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黑夜渐渐变得浅薄,漫天的繁星逐渐暗淡,遥远的东方天际泛出一抹肚白,昭示着新的一天的开始。
冷寂尘早早地就醒过来了,坐在床边盯着桌上的战甲发了会楞才起身去一件件的拿起来穿戴。
兽吞,护镜,胸甲,披膊,缚手,身甲,披风,战靴,冷寂尘一件一件地仔细穿戴好,坐在镜前放下满头青丝,细细的束好,戴上一条抹额对着镜子照了照,道“不错。”
冷寂尘心想,抱起兜鍪转身提了长枪推开门就要出去。
刚把门推开,猛地想起自己没有坐骑,心下犯了难,身为一个元帅,上战场没有坐骑,怎么去打仗啊。“还是去问阿御讨一匹马好了。”冷寂尘想着
“得问他要一匹好马,要不然亏了自己那副好鞍子了。”
冷寂尘边想边往出走,一不留神就撞上了一个人,冷寂尘揉着鼻头抬头看着来人,正是南宫御。
“嘶~正要去找你,我没有坐骑,我记得你有匹照夜玉狮子,借我用用?”
“哦~借你倒是可以,不过我这还有一匹好马,你看你是要那匹照夜玉狮子还是这匹……啸云?”宫御打个呼哨,从院墙后走出一匹马来,雪白的马身,如云般飘逸的马鬃,墨色的马毛覆盖四蹄,一看就是世间罕有的好马。
冷寂尘一见这马眼睛都亮了,跑过去抚着马颈问宫御道
“你从哪把啸云带回来的?”
“前个从宫里回来知道你要去前线,就遣了人去骆正安那把啸云给你带回来了,这几年骆正安一直亲自个替你照料着啸云。”宫御轻笑着说到。
啸云见了旧主显然十分兴奋,不停地嘶鸣着,用马头去磨蹭着冷寂尘。
冷寂尘笑着拍了拍啸云的马头,把手里的兜鍪和长枪都扔到宫御怀里
“拿着,我去给啸云拿战袍。”话还没说完人就跑没影了。
冷寂尘把马具抱了出来,仔细地给啸云穿戴好,道“这是啸云的战袍,怎么样?”
“不错,毕竟是风影阁名驹榜上赫然在列的,又是你的战马,这自然是不错的。”宫御顿了顿,抬头看了看日头,道
“走吧,时辰快到了,将士们都在校场等着呢。”
宫御把冷寂尘的虎头兜鍪和长枪递给她,冷寂尘接过兜鍪戴好,拿起长枪,道
“好,走吧。”
宫御看着冷寂尘的背影,不禁想起她的一些陈年往事来……
那时候大概是庆元十年吧,南蛮和大梁两国之间的战争已经是足足打了两年。
年末的那一场战役,她的父亲冷锋在一战里中了南蛮王一箭。
军医拔出箭头,说箭上有毒,而且应该是南蛮王室特有的,若是得不到解药救治,不出七日必死。
那会帐中所有的人都在争执下一任执掌帅印的人,只有她悄然退出帅帐,趁着夜色的掩护,千里孤骑深入南蛮腹地,迂回接近了南蛮王帐,独自一个人闯帐斩了南蛮王的首级,寻着了解药,又一个人杀出重围,回了大梁军队驻地。
当年参加过那一场战役的人都还记得那个场景,残阳如血,她骑着马慢慢走过来,长剑上还滴着血,她把南蛮王的人头扔在地上,从怀里掏出解药交给了士兵之后就一头栽下马来,不省人事,背上臂膀上几道的刀伤翻起了皮肉,露出白森森的骨头,甚是骇人……
庆元十一年初,冰雪尚未消融,南蛮那边失去了王,各个皇子为夺王位起了内讧,交战频繁,没有人顾及大梁这边,大梁军队趁此机会对南蛮全力反击,南蛮军队一击即溃。
她下令屠掉南蛮五座边城,当她要继续屠第六座城池时,圣旨到了,命令他们全面撤军。
南蛮怕了,派了人向大梁讲和,表示愿俯首称臣,年年向大梁进贡换取两国无战。
自此,大梁出了个嗜血的修罗,这世间人人都知道大梁镇远将军府年仅十岁的大小姐是地狱里走出的恶鬼,修罗场的主宰一般的存在。
他宫御第一次见到冷寂尘,就是大军班师回朝后她随父亲入宫向他的父皇复命时,她在赤霞殿外候着。
他那时恰巧经过赤霞殿,就看见了她,那小小的一个人儿,穿着笨重的铠甲,怎么看怎么滑稽。
他就去逗她玩,问她叫什么,是谁家的小姑娘,她瞅了他一眼,报了个名字就再不搭理他了,他独自一个人唠唠叨叨地说了好多的话,她却理都不理他一下,他最后是觉得无趣,摇摇头走掉了。
