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外掠起三两叮铃声，煦风游荡，不知从何处带来若有若无的香味。
密林细嗅之下才发觉那是金木樨的味道，心湖泛起涟漪，往年到这时歧山应是漫山金黄了。她循着味道走到那株矮树前。枝头碎绿，仔细看才辨出那几点微弱的黄酒色花苞，藏在摇动的绿叶后头，隐在锯齿状叶缘旁，一片羞赧的样子。
满园生机，独这一棵长得个矮叶疏。
“这只是妾从凡间带来的俗物罢了。”
密林回头，虽然她早已用神识看到了自她身后款款而来的常妙心。常妙心已在那抄手廊站了有一会了。
“怎么养都养不好，落得个丑样碍妹子的眼。”常妙心看了一眼金木樨，微笑道：“在凡间风光自由好生长的贫贱物，到了这里却水土不服娇弱起来了。”
心里对千符居的女主人常妙心更为好奇：金木樨在凡间得人喜爱，夫子却也说过，这花常见，香气馥郁，所以叫文人雅士不喜。
密林道：“秋风送爽，有香如故。得此慰藉复何求。”
常妙心浅笑不语，笑意却未达眼底。
与常妙心唠了两句，密林想起安几几来，便与自言有事辞去。
密林走回千符居大堂，却未见安几几身影。她并不意外，安几几那样谨小慎微的人，上次在自己这里跌倒，可不得躲着她走么。她勾唇浅笑，幸亏她早有准备，在安几几身上留下了一缕气息。
她将神识范围扩大，半个瓦严城视野便显露出来。
同时有数道凌厉的视线朝她射来上下打量，看到她的服饰和眼睛之后逐一移开。有散修、天旭驻防执事……密林微微皱眉，刚才分明感受到什么，如同风拂来又散去。
她没有继续纠结那微妙的感觉，因为此刻她找到附在安几几身上那一缕气息，它显示安几几正在城主府周围……瞎晃悠。
安几几在那边做什么？
密林一面感知那一缕气息，一面快步走着。瞎了眼好用神识视野，却又无形中给了她一层束缚——在那一道道的目光之下，不宜使用鬼步瞬移。
坊市一如既往熙熙攘攘，修士们在为自己的道途奔忙，间或有寻欢作乐的声音传来，一派繁荣景象。浮华之下的巷背偶尔嵌着一两个落魄汉。
密林径自行走着，袍角忽的被攥住。
她撇过头去，注视着这个衣衫褴褛的老汉。蓬散的花白须发遮挡住了他的面容。
密林取出一颗灵石放到他的手边，老汉却没有松开她的袍子去接。老汉抬起头来，露出他的脸来：岁月在他脸上凿刻下弯弯曲曲的凹痕，秽土脏污与其他流浪汉并无甚分别，但一双眼睛目光如炬。
仿佛在透过密林那双无神的眼睛直视她的灵魂。
密林暗惊，眼前这个老者毫无修为，却又并非凡人，她无法看透他，然而又有种荒谬的亲切感。在他身上，密林似乎看到了过去在凡人界的自己，尚未踏入修真之旅的她，身强体壮，无梦无泪，一身的怪异无法解读……
这个老汉跟那时候的她很像……
像只怪物。
街声喧闹，密林和这个抓着她道袍不放的老汉却像是在比谁更沉默。
“哎哎哎！”一个枯叶色的人影朝他们走了过来。
来人是个青年男子，头发高束，上褐下绔，肘下的袖子都用布条缠着，肩披一条麻布当帔，既顾及了修士身份，又方便利落，赫然是瓦严城流行的小二打扮。
这小二手里还握着个馒头。
他走到僵持的二人面前，径自蹲下，把手里的馒头送到老汉面前，触了触那扒拉着袍子的手，言辞颇有些无奈的温柔：“来来，吃这个。”
老汉狠手一把抓住青年的腕子，速度相当快，这青年炼气三层的修为也未能招架得住，脸色扭曲，当即呼痛：“啊哎哎——痛痛痛！撒手撒手！吃人了有妖怪过来吃人了！”
老汉甫听见“吃人”二字便像是中邪一般哆嗦抽搐，眼睛忽然失神一样瞪着密林，一眨不眨，嘴里不住地咕哝着什么，也不攥袍子了，也不捏青年的腕子了，忽的如同摸到烫手山芋一般撒开手，插进乱糟糟的发间，抱住了自己的头。
青年揉捏两下自己的手腕，上面青紫的瘀痕清晰可见。
他看了一会不住地后仰头磕墙的老汉，表情从气恼转为了无奈和怜悯。
青年叹了口气，伸手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黑绳，绳末端是一节拇指大小的薄片，雕刻出简陋的动物形状来，依稀可见横纹，看起来用料是某种果核。不过这核片雕的颜色十分深了，显然是经年累月贴身戴着，这才盘出了一层浆，现下已经看不出原先是什么果子的核。
密林观察的时间，青年已经将核片雕取下，此时正举着它在老汉的鼻子跟前绕。
说来也怪，这老汉本来还喉音嘶嘶像是没了舌头口不能言，现在却似乎有些许缓神，只不过嘴里还在嘟囔着：“……吃人……吃人……阎罗……”
密林心中一凛。
不多时，那老汉慢慢冷静下来，眼中逐渐恢复了清明。老汉刚一醒过来，便盯着青年手里举的白面馒头，劈手便抢过来，高高兴兴一嘴咬了下去，然后脸色就变了，“不是肉包子。”
青年哭笑不得：“你这老头！还馋肉包子！”
老汉鼻子“哼”了一声，不搭理他，继续专心啃馒头去了。
青年的脸上流露出慈色。
随后他意识到身旁还有人在场，便马上收敛，换了一副表情，对眼前这位似乎正在压抑怒气的女修堆笑讨好：“仙子莫怪，这就是城里流窜的乞丐，得了失心疯，平日也就要要饭，不会伤人……”
密林蹲下，问吃馒头吃得津津有味的老汉：“前辈高姓大名？”
老汉白了她一眼，光顾着啃馒头，从鼻子里哼哼出几个音节。
密林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老汉一张嘴，喷出好些馒头渣子：“不告诉你！”
密林无言，用手拍掉胸前的馒头屑。
老汉却露出一口黄牙猥琐笑道：“我叫糟老头。”
旁观的青年赶紧说道：“城里人都叫他糟老头，因为……”话说到这里，青年舌头打结，面色微红，手指不自然地挠挠脸颊，“因为他爱胡闹，去掀仙姑的裙子。”
见密林不接茬，青年倒并不觉得尴尬，平时他受过无数白眼冷遇。因而迅速冷静下来，依然是自顾自地解释，声音淡定得多了：“仙子不愧是仙门弟子，气度非凡。只是他这里不好，”青年手指轻扣了扣自己脑袋，“并不知道财物交易。”
青年压低声音，“仙子还是最好不要赠他灵石，免得生出事端。”
密林轻声道：“多谢提醒，”却并没将灵石放回储物袋，而是递给了那青年。
在青年诧异的目光之下，密林用手指着前方：“道友是前面铺子的伙计？带我进去吧。”
青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正想说她指的不错，定睛一看却见到掌柜的就站在“芦芽阁”的招牌前叉着腰看着自己，皮笑肉不笑。
密林没有告诉他，那人已经盯了他们好一阵了，若不是忌惮她身上这衣裳，只怕早已出声呼喝。
这时他要是不把她带进去，少不得惹些训斥。
青年回头，神色复杂，“您真要进去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