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誉听得清清楚楚,却又忍不住反复再三确定:“瘟……瘟疫?几成把握?瑄仪……有没有可能是一时诊错了?”
甄懿摇摇头,颇有深意地回眸看了一眼屋里的魏二,沉下声道:“还不是普通的瘟疫,是流疫。”
在场的人仿佛都被重击了一锤,愣在原地。
流疫。
前秦时期爆发过最为著名的瘟疫人灾,暴毙九千人,数日之内,全城皆亡。
后来,是前秦著名将领赵毅弃车保帅,断尾求生,将所有疫民隔绝在外任其自生自灭,方才保住了剩余人的性命,为此,后世争论不断,有的为此讨伐赵毅冷血无情不配为将,有的歌颂赵毅行为果断当机立断……
直到今日,谈起赵毅,争论仍然不休。
“可笑!小小丫头也敢妄下论断!”
只听后方传来一阵雄浑年迈的训斥声,一个年过花甲的银袍太医拄着拐杖,一脸正气的疾步向这边走来。
两鬓斑白,容颜苍老凋敝,唯有眉宇间的炯炯有神的气魄,还在顽强的支撑着他,傲立群人。
“许太医。”慕容衔向他点头示意,周围人纷纷跟着作揖,只有甄懿愣在原地。
“丫头,可笑矣!老夫许宣活了大半辈子,什么疾病怪症没见过,前秦的流疫,老夫也是亲自参与的,根本毫无关联!你少在这危言耸听!”
一席话说得很不给甄懿留余地,横了周围人一眼,开门便带着药童进屋。
“喂!老头……”甄懿扬手就想把他叫回来。
“瑄仪。”钟誉挡下甄懿高扬起来的胳膊,对她摇摇头,“这许宣太医是北辰太医署的太医令,先帝在时就对他颇为赞赏,他资历之深,可是旁人比不得的。”
钟誉朝屋里探了探头,见他已经在给屋里的魏二诊治,又缩回来:“这老头脾气很怪的很,之前请了他好几次,他都不肯赏脸,这回倒省力,不请自来了。”
甄懿有些忐忑地望了里边一眼,心中升起一股不安,撇撇嘴不说话。
“不必在意,许太医一向如此。”慕容衔以为甄懿感到委屈,满覆寒霜的脸上挂起一丝暖意,小声宽慰她。
“我不是为许太医之前对我的态度而感到不悦,而是那真的有极大的可能是流疫。”甄懿眼中的忧虑更加深,秀眉间紧缩不放。
她是担心这固执的老头,也会染上流疫。
“瑄仪,与其在这等着,不如我们先到前厅去坐坐,静候消息,如何?”钟誉眉眼舒展,提议道。
甄懿打量一番自己,眼下自己先去换洗了才是,可怕是他们并不信我,寻思了个由头:“你这大理寺,可有干净的衣裳供我换洗?方才给魏二施针的时候,不小心沾了点脏东西。”
“自然是有的,我这就让婢女带你下去换,等你换完了,就来前厅找我们。”
“好。”
甄懿跟着钟誉安排的婢女去了雅间,沐浴清洗了一番,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大理寺里有正合适甄懿女子的衣裳,要甄懿略感意外,打包起换下的衣裳,甄懿便去了前厅。
先前晕倒的魏二嫂子也在这里,正小声抽噎不停。
甄懿一身月牙云衫,外罩白色锦缎,仿佛周身有白雾般的缭绕,别样风雅。
甄懿前脚刚踏入前厅,钟誉便笑迎:“本来还想着你穿司遥的衣服,会略带怪异,现下看来挺别有风韵之感。”
甄懿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打扮,问:“这是司遥的衣裳?大理寺里怎会有她的衣裳?”
“司遥一向不安于现状,上回跟皇后娘娘吵了一架,离宫出走,便来我这待上了几日,这衣裳是她临走时没带上的。”
钟誉正笑着,透过甄懿目光在前厅前停下,许宣正寒着脸带着药童出来了。
钟誉一个箭步上前询问:“许太医,情况如何了?依您所看魏二得的究竟是不是流疫?”
闻言,魏二嫂子也扑了上前,泪眼婆娑:“太医大人,我家魏二,可还有的救?”
“这病虽属罕见,可依老夫看,并非什么流疫,待我开药几副,应该还有的救。”许宣扶住魏二嫂子,身旁的药童也跟着搀扶起她来。
“老头,不是的,流疫病初的征兆,就是魏二那般,况且他……”
“你这丫头,半个调子就敢行医诊病!老夫方才查看,是你用银针入穴,暂时吊住了他的命吧?不错,有此想法很好,但老夫是的的确确经历过流疫,姑娘年岁怕还不及老夫的孙女一般大,年纪轻轻,你是如何确定,那就是流疫?”
