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干了酒,脑子就清醒了。这可真是怪事。要是放在往日,我一定会冲过去跟那些男女好好掰扯掰扯。但今天晚上我喝干了半斤二锅头,脑子就清醒了。
连饭都没稀得吃。
趔趔趄趄跌进宿舍我就倒在了床上,进入梦乡。
没有经过秋天,冬天一下子就来了。
我好像就是为适应这种季节而降生的,立刻习惯了内心里的孤独。
真感谢局里并没有给我的宿舍安排人,使得这个宿舍成为我个人非常隐秘的空间。
这样的空间多方便呀,虽然有一点儿寂寞。
也没有女人可以领、可以烦。
我当然有这个条件,我还是个光明正大的单身汉。但缺少可以配合这个条件的人。
再也没有人串门,也省了很多麻烦吧。
我以为,就这样挺好了。岁月碾压之后,留下的不是苍凉。一个人的境遇什么也算不上。就让我无声无息着活着吧。只要不做人人喊打的肮脏的、整天生活在阴暗角落并且,躲避一切抬眼的庞然大物战战兢兢的老鼠就行。我这又算得了什么?好歹还让我当科长。我觉得就麻木点儿算了,觉得这样无声无息着活似乎可以延续到天荒地老。
我没长尾巴,但我懂得了夹着尾巴做人不只是一个形象的比喻。
有一天,偏偏我老爸就来了。
我没有跟我老爸说我调科室的的事儿,我老爸就找到了我原来的那个屋子。老侯很诧异,就把我爸带到我们科室。
我那个科室,傻子都能看出来指定是个无关科室。老太太正在看报纸,小姑娘正在网上聊天,而我正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茶水。
自从那天我听了小姑娘背后讲我的坏话,我就不爱搭理她。老太太呢,她就要退了,对单位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迷恋。只要我敢跟她说说我们局,她就会一泻千里地没完没了。从这个局刚开始的办公地点什么破庙,到老局长(这一位我都没见过,只是神往)曾经的风流韵事,再到现在(包括领导的上任)人心是多么地不古。讲到激动处,她还会哭两嗓子,从包包里拿出一大推卫生纸没完没了地擦鼻涕。
因此,尽管我知道,我也很多次看出来老太太想跟我说说话,但我怕。老太太就不止一次对别人说,小吴这孩子有城府。唉,我哪儿是有城府呀,我是怕被话淹死。
我爸虽然是个普通矿工,但对机关里的事儿还算是了解。他一直以我为荣,没少跟他的矿工工友们吹嘘我去过的地方。他学说澳大利亚的姑娘穿着草裙子跳舞,就好像他亲眼看到过。我爸可以吹嘘的资本主要就是我了。
我念了大学,分在雨泽县。我分在雨泽县举目无亲,靠着自己的奋斗弄上了科长。我弄上的科长非常有前途,是领导的红人儿。在一年之内就陪着领导去了五个国家。
我爸甚至还跟他的工友们说,下一趟明义就要去非洲了。他还说非洲那个地方特别落后,我这个级别的就可以跟总统坐在一块吃饭。以至于在年初我过完年还没回单位的空隙,在家,某个叔叔来串门,就一个劲儿问我非洲总统都吃啥饭。
他们也使筷子吗?
一切都已成为往事……
我爸铁青着脸,就在我这儿住了一宿。啥也没说。
我想我爸来肯定是有事儿的,我爸说没有。怎么会没有呢?
但我爸不说,我也就赌着气不问。我闹心的事儿够多的了,来了也不通报一声。这样突然袭击也就罢了,还有话在肚子里掖着。我不是你儿子吗?你那会儿不是也很反对小郝把我弄掉吗?
听说那一天,我出生的那一天,你刚下夜班。每天这种情况你马上就扑奔枕头,可那天你在大清早的还喝了一壶酒。我念大学临走那天你还找了那么多的人,给他们介绍你育子的经验。要不是你没文化,看那意思当场你都想对工会主席说:我是不是够个当校长的料?
我送我老爸上火车站。
在等车的那一段时间,我才看着我爸就像总是要哭的样子。
尽管我胡思乱想了很久,但我毕竟是我爸最会来事儿的儿子,还是小儿子。我就赶紧哄我老爸,还给他买了一瓶高级的口香糖。
我爸就是个矿工,没念过书。他想事情总是特别简单。他有一个工友的女儿,学中文的,大学毕业分在了市里。他来就是想问问我可不可以,我比她大五岁。
我爸说:“听说是个缩子(硕士),不好搞对象。她爸都同意了。我知道你轴,就亲自过来说服你,没想到你这样了。就那俩妇女有啥好领导的?那个小姑娘还吊眼梢!她爸说两家是门户相对,可她姑娘总想嫁个脖子(博士)!你们文化人弄得这些我不懂,但我说了你是个科长,她爸想了想也能顶上脖子了。你说说,你咋这不争气呢?她爸都跟姑娘打电话了,姑娘知道你在的单位是啥意思,考虑自己岁数,也同意见见。你说你整的这是啥事儿?”
