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严城上空，新月之下，一叶扁舟御空飞行，缓缓而过。
夜色微凉，小小的船舷有火红色的光芒流动，像是两团火焰，偶然目睹的人都知道，那是天旭派的徽章。
飞舟上，周克和洪弯一前一后，将密林夹在中间。夜色微凉，密林木然地看着瓦严城万家灯火闪烁，人影如豆，心绪芜杂。这里……应该是百丈高空吧？虽然她也有体会过凌空翱翔的快乐，可是从没有来过这么高。
站得太高，心里不由得也变得渐渐开朗。一切不能承受的轻和重都陆续下沉，直至归于虚无。她想起春天时和燕十三站在观月楼上眺望远空的那个夜晚，空气也像现在这样，微微有种明火烧灼之后气息，那是炊烟气，人气。
瓦严城不远的地方接连发生了数场战斗，流了那么多鲜血，不知道的人仍然不知道，照常过着他们的日子。幸好人眼皮子浅，只能看得到当下，这免除了很多痛苦。
若是那一切都没有发生，她应该也在过着一日三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可是回想过去，一切都像浮在泡影上的一场幻梦。
她的心里不是没有后悔，或许她还是应该跟着聂东方走，也许那样她就离她自己更近了，然而更深层次的诱惑是，或许那样，她就有枝可依，不再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再是孑然一身，不管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故事，至少也有个羁绊。
若是凡人，究此一生，其实也就是为了这么个羁绊，这么个相互扶持的存在而活着。
然而她终究还是没有，终究还是不能。
她的生命已经和一个叫“霍之沉”的谜团长在一起。
只要有这个谜团存在，她就有不是“算了”，而是追究下去的信心……她就有活下去的动力。
其实对于她自己是怎么样的东西，她倒并没有那么大的兴趣，或者说，她惧怕她自己，也恐惧最后的答案揭晓。
无所谓吧。
反正她也已经看透了自己，厌恶了自己。
她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过么？她不想当自己，不想成为自己，只想强大，想勇敢、果断，只想成为别人。
她的眼前闪过一个个人的身影，青萍，田悦，陈歧……甚至是戴蒙，最后画面定格成了聂东方背剑离去的模样。
她想成为剑修。
如果说无论哪条路都是殊途同归，她选择“人”这一条。
……
飞舟在一座巍峨雄伟的山下停止。
周克与洪弯一左一右，挟着密林跳下，随后收起飞舟。
得益于修罗网的神奇，密林不用人搀扶也能行走——修罗网收紧，变化，最后贴在密林身上，变得薄如蝉翼，透明，然后消失。
当然，她也无法逃走。虽是无形，密林的灵力却能感知到，它确确实实存在，除了桎梏她无法动用灵力和灵识，其他行动无碍。这对于修士来说，可不就是相当于砍了双脚么。密林对这道家版本的“捆仙索”十分感兴趣，想着什么时候也顺过来一张。
不多时，三人走到了三重门前。
三重门，顾名思义，由三道巨大的门纵列组成。第一道是青铜门，高达九丈，门中空，行其下，沉重感倍增。密林抬头看，脖子都要仰断，才看见青铜门最上方有狰狞的恶兽浮雕，栩栩如生，眼珠子暴凸着，嘴咧得像瓢，青面獠牙，俯视众生。从门中间看进去，云雾蒸腾，尘埃缥缈，一望无际。
这门就像是给巨人走的一样。
密林敏感地察觉到一道似有若无的窥探视线。受制于修罗网，她不确定是门鬼先生，还是这天旭派何方神圣。左右她并没有什么值得觊觎的东西，所谓灵石散尽还复来，到时候再打劫几波就挣回来了，她安慰自己。
周克拉着密林，冰冷地警告道：“别东张西望。”密林翻了个白眼，她哪儿也去不了，就这么几道门，她能看见啥？！想是这么想，眼下受制于人，她只能低下头看地去，余光却瞟着洪弯。
洪弯走到青铜门柱边上，掏出令牌嵌入凹槽，凹槽裹着菱形的令牌转了一圈，又将令牌吐到了地上。
密林有点想笑，还好憋住了。
