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隐山庄,陆氏古宅内。
飞花门掌门余青云盘膝在地,打坐运气。他在正卧找了件属于陆百川的青卦长衫换上了,原本湿透的行头,趁着此时阳光明媚正晾在外面呢。
床榻上,脱去衣物的朱大温面色苍白仰头沉睡,为了吊住朱大温这条命,一昼一夜的短暂功夫,余青云已消耗去大半内力,亏得朱大温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有几瓶品序极好的疗伤妙药,二者配合下总算是暂缓了朱大温踏足鬼门关的步伐。
山庄里有粮仓与厨房,离着不远,余青云抽出功夫去了一趟,提了袋米、抗了盏炉子又背了口锅,就在朱大温边上,准备好一日三餐。
实在是对方伤势过重,余青云不敢久离。要问这朱大温与其非亲非故的,这余掌门有必要做到这般地步么?
这问题一问,就忒小看咱余掌门身为青木州一地正道魁首的分量了。他余青云得此尊称,一半是因为他武功高强,一州之内几无敌手,尤其是他那飞刀绝技,有着“此人飞刀余一手,鬼神拱手绕道走”的美誉。
另一半则是因为他余青云的为人、气度、德行,一言一行都极为君子,但凡与他相识的有名之士无一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句“让人如沐春风”。否则的话,叶胜青也不会在临行前将五行神功放心托付给他。
咳咳——
余青云正煮着粥,听闻朱大温有了动静,赶忙一记掌风熄了火,来到床边。只见朱大温眼皮子颤动几下,竟缓缓睁开了眼,这虚弱汉子打量了一番周围,目光最后停留在床边余青云身上,声音沙哑道:“余掌门,是您吗?”
“是我,义士如何称呼?”
朱大温眼睛眯了眯就算是笑过了,他道:“盟里春祭那会儿,俺就站余掌门您后面嘞,就是那个倒酒的,掌门您记得不?俺……咳咳,俺叫朱大温。”
余青云一手放在朱大温腹部探查着他的伤势,发现他五脏六腑的损伤并没有任何好转,此番清醒极有可能是回光返照了。
朱大温道:“俺感觉浑身有劲,但就是爬不起来,咋回事嘞这是。”
余青云暗地里叹了口气,除非有内脏新生的神仙之法,否则眼前这汉子怕是挺不过今晚了。
内脏新生?
余青云想到这儿,记起一法子,可那是老友所托,非通过重重考验者不可轻传的五行神功啊。余青云神情犹豫,朱大温这时打了个短短的呵欠,又道:“余掌门,俺好困,但又不敢睡,你跟俺说说话罢。”
人命关天,何必这般顽固?若日后发现所传非人,大不了自己在亲手收回!余青云想到这儿便不再犹豫,伸出一掌抵在朱大温胸口,庄重道:“朱大温,我现在要传你一门神功,你能否活命就看能不能接住它了!”
说罢,一股火龙般的真气自余青云丹田气海出发,经他手臂来到朱大温体内经络之中,再由余青云指挥着,在朱大温各处经脉、穴位奔腾游走。
朱大温的脸上突然通红一片,他的体内更好似吞进一团火一般,火烧火燎。
“打起精神!”余青云用上聚音成线的手段,话语间一字一句直接落在朱大温心头,“记住这周天运转顺序,我再助你运转一周天,后面就由你来!”