后来,他问身边的太监,才知道她的名字“……那小姑娘叫冷寂尘,是镇远将军家的小姐……”
“寂尘?听上去到如同那个祭拜亡人忌辰一般。好端端一个女孩子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
而当年,相同的年纪,他宫御还是个养在深宫不知世事艰难深得圣心的六皇子,她冷寂尘却已经是历经血雨腥风洗礼后令世人闻风丧胆的修罗。
后来她又打过大大小小数十次的战役,每一仗都更加坐实了修罗一名,杀伐果断,无情冷酷,没有输过一次。
其中有几仗的艰难程度,连征战沙场数十载的老将都不敢保证能打赢,她一句话都不说,硬生生带着满身血污回来复命,大梁胜了。
战神的称号就这么给她戴上了,士兵们都相信,只要有他们的修罗战神在,没有什么打不赢的仗,她成了大梁军队信仰一般的存在。
再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发了誓,不再带兵。
她对他说,修罗战神的帽子太大,压的她快喘不过气来了,她承受不了了。
那一晚,她在他的王府里喝酒,喝醉了,哭了半响,边哭边絮絮叨叨地给他说和自己有关的事。
那是宫御认识她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看见她醉酒,哭泣,唯一一次听她一次说过那么多的话。
她说她的名字是因为她害死了她的母亲,她出生那一日难产,郎中不知为何一直没来,她的母亲硬生生拖着直到第二日才断了气。她的生辰的第二日就是她母亲的忌辰,所以她这么多年一直都不曾过过生辰。
她说她曾经看着父亲抱着其他的姊妹是多么的羡慕,她是不敢奢求别的什么的,她所求不过父亲一个爱抚的眼神。
所以她被带上战场的时候毫无怨言,所以她千里孤骑杀出重围寻药救父,可当父亲得了性命转醒,回给她的不过是一个厌恶的眼神,便让她拖着重伤的身子去打前锋…
她说战场上,她臂上的伤口崩裂,吃痛失了神,被身后的敌人一记大刀砍倒,深可见骨,站在城楼上的每一个将士都能看清她暴露在外白森森的骨头,敌人又砍了一刀,城楼上的父亲无动于衷。
有人实在看不下去,抽了支箭结果了那人的性命,她才得以翻身而起,拾了刀又冲向敌阵…
她说她那会其实已经明白了父亲不喜她,为了在战场上活下来,她瞒着所有人悄悄加练。所有的东西都练,刀枪剑弓、拳法、身法、骑术等等;每天努力多咽下几口掺着沙子的饭、在烈日下训练,只为了快点长高,这样杀敌时便不会过于吃力。不到十岁的孩子,日日如此,只为了活下来。
她哭的声嘶力竭,她说她不过想要得到父亲一个爱抚或者赞许的眼神,哪怕是怜悯的眼神也好,为什么这点卑微的要求都不可以。
她说若不是陛下看在母亲的面子上下了圣旨,她或许早就在将军府的后院化为一抔黄土,滋养后院的牡丹去了。
她说有时候她多希望自己的母亲还在,多希望自己能有个兄长,能让护着自己,能让自己的软弱有个安置的地方。
她说母亲是幸运的,不用历经这世事洞明,不用受这些苦,还有人惦记着,像她死掉了都没有人会记得,或许只有他那所谓的父亲记得用她的性命去给他换个功劳。
她说她有时候真的很想去陪着母亲,问问她或许不把她生下来是不是更好,那样她就不用受这些苦了…
她趴在桌上,眼角还带着泪痕,嘴里只喃喃唤着母亲,坚强如她,坚强的同一块玄铁的她,其实比谁都脆弱,她把自己用冷血包着,把自己伪装起来,不让任何人见到她的脆弱…
第二天酒醒后,她跑过来恶狠狠地威胁他,不许把昨天的事说给任何人,他点点头同意了,她也在他面前慢慢放松下来,渐渐在他跟前卸下伪装。
她说,我信你,所以我扔掉面具,尝试卸下所有伪装的坚强。
可是,面具戴得久了,就摘不下来了,除非伤筋动骨扒皮,撕下血淋淋的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