洪弯却是习以为常，弯腰拾起令牌，和周克一起赶密林往前走。密林走过那青铜门的时候，感觉自己似乎是穿过了什么薄膜。四周黑漆漆，阴森森的，她老感觉顶上那框要掉下来砸她头上。
无怪她这样想，只因这门实在太像是凡间的狗头铡。处刑的日子对乡村里的人就像是赶集，还会专程赶几里路去看热闹。人的脖子被按在下边，午时一到，旁边儿袒胸露乳的汉子就松开绳子，铡刀落下，咔嚓一声，人脑袋和身体就分了家。
密林感觉脖子上凉凉的，不禁一抖。引得周克洪弯同时侧目。
走了十数步，来到第二道门前。一座比第一道门要上些许的铁门，看起来同样厚重，只不过没有青铜门那样阴森。铁门似乎不再需要什么通行许可，他们就这样走了进去。
复行数十步，到了最后一道门。这是道木门，大依然是大，横竖塞得下三个密林，只不过这跟最外边儿那一道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连入三重门，密林感觉自己像是从巨人门，走到大人国的门，最后来到了小人国的门。
这是修山门的越修越小气呢，还是以前穷，发了迹之后不好意思用木头门，嫌掉价，所以又搁外边儿修了两道呢？
第三道木门看起来十分老旧，红衫木制成，看起来跟凡间镇子里的庙门差不多，还没有人家花样多。上边儿也就是简单的波浪形，两边翘起角，中间有个尖儿，下大上小呈葫芦状，中心有个镂空圆圈，明明这四下乌漆麻黑，一缕明月光却从那小圈里透出，撒到地上，就像日光从树叶间漏下，在地上形成的光点碎影一样。
这一束光芒轻盈静谧，里面有尘埃浮动，见之则不由心生神圣感。
密林不禁啧啧称奇。
周克和洪弯都没有多看，想来可能日看夜看，早已习以为常。只不过他们却也没有带着密林继续上前，而是停了下来。周克先走到右边去，恭恭敬敬给黑暗处行了个礼，然后从身上掏出一块灵石，递了过去。
密林这才惊讶起来，她之前可一直没察觉到暗处有人！
她眼睛眯起，凝神仔细辨认那一坨黑黢黢东西——原来是个老头！密林自打上了修真界，在瓦严城算起来呆了近俩月，可从未见过老成这副模样的修士！
老头坐在高出地面八尺的青石台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年龄大了，身高也缩水，矮得让人惊异。老头白胡子拉碴，和头发连成一片，身体和暮色融为一体，难以辨别。只能依稀看出他一腿折立，另一只二郎腿翘起，眯眼假寐，好不惬意。
密林一瞬想起岐山上大小石头神庙里供奉的佛陀。
周克回来替下洪弯，洪弯也上前去，老老实实呈上了一块灵石。这回密林看清了，她是将灵石投进了老头身边那张大嘴巴的青石雕牛头里。咦？原来那老头屁股底下的不是普通的石台，而是一只三足石牛。
密林的心一跳，这牛肚子好大，好鼓，里边会不会全是灵石！他们在干嘛？难道是看门老头晋升无望，寿元将近，得给点身后钱？
见他俩乐善好施还放心不下她，轮着上去交钱，密林无聊，一脚踩在月光照在地上的小圆光点上。
岐山有养猪牛鸡鸭的人家，棚有时被天灾毁坏也懒得修缮，就越来越破，有些荒废的棚圈就成了小孩子的游乐场，可以在那儿耗上一整天；到了晚上，月亮照下来，孩子们依依不舍同伴，不肯回家，在那儿玩踩月亮影子的小游戏。
密林记得小时候有天晚上，她指着家里的地上说，有洞洞，月亮下来了。父亲说，九斤踩上去，就把洞洞补好了。
密林沉醉在回忆里，没有看见守门人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洪弯回来之后，和周克互看一眼，对密林解释道：“过这道门，得给守门人纳贡。”
密林摇头，“我没有。”
周克和洪弯相视无言。
密林说：“我使不上灵力，有也拿不出来。”
周克无法，掏出了一块灵石，转身对密林说：“记得还我。”
密林腹诽，想不到这一个二个装得人模人样的，竟然这么抠门。话说当守门人这么挣钱么！我也要当！密林开始盘算留下来当守门人的可能性。
从木门顶上圆圈里透出的光芒缓慢回溯，像是被吸走了一样，最后归于沉寂，圆圈像是被填满了一样。四周完全被黑暗吞没。
“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