那股真气火龙运转一周天后已然苗条了许多,余青云驾驭着火龙准备再为朱大温演示一遍,不料那火龙竟自己游走起来,途经路线、快慢速度,皆是半点不差。
余青云略感讶异,这朱大温瞧着憨傻,没想到记性这般好,只一遍就记的分毫不差了。余青云拿开手掌,那条真气火龙已然消散殆尽,游走在朱大温经络窍穴中的变为了一粒小蝌蚪,这是他朱大温自己萌生出的一点真气源头。
别见这真气源头小似蝌蚪,在余青云这般宗师以内视之法感知下,一“眼”便知这真气极为精纯,十分难得。
真气二字,重点便在个“真”字,真气身为内气之始,真气越纯粹,后期衍生出的内力也就越能如臂指挥,运转时才能得心应手。
这朱大温单论内功一途,可谓之天才。
再想到他受魏宫守一脚却能苦苦坚持许久不曾断气,想必其体魄也是罕见的先天坚韧。
加上刚才过目不忘的极好记性,结合之下这朱大温简直是稀世的武道奇才。
余青云想到老友叶胜青后继有人了,脸上不由得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再看朱大温这边,这一周天的内力运转他已极为熟稔,他的心神已沉浸在那粒真气源头上,随之一起巡视自身“天地”,达到了一种玄而又玄的物我两忘境界,似睡非睡,呼吸绵长。
余青云见状会心一笑,继续去生火煮粥,不料脚下虚浮,差点跌了一跤,却是消耗了大量真气所致。
他只好将煮粥一事暂缓,盘膝而坐,运转起自家内功。余青云虽熟记《风之痕》内容,但一直未曾修练。一方面是老友只托付自己代找传人,所以万不能监守自盗;另一方面这五行神功《风之痕》与自家武学有根本上的冲突,相性不合修练难度也就成倍增加。
心神沉浸,坐而返虚,光阴流转不过一梦间。
余青云再睁开眼时,窗外已是漆黑夜幕,空中无月无星乌云低垂,却是刚放晴没多久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得嘞,自己衣服又白晾了。
见朱大温呼吸平稳,面色也不那么苍白了,余青云放下心来,一边生火煮粥,一边拿出封信。
这信也是从那布袋中找到的,那天雨势太大,虽有布袋保护,一封信仍给浸湿大半,信封被浸透后显现出内里信上的些许内容,其中“叶胜青”三字极为瞩目。余青云想着这信或许跟自己老友有关,便将整封信放在窗沿上晾晒,希望晒干后多少能识别出些许信上内容。
不过这下又给飘洒到窗台的雨水浸湿了,余青云只好关上窗户。一边煮粥,一边在炉边烘干信封。
不多时,信烘干了,粥也煮好了,余青云盛起一碗粥,就着书信下饭。
信上一半内容已全然模糊,看不清所写,连那“叶胜青”三字也再找不到,剩下的一半内容则像是一份遗书,落款是“赵幽明”。
这赵幽明在青木州的鼎鼎大名,余青云是听说过的。医、毒两道气运,鬼医独占三分,听说这人性子孤僻,有术无德,又投靠朝廷,被称为青木州武林之耻。
余青云不知道的是,这被他视为耻辱的鬼医,暗地里却是青天盟探子,四面皆敌忍辱负重,只不过此事知晓得人不算多罢了。
赵幽明的遗书没太多内容,不过是布袋里各类药的使用方法、注意事项,还有就是委托看信者去寻觅一位叫婉溪的女子,关于这位女子则没太多描写。
看来这鬼医也是个挺无趣的人。
吱——呀!
关好的房门忽而打开,门外却空空荡荡,只有漆黑的夜与无尽的雨,一阵阴风呼地进屋,吹灭了房内的油灯,还卷进几片残叶,打着旋,不肯离开。
这古宅毕竟是刚死了十几口人,要换一般人那是万万不敢留宿在此,这亏得是余青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但也难免会有些心中犯怵。
余青云过去关门之时却见屋外散落着白纸若干,湿漉漉的贴在门前地砖上。
这是铁尺道人先前就地取材临时裁出的纸钱,明明是在厅堂做的法事,这会儿怎的飘到正卧来了?
余青云不做多想,将门关严实了,又去把油灯重新点亮。
喵——呜——
这雨天里,不知何处竟传来一声老猫嘶叫,如老妪挠心,听着人十分难受。
与此同时,屋外一声霹雳炸响,紧跟着这轰然巨响的,是先前关上的窗户“啪”的一声打开,数片白纸雪花似得飘进了屋内!余青云隔空挥出数掌,将扑面而来的白纸拂至两旁,而后对着空荡荡的窗外,朗声道:
“床上这人因救人负伤,伤势严重。暂借贵地停留一宿,我等不日便会离开!”
