常,是忍无可忍的不正常。
我跟领导一起出去玩,玩到的地方远在我们那种小单位的想象之外。
怎么能是我们科室总挨批评呢?
我说过我们是个事业单位,就是为人民服务的,也没有什么硬指标。
我开始真想不开,读书。读书能增加智慧,我就想开了。反正单位也不是领导一个人的,他也不能老在这个位置上坐着。他老批评我说不定还会引起将来的领导重视呢,把我划出他的界限也未必不是好事。我吴明义到单位七八年了,这点道理还整不明白?
我想开了,单位里的很多人却想不开了。或者是一见到我就一定要表现得想不开了。
这不扯嘛。
真是道家学说顺行天下,一切都是无中生有。一旦生出这个有来,所有的人见到我都会跟我沟通一会儿。开始我还倾诉,倾诉的直接后果就是领导看见我的时候脸就更加地长。等领导的脸一长到可以直接砸地的时候,我才发觉坏了。
真的坏菜了。
尽管我从此闭口,跟谁都不说话,可那压在我身上的恐惧却再也无法移动。
我完了。
我很想缓和,心说还是把当前的任务放在首位吧。至于谁会关注我,那都是后事。也许我坚持不到那会儿就精神分裂了呢。
美国跟苏联搞了那么多年的缓和
我知道没用。
我得查找原因。
某一天我战战兢兢去了领导家。
要知道以前领导家一有好吃的,他就会叫上我。有一次那句话就是在领导家听领导说的:论岁数你都可以当我的儿子了,我还就把你当儿子使唤。你高兴不高兴?
我咋不高兴?我高兴的潜台词是,当时我知道领导最疼爱的女儿还待字闺中。我以为这就是暗示呢。
神马都是浮云,唉。
那时候刚把我提拔成科长。
我终于又坐到领导家的沙发上。
可这一回我没敢大咧咧地坐下,而是只坐了小半个屁股。就这小半个屁股也还是带着视死如归的劲头呢。我心里说,只要还有半句活口,我就投降。
领导面目慈祥,非常客气。他没说一句我跟他的话题,只是一个劲儿地扯淡。在这个扯淡上领导一直是弱项,可这一回他发挥出了世界水准。从国际形势到国内各种腐败现象,从小学生的书包到老太太的养老。我昏头涨脑地也插不进嘴,也不知道他想说啥。
就在我准备告辞的时刻,领导转移了话题。我不知道领导会说这个,会一直说这个。我记得很小时候我的老爸跟别人聊天,说过这种话题。那时候我老爸他们都明白****大讲特讲政变是带着怎样的野心。他阴谋暗杀毛主席是多么地罪大恶极。
领导开始给我讲历史上的叛徒。有很多我都是第一次听到。比如黄骅地名的由来、比如热河有个郑丕烈,比如什么什么的。
这跟我有关系吗?我是叛徒吗?
我强忍住愤怒,脸上堆满了灿烂的笑。
我还是用着一直习惯的语气说:“叔,都是我错,都是我错了。我给您惹了这么多麻烦。这是一点儿意思,啥也不算。就算是我、一个晚辈跟您陪个不是。”
领导说:“小吴你别来这一套!”就站起来。领导站起来我也得跟着站起来,他眼睛看着门我就知道还是滚蛋吧。我慢慢往出走,还跟领导客气说别送别送呢。
我昏头涨脑地还没站稳,出来领导家的门。领导家的门又开了,“砰”地一声。我低头一看,就是我送给领导的东西。
我花了两个月的血汗钱精心为领导挑选的东西,就这么让领导像扔一堆垃圾似的,给扔到了走廊上。
多丢人呀。
害怕把领导的邻居弄出来,我也没敢吱声。我忍着一肚子的泪水,抱着这堆东西一步一步走到我们县城唯一的一个广场边上,坐在用水泥做的假装是木头、其实还是水泥做的椅子上,像个老娘们儿一样噙着个头呜呜呜呜地痛哭起来。
这是夏天,水泥被晒得烙屁股。我坐不住,眼泪就止住了。我趿拉着拖鞋,抱着这堆现眼之物,无精打采地往单位里走。我住着单身宿舍,我的单身宿舍里就住我自己。哭也是回宿舍去哭吧,多亏广场上没碰见熟人。
没多远就碰见了小徐。
小徐见我无精打采,就对我说:“明义,又失恋了吧?你这人哪样都好,就是没眼色。我看看你都买了些啥玩意儿?不能买这东西去见对象。咋样,让人掘回来了?”
我说:“去去,一个孩子虫。小徐呀,你这是干啥去?不老实儿地在宿舍里呆着。”
小徐脸上一下子就乐开了花,他说:“我没事儿。哥哥,我能有啥事儿?在咱们单身宿舍我除了关心你,就没有别的事儿。明义,振作点儿。是不是找领导寻思调工作去了?刚才我逗你呢。你从那边过来,我还能不知道你干啥?明义,我知道这些天你很难受,忍吧。谁不知道你是领导的人,打是亲骂是爱。我还是意志坚定地支持你,领导对你更好了。”
我没加思考,就恨恨地说了句:“扯淡!小徐你不知道,我还就是想调工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的老毛病又犯了。
小徐说:“明义,你傻吧!咱们领导在咱们县有号称十大金刚的好兄弟,各个局都是他们在干着一把手,你往哪儿调?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想了想,点点头。
小徐说:“这就对了。你就是不会来事儿,啥都不会低调处理。你天天在单位搞串联,整天说领导的不是。一个跟着出去玩儿,还能老这么说领导?领导不收拾你才怪呢。你就是没腐败,要不的早就把你弄进去了。你是领导的人就该明白这事儿,还把自己弄这么狼狈!”
我说:“你不了解,这都是工作上的分歧。”
小徐哈哈地笑起来:“别******扯了。别人不知道,你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是咋上去的?”说完他就满脸不屑,摆摆手跟我算是告别。
我哪能忘记自己是咋上去的?
正是因为不能忘记,我才不能够接受三十岁的夏天的这种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