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杖杀
婉儿的笔顿了顿,随即便笑着说道:“是啊,不过因为公主要嫁过去,将军不敢委屈了您,便想让您做正室,而她的妻子不同意,便和将军大吵大闹了几天,之后便要了一封休书,带着女儿回乡下去了。”
太平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了。
婉儿想要给太平一个喜庆的婚礼,薛绍的死自己也难逃干系,为了和太平十多年的友情也好,为了弥补薛绍的死也好,她都必须这么做。所以她隐瞒了女皇赐死武攸暨妻女的事实。
但婉儿也知道,太平很聪明,也很了解她的母亲,所以或许她也是知道的,只是不言明而已。
于是,就在天下尚未从女皇登基的喜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太平的婚礼也如期举行了,女皇给武攸暨赐了新的宅子,又封他做了驸马都尉,极力将太平的这次婚姻做到了极致的华美。
太平大婚之后的很长时间,婉儿都没有和武三思单独见过面了,武三思在忙着帮女皇处理大唐和吐蕃在西域争夺上的问题,而婉儿则要低调得多,无数的算计,无数的死亡,终于将武后推上了帝位,她累了,所以她选择淡出了朝堂。
这日天气很是炎热,婉儿用秋天采摘的菊花泡了茶,亲自端着往贞观殿走了去,刚到殿门口,却遇到了太平,她正从里面出来,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婉儿向她行了礼。
太平道:“婉儿,母后现在不方便见你,你稍后再过来吧。”
婉儿往殿内望了望,料想或许是薛怀义进了宫,便将手中的茶水递给了看守的宫女,道:“一会儿帮我呈给皇上。”
宫女点头接过了,太平道:“婉儿,我们一起去看看旦哥哥吧。”
自从旦移居东宫之后,婉儿就再未见过她了,此时听太平提起,方才想起,自己也应该去看看他了。
东宫内,旦依然一身白衣,坐在案前,平和的写着字。
太平和旦寒暄了几句,相互问了好,又聊了一些家常,话题便不由自主的扯到了女皇的男宠薛怀义的身上。
太平道:“他帮母后修建了明堂、天堂,又为母后登基做了那么多事,现在,他的风头可比那些个老臣要盛得多。”
旦只是听着,却不说话,只是眼中却有不易察觉的寒意,李唐江山从自己的手里易主,尽管那个人是自己的母亲,但到底还是难以就此接受,而这个取悦了自己母亲的男人便是最大的祸首。
婉儿也只是听着,现在太平已是自己琢磨不透的了。
太平恨恨的说道:“他姓了薛家的姓,却到底改变不了骨子里的卑贱。”
太平之所以对薛怀义如此恨之入骨,是因为女皇赐了他姓薛,薛绍才会因此而和自己越走越远,她早已将薛绍的死归结到了薛怀义的身上。
“可有母后的宠信,再卑贱也会变得高贵起来的。”
太平不屑的笑道:“如果连母后也对他失望了呢?”
婉儿心中一惊,此时她想到的却是武三思,当初自己在武三思和李旦之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只是因为看到了他的锦绣前程,可是,武三思是依附着薛怀义的,一旦薛怀义没落了,武三思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自己也难免会受到牵连。
太平笑道:“你们看着吧,薛怀义很快就要从母后身边消失了,而且还会消失得很彻底,婉儿,你信吗?”
婉儿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从太平的神态中,她知道自己或许是不会有事的,她带着自己来见旦,又说了这样的一番话,无疑是将自己拉进了李家的阵营,只要自己还懂如何明哲保身,要全身而退并不是件难事。
离开了东宫,太平便出宫回府去了,婉儿则在回廊上遇到了如月。
“婉儿,我等你很久了。”如月说道。
“什么事?”
如月看了眼四周,发现并无其他人,方才说道:“宫中都知道,你和武大人走得很近,但武大人到底是和薛大师是一道的,所以,婉儿你还是避忌些才好。”
“为什么?”婉儿假装不知的问道。
如月道:“皇上这段时间很少召见薛大师了。我们总算是朋友一场,才告诉你这些的,你好自为之吧。”如月说完便匆匆的离开了。
婉儿想到了太平的说话,看来她早就有了全盘的部署,而且已经开始有所动作了,只是太平的第一步究竟是什么呢?