我哑口无言。
我爸说:“我寻思你找了这个,弄个两地分居,就可以进市里当科长去了。市里也有你们这样的局,我都打听好了。市里局的领导也没像你这么风光过,连草裙舞都看了。你说你跟领导处得好好地,咋还让领导给弄成这个揍性了呢?都这个揍性了我还能说啥,我说了也白瞎。现在人都奸着呢,弄不好还把我跟那个中文系的姑娘她爸的交情给整没了。唉,你也不说。你要说了我也有个思想准备,就不扯这个了。我这次来就想带你去市里呢。你说我也不能骗人家不是?你这个人呀,就是不会来事儿。跟领导去了这么多地方,还是不能把领导给交住!你说你随谁呢?我看就是随你妈!你妈就是不会来事儿,弄到最后也还是个临时工!”
我爸絮絮叨叨,我只有洗耳恭听。本来我还想着如果太闷了就回趟家,回到那个小平房里住几天。看样子,小平房里也不会安生了。
火车准点儿到的,我却总是嫌弃火车来得慢。唉,我就是个不孝之子呀,糊里糊涂的又让老人家生气。
我爸走了我就发愁,这个年该在哪儿过。
一进入冬天,用不了多久就会过年。这是常识。
我不想回家再给我亲爱的父母大人添堵,他们以我为荣。我既不能给他们领回去一个儿媳妇,又不能在年节亲切友好的气氛中增加喜庆。尤其是面对我老爸的那些好工友们,他们有的已经交往了四十来年,都是过命的交情。我很理解他们的心情。每当我老爸上班不能准时回家,我妈都会站在大道边上焦急等待。我还知道,有的大婶就是在这种焦急中失去了尚年富力强的大叔。
我当然理解那些矿工,他们当中很少有几个人没出过工伤。有的还得了矽肺。
当我的中学同学毕业了当上了矿工,我理解他的感受。当我的一位好同学说:“我最害怕上井时碰见熟人,我为我自己穿得叫花子一样又从头到脚都是煤面子而感到羞耻!”我该怎么说呢?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时代早已经过去!
我开始恐惧上班。
我恐惧没人理我,恐惧我成了一个影子,一个看不见的人。
我成了一个看不见的人,所干的一切也就没有了任何价值。
我在这个单位可有可无,受到鄙视。
我不知道这其中有几分是误解,有几分是势利。我只是每天都面对这样一个现实,每个人都害怕跟我有接触,把我看得比艾滋病还可怕。
这期间张运生给我打过几个电话,我也没跟他说这些疙疙瘩瘩的事儿。我不能因为他小的时候怎么样,就想让他现在也怎么样。毕竟我已经不是小孩子。连父母我都不想麻烦了,干嘛要麻烦他?我们这么多年了刚接上关系。
我不知道张运生怎么就知道了我的困境。
那天张运生开着他的凯迪拉克来我们单位,我没想到会是他。因为雨泽县也有个爆发户大款开这种车,我又从来认不清车牌。
这是星期六的下午,他来到我们单位,就到了我们宿舍。他敲我的门,我还以为是小徐呢。我很高兴小徐终于和我来往,我那一副围棋早已经生尘。我觉得时间能够治愈一切。我还很是感激那天小徐送我上医院。
是张运生。
你不知道我一见到张云生时候是怎样的喜出望外!
你呀真行,一下子就找到我了。
在宿舍里我们七七八八开始神聊,我一点儿也没表现出现在的失意。自从我爸说的那个什么中文系之后,我就开始阅读这方面的书籍。因此我就跟张运生大谈特谈文人和他们的逸闻趣事,也把张运生听得乌眼青。
张运生这厮,最后就坐不住了。
坐不住我也说,这叫客随主便。
终于说到了吃饭点,我说:“就咱们俩吧!运生,我不想让别人再打扰咱们俩说话。”我这人好面子。心说我咋混成这样,咋一个朋友都没有呢!
三杯酒下了肚,我没能保持住清醒,才把心窝子掏给了张运生。张运生一个劲儿地叹息。
运生说:“想不到你这么不成熟!做官要低调,做买卖才张扬。你把话听反了。你想想,做官要是太张扬了,除非是好的榜样。总不能让大家学你们咋出国吧?这个事儿影响确实坏。但是,我敢保证,是你们局长心里痒痒想这么办!他想这么办办不成,这个先锋官还就是你合适。关键是善后呀。善后比过程更重要。你回来之后就应该把自己牢牢地拴在你们局长的屁股上,让他无论坐在哪儿都能感觉到你的存在。同时你得抓住你们领导的一点把柄并且能够在关键时刻用一用,哪能让人随便处理,就像是扔一团垃圾?”我的脸一下子就气青了,但我没吱声。
运生继续说:“这还不算,《红楼梦》白看了吧?还跟我说什么文人和文化呢。这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在经历了五个国家之后还是没能确立。你说我该咋说你呢?认吧!”
我抬起头来,征询他的意见:“运生,这事儿多长时间能过去?我知道我认,我也能忍。可我,你说。漫漫仕途路,啥时是个头?别忍到一检查全都是癌细胞了,再怎么挣扎也都是狗屁了!唉,我现在就成了臭****了,还不知道臭到何时!你说随着时间的流逝,会不会就过去了呢?什么都是浮云,这个,还能老过不去?”
运生说:“就这样了,过不去。这就像我小时候的形象。我总是挨打就没有办法树立不挨打的形象,除非我去打人。时间是没有用的,除非再换一茬人。可这又是不可能的。唉!”
连运生都叹气了,还能再有啥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