甄懿不为许宣的气势所压,上前道:“我是未曾亲眼见过流疫病人,但是根据书上所著,凡感染流疫者,全身紫青斑块,腹泻不止,虽然屋内并无呕吐物……但我在他身上闻到了呕吐异味……难道不是么?”
“书上所说,不可全信。的确,但丫头你可知这类病症,有极大的可能是青盲血瘀症?老夫断诊治病四十余年,难道还会出了错不成?”
“青盲血瘀症,多由肝郁气滞而精气不能升养于目;或因禀赋不足,纵情嗜欲,肝肾不足,精血耗损,目失涵养,而致神光泯灭。亦有命门火衰,以致脾肾阳虚,精微不化,不能运精于目,或头目外伤,脉络瘀滞,目系受损而致者。患者初起视物不清,似有薄纱遮挡,以后日渐加重,后由于穴道压迫而呈紫青色外皮,这与流疫根本毫无关系!”甄懿滔滔不绝地讲道,将自己心中所学悉数倾倒。
“那你是在质疑老夫?你口中所说的一切,难道老夫不知道吗?!笑话!”许宣闷地一记跺脚,双手大力拂袖。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野丫头竟也敢与北辰内外第一御医争论?
何来的胆子?!
氛围紧张,底下人倒吸一口凉气。
“那魏二,并无腹泻之状!”许宣道,气势如虹,吓得旁人不敢多言。
“他有的!只不过魏二嫂子用了药汤,覆盖了原先的气味而已,他是有呕吐之症!”
魏二嫂子摆摆手:“可在民妇喂药汤之前,不曾闻到什么呕吐之味啊?”
甄懿瞟了一眼魏二嫂子,狐疑。
许宣竖起眉,被眼前这个不依不饶的丫头,气的胃疼:“就算不如此妇人所说,这一切只不过都是你的主观臆测罢了,但凭表面症状就敢断定是流疫,岂不草率?人命关天!岂可凭你一己之见?”
甄懿气得急,但仍然不死心,赌道:“不知许太医信否,你且等上半个时辰,我以银针封穴,阻止他气血流窜,魏二定会出现呕吐之状!”
“胡闹!你为何能如此大胆?!你可知,气血不窜,他是要丧命的!即便能保住性命,若是魏二白白错过最佳救治时辰,这责任你如何担得起?”
许宣气得胡子都飘了起来,整个身子都颤颤巍巍的抖起来,饱尽风霜的脸颊上出现深深的质疑与愤怒,他行医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大胆之言论,简直背离医德!
甄懿定了定水灵灵的眸子,先前的焦急担忧悉数散去,直勾勾的目光挽上眼前的老头,一字一句恳切道:“大不了,一命偿一命。”
“瑄仪!”钟誉按捺不住心中的担忧,他一直挺相信她,许宣那老头年纪大了,误诊了也不一定,像如此草率地立下誓言,实在是有些莽撞了。
“丫头,你有这份骨气是不错,但是你一命凭何可以抵过魏二一命?”许宣苍老的声音里暗藏不屑,不耐烦地看了着自不量力的丫头。
慕容眸色里染出一丝不安,突然冷声开口:“许太医,本皇子替她担保,可否?”
甄懿看向慕容衔的目光炯炯,眼里的错愕悉数转化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知道她的本事,也了解她一向心细如尘,缜密非常。
所以,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再一次相信她。
为她担保,何须犹豫。
许宣脸色一凝,银袍微抖,露出不可思议之色:“殿下,可是当真要相信这丫头的话?”
“本皇子可像是出尔反尔之人,许太医?”慕容衔薄透的血唇微动,低沉的声音携带着极凉的冰霜寒意,仿佛让人如坠冰窖,不能自已。
极强的气势威压轰然而下,冷得让人钻入骨头的寒。
这是甄懿头一次听到慕容衔自称“本皇子”,他搬出了北辰皇子的架子气势而来。
或许是甄懿不曾见过他对旁人的样子,可是如此正儿八经的以身份压人,她还是头一次见。
钟誉瞅瞅甄懿,又瞄了瞄慕容衔,心似明月般勾唇一笑,意味不明。
甄懿心底升起一股暖意,仿佛有了天大的底气:“如此这般,那我便去了。”
说罢,甄懿拎起许宣身旁药童的医囊,没了影。
有他担保,好得很。
慕容衔眉眼舒展,底下的威压渐渐撤去。
“许太医,您老为魏二诊脉也劳累了,还请就坐。”钟誉妥帖地搀扶着许宣坐下。
茶也应景地沏上来了。
在一旁的魏二嫂子却不知是什么时候,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