婉儿尚未踏进贞观殿,便听到了里面传出的琴声,琴声缠绵,如呢喃细语,一种琴韵,却令人荡气回肠。
婉儿听着,恍惚间竟想到了那晚的贤,踏进的脚步又退了出来,怕打扰了满殿的芳华。
一曲已毕,婉儿方才缓缓走了进去,女皇高坐上方,大殿右侧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一身白衣,神态优雅,举止颇为潇洒,嘴角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让婉儿也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女皇说,他叫张昌宗,精通音律,是太平举荐进宫的。
婉儿知道,面前的这个人便是女皇的新宠了,他接替了薛怀义在女皇身边的位置,很快也会接替关于朝堂上属于薛怀义的一切,太平始终是最明白女皇的人,她知道什么才是女皇真正需要的东西。
论长相,论气度,论才学,眼前的张昌宗都要高过薛怀义,所以这样的结果便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听说婉儿姑娘对音律也颇有研究,如果有机会的话,在下真想像姑娘讨教一二。”张宗昌谦逊的说道。
婉儿道:“只是略懂而已。”
武则天给张昌宗的官职是中郎将,可他手中掌握的实际权力却远非如此。
既然太平将自己拉进了李氏子孙的阵营,那么她就必须要为他们做出些什么,否则即使自己和太平是十几年的朋友,也会因为武三思的关系而受到牵连。自己在变,太平也一样在变。
屡屡被女皇拒绝觐见,薛怀义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渐渐的感到了不安起来,在这种不安情绪的感染下,他变得越发的骄横了起来,不断有他侮辱朝廷命官的消息传进贞观殿,女皇大概还念着曾经的旧情,只是听着。
而在此期间,另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也走进了贞观殿,那便是张昌宗的哥哥张易之,女皇赐他做了少卿,和他弟弟一样,他也精通音律,甚至相比起张昌宗,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几乎占据了女皇全部的生命,在这满殿的芳华中,女皇能记住的,恐怕也只有朝堂了。
婉儿跪在屏风前,听着里面床榻上传出的阵阵笑声,心情有些忐忑,但到底还是鼓足勇气禀道:“皇上,白马寺主持大师求见。”
里面的笑声停止了片刻,女皇慵懒的说道:“告诉他,朕在处理政务,等忙过了,再派人传召他。”
婉儿恭敬的退出了贞观殿,往则天门走了去,她走得很慢,她知道那个等在门外的薛怀义早已等得怒不可遏了,她的每一步对于薛怀义来说,都是一种煎熬,而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看到婉儿出来,薛怀义忙走了过来,问道:“皇上怎么说?”
婉儿淡淡的答道:“皇上说,她不想见你,让你先行回去。”
婉儿故意篡改了女皇的意思,只是为了让薛怀义生气,而薛怀义也没有让她失望,扔掉了手中为女皇准备的经书,道:“你替我告诉皇上,若她再不传召,我就一把火烧了她的明堂,即使是死,我也要偌大的明堂为我陪葬。”
“奴婢一定为您转达,请。”婉儿道。
薛怀义始终是一个粗人,又大声的咒骂了两句,方才上马离开。
而这几声咒骂,早已引得城门上的将士注意了过来,只是都不敢说什么。
婉儿一直目送他走了很远很远,方才转过了头,却不知武三思早已站在了城门前,静静的目睹了刚才的一切。
武三思的脸上有深深的怒意,再顾不得众人诧异的眼神,拽着婉儿的手便往宫里走了去,在一个无人的小院内,他终于松开了婉儿的手。
“你是在逼薛怀义,你想要他死。”武三思怒道。
婉儿道:“是,我是在逼他。”
“可你知道,我和他是一道的,他出了事,我焉能幸免,若我有不测,也一定不会放过你。”武三思面目狰狞的说道。
婉儿丝毫也不肯退让,道:“他悲剧的下场是早已注定的事,我逼他,只是想要这一天早些到来而已。”
武三思道:“婉儿,宫中的人一直在说,你是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现在我算是彻底明白了,即使你和我在一起,也不会放过我。”
婉儿浅笑道:“你我都很清楚,我们之间只不过是利益的结合,至于其它的----”婉儿笑着摇了摇头。
就在武三思即将发怒的瞬间,婉儿却突然说道:“不过这一次,我却是要帮你。”
“怎么帮?”
婉儿正了脸色说道:“皇上有了张昌宗、张易之两兄弟,你认为她还能容得了薛怀义吗?所以,即使我今天没有逼他说出那番话,他还是难逃一死。”
“你要我怎么做?”