这一番连余青云自己都不知在和谁诉说的话语,像是起了些效果,只听屋外狂风一起,竟将窗户又带上了。
余青云瞧着散落屋内的白纸,绕是他武功高强,此刻仍是有些脊背发凉。还不等他松口气,床上的朱大温忽而闷哼一声,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余青云刚转身去查探朱大温的状况,便听“砰”的一声!
本来关严实的房门、窗户此时都已大开,有阴风携落叶、裹白纸呼啸闯入!
与此同时,摇曳的油灯火光映照下,只见朱大温面色蜡黄,呼吸由急促转为细微,那点儿好不容易保住的生命气息就如那油灯里的火苗一样,变得苟延残喘起来。
余青云冷哼一声,飞身上了床榻,盘膝而坐,背对门窗挡在朱大温身前,他一掌抵住朱大温胸口,一手在身前掐指决,一身内力如奔腾入海,帮朱大温护住那一丝生的契机。
管你是牛鬼神蛇还是黑白无常,就是阎罗亲至,我也得护住身前这人!
雷雨交加,飞花门掌门余青云盘膝而坐,不知在与谁较劲,面容肃穆如临大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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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离从梦中惊醒,那一声惊雷让陆离仿佛又回到了那风雨交加的一天。那一天福伯碎剑而身死,父亲断剑亦战死,自己手握“雁不归”,代表着陆氏最后的尊严,挺剑刺向那宦官魏宫守!
自古有言邪不胜正,可为何,我陆氏会是这般结局?苍天无眼,我陆离便不再信什么天道报应!你魏宫守杀我陆氏满门,我陆离便要仗剑屠你皇室一脉!
杀——!
陆离眼睛猛的瞪圆,脑中好似轻响了一声,又好像冲开了什么阻塞,陆离整个人都感觉通透清明了许多,他不由得狂吼出声“呃——啊!”
睡在一张吊床上的老疯子被惊醒过来,也不知他打哪儿拾来的吊床,瞧着还有九成新。他捂着耳朵,嫌弃骂道:“格你娘,半夜不睡觉,鬼叫个什么!”他见自己骂声太小,完全被陆离的大喊大叫盖了过去,便捂紧耳朵,调了个面,嘴里犹在骂骂咧咧道:“真是他娘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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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生人勿近的雾隐森林,因为接连两场磅礴大雨,使得屏障一般的浓雾很是稀薄了不少。
魏宫守趁这机会,一路向西横穿出了森林。
至于山虎与陆离则没见到踪影,魏宫守受伤不轻,再没了心力去管那些。这位被接连两场大雨淋透了的白发宦官额头发热,喷嚏更是不停,竟是极为罕见的害了风寒。
魏宫守自幼入宫,在宫内得名师授艺,到少年时便再没害过风寒一类疾病,这次着实是接连负伤又遇极端天气,这才抵抗力不足害了风寒。
他运气不错,在雾气渐薄的森林边缘找到了一户人家。
魏宫守来到那栋茅草为顶,干泥为墙的简陋屋子前,叩了叩那扇略带些霉味儿的木门。
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他一脸讶异的瞧着屋外访客,见他浑身湿透,冷的发抖,连忙让他进了屋。
屋内亦如屋外看着的那般简陋。一张木床,生火的灶台和一口锅,整个家中就只有这些个了。中年男人边在床下翻翻捡捡,边询问着魏宫守打何处来,往何处去。
魏宫守不理不睬,原地坐下,运功调息。
男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件灰蒙蒙的破旧衣裳,没办法,家里就一件不漏洞的衣服,还穿在自个身上呢。
他回头刚准备把衣服递给魏宫守,却看到惊讶一幕,只见魏宫守将混元童子功刚运转一周天,头顶便有袅袅水汽腾起,再运两周天,浑身上下便白气腾腾,云遮雾绕好似神仙中人。
中年汉子惊的嘴巴大张,瞧了瞧手上灰不溜秋的破衣服,觉得还是别惹神仙老爷笑话了,便又给塞回床下。
中年男人一边去烧了锅热水,一边又努力吸着那些腾腾白气,心里美滋美滋,想着多吸几口仙气,多少能延年益寿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