婉儿道:“刚才薛怀义在宫门前的说话众将士听到了,你也听到了,你那么聪明,一定知道该怎么做的。”婉儿说完,便笑着离开了。
因为刚过完元宵佳节,空气中还充斥着喜悦的气息,却也夹杂着丝丝寒意,白天的一场雪将大家都困在了屋中,早早的便上床躺下了。
婉儿则一直站在窗前,望着东方的天空,她知道,空气一会儿就会暖和起来了,而那浓浓的暖意就来自那个方向。
东方的天空终于泛起了淡淡的红光,越来越浓,似要燃尽皇城的天空,红晕将婉儿的脸也罩了进去,看着看着,婉儿竟笑了起来,火光每蔓延一点,她心中的仇恨便少了一分。
天堂失火了,明堂失火了。此起彼伏的呼叫声充斥着整个皇宫。
是时候去见皇上了。婉儿暗想着。
贞观殿内,薛怀义被绑着跪到了大殿上,他的身旁站着武三思,正在向女皇述说着薛怀义的罪行。
武三思道:“皇上,臣赶往明堂的时候,正看到薛怀义拿着一壶酒,踉踉跄跄的从里面出来,之后有看守城门的将军过来报告,说亲眼看到薛怀义在城门前对婉儿姑娘说,若皇上再不召见,他便一把火烧了皇上的明堂。”
“可有此事?”女皇将目光转向了婉儿。
“是。”婉儿简短的答着。
“天堂和明堂不是我烧的,我是说过那样的话,却只是因为心中气愤,我本在明堂内喝酒,火是从天堂那边烧过来的,我看到了火光,才逃了出来而没有受伤。”薛怀义大声的辩解着。
天堂和明堂是武周王朝的象征,现在却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女皇的愤怒可想而知,也因此薛怀义的辩解才显得无力了起来,当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的时候,众人均将目光转向了女皇。
女皇的神情有些疲惫,思索了许久,方才缓缓的说道:“你先回寺院吧,在那儿好好的闭门思过,朕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女皇的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
这样的结果是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婉儿本以为这是自己最完美的策划,既烧了女皇的明堂,又可以将薛怀义推向死亡,谋求自己未来在李氏子孙中的地位,可现在看来,或许女皇真的还爱着薛怀义,甚至超过了她手中的权柄。
可当婉儿抬头,捕捉到女皇眼神中一闪即逝的杀机之时,她便又放下了心,也瞬间便揣测到了女皇的意思。
在女皇的生命中,没有什么会比权力更重要,她没有立刻下令杀了薛怀义,也并非是念及旧情,只是不想让天下人拿此事做文章而已,毕竟她和薛怀义的关系除了几个近身侍婢之外,其他人还只是猜测,若她现在下令斩杀薛怀义,以薛怀义的脾气,一定会将他和女皇之间的事抖出来,所以女皇说她要想想,只不过是在想一个能更好除去薛怀义的方法而已。
薛怀义被武三思押送回了白马寺,婉儿则留在了贞观殿。
“皇上,您进去歇着吧,婉儿在这儿候着。”
武后轻轻的点头,向后殿走了去,不一会儿张昌宗和张易之便走了出来,火烧明堂已经让女皇身心俱疲,再无闲情去和这两个美艳的男人共享风月了。
张易之很快便走出了大殿,张昌宗却停下了脚步,看着婉儿道:“婉儿姑娘的做事手段令在下很是钦佩,看来我要和姑娘切磋的不止是琴艺了。”
“婉儿不明白您的意思。”
张昌宗浅笑道:“你明白的。薛怀义这招棋你下得很好。”
“他烧了皇上的明堂,皇上却并未追究,奴婢想,接下来落子的就该是您了,您一定会比奴婢走得更好的。”婉儿道。
“一定。”张昌宗大笑着离开了贞观殿。
的确,即使薛怀义不是心细如尘,也不会笨到在公然叫嚣要烧毁明堂之后,真的就那么去做了,可是,既然张昌宗能看清这一点,女皇不可能不知道的,难道是因为生气而未察觉,还是她也有意要置薛怀义于死地。
想到此,婉儿的心又变得忐忑了起来。
婉儿没有想到,被囚禁在白马寺的薛怀义最后要见的人竟然是自己。
数日不见,薛怀义的那一袭僧袍早已变得污秽不堪,人也消瘦了下来,眼里布满了血丝,见到婉儿,仿似见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般,匆匆说道:“婉儿姑娘,你救救我,我知道只有你才能救得了我,明堂不是我烧的,我承认我说那番话的时候,的确很生气,也真的想要那么做,可是就算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这么做啊,婉儿,求求你,救救我。”
对于薛怀义苦苦哀求,婉儿则只是静静的听着,末了,她说:“谁也救不了你。”
薛怀义似乎也明白了过来,松开了拉着婉儿衣袖的手,道:“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火烧明堂与我无关。”婉儿避重就轻的答着,明堂的那把火来自武三思。
“是皇上要杀我?”薛怀义难以置信的问道,大概他的心中还存了些幻想,幻想着女皇突然念起了过往,而饶恕了他。
婉儿道:“只因你姓了本不属于你的姓,所以才会落得这样的结果,至于谁要杀你,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