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切都变了,我生活在姨妈身边,生活在姨妈所在的这个城市。我进了学校,进了一所特教学校。这里的校园与其它校园不同,校园不大,路边、操场边,都是树木花草,像个小花园。教室虽不大,却很整洁、明亮,坐在里面,可以嗅到窗外花草的清香、听到园中林间清脆的鸟鸣。而在这里上的第一堂课,更有意思:谈人生、谈梦想,说笑话、讲故事,——这所有的话题,都是围绕着一个人,这就是美国的盲聋哑女作家:海伦凯勒。海伦凯勒,这个名字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独特的人生经历,更是我闻所未闻的奇事!这位双目失明又双耳失聪的重中之重的残疾人,竟能成为一个响于世界的女作家,这大大的震撼了我的心灵,并使我生出许多许多从未有过的人生感触!正是这位奇人,也正是这第一堂课,便在我心中播下了梦想的种子。
两年的盲校读书生活,一晃,就快结束。在这两年里,我和翠翠姐几乎是形影不离。我们住一间寝室,睡一张高低床铺;早晨一块儿起床,一块儿上食堂,一块儿去教室……总之,不论做什么,我和翠翠姐都在一起。她在生活上帮我一把,我在学习上带她一层。我以前上过学,有汉文基础,学盲文很容易。可翠翠姐连一天学都没上过,一点儿文化底子都没有,一切都得从零开始,因而,学盲文要比我难、比我慢。
自从那晚与姨妈相认后,我们便不再出去卖唱了。姨妈临走时曾嘱咐我们,就呆在旅店里休息两日,她很快会来接我们。就在第三天的下午,姨妈果真来了。她叫了一辆的士,把我们接到她家。一走进她那干净整洁的屋子,我们便有一种归家的感觉。姨妈告诉说,这是她在幻城的新居,她刚从县里掉来,工作单位没有空房,便在这小区给她买了这房子。现在这屋子里只住着她一个人,两室一厅,挺宽敞又很方便。她嘱咐我们在这里千万别拘束,只当是自己的家。
这天的晚餐,姨妈特请来她的一位好朋友,专为我们做了几样好吃的菜。饭桌上,姨妈一边不住的给我们碗里夹菜,一边向朋友一一介绍了我们三个,并特讲诉了我和她相认的事儿。末了,她高兴的对朋友说:“我又有了一个女儿,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儿!”朋友也高兴的起身,并以茶代酒的向姨妈祝贺,也向我道喜。一时间,我不知说什么好,这样的场合我从没经历过,只羞怯的垂下头,傻笑着。姨妈见状,忙说:“好好!谢谢,谢谢这位郭阿姨!”我忙跟着说:“谢谢郭阿姨!”话一出口,我便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烧的厉害。姨妈、郭阿姨看着我,轻声笑道:“瞧,脸上红扑扑的!”胡勇哥和翠翠姐也跟着轻声笑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姨妈家的客厅里,和姨妈座在一起,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姨妈详细的向我询问了我们家以前的事儿,又详细询问了翠翠姐和胡勇哥的家庭情况。之后,姨妈便说出了她的想法与打算。姨妈说我们都还小、还年青,应该上学读书。“上学读书?我们能吗?”我和翠翠姐同声惊道。“当然能。”姨妈说:“你们不知道,这里有‘特教’学校,盲人、聋哑人都可以上学,和健全孩子一样!”她又告诉说,昨天她专去那个学校看了看,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她想明天就带我们去那里看看。
第二天我们赶早去了,在那花园似的校园里,姨妈带我们转悠了好半天。这是星期天,本市的学生都回家了,校园里显得很安静,四处都有清脆的鸟啾声。姨妈一手牵一个,胡勇哥跟在身后。我们漫步走着,听姨妈仔细介绍路边的花草、树木,介绍耸立在校园中央的那栋教学楼,还有周边的平房宿舍、食堂。哪一条路去宿舍、去食堂,哪一条路去教室、去操场,哪一条路通向学校大门……姨妈边说,边领我们走过去……一个上午,不知不觉很快就过去了,虽然已是太阳当空,可我们并不觉得热,沿路都是树荫,加上空气中还蕴含着一股沁人的芳香……因而,让我们在陶醉中忘了返回的时间。
起先,对上盲校还犹豫不决的翠翠姐,参观了校园后,便立刻答应愿意上盲校。就连不大说话的胡勇哥,见了这美丽的校园,也开玩笑的说:“我也真想进这个学校!只可惜,人家不会要我!”胡勇哥说的倒也是实在话,他真有些舍不得与我们分手。我和翠翠姐也一样,舍不得胡勇哥。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让我们真有了放不下的兄妹之情!至于胡勇哥,姨妈也给他找到一个专学二胡的培训班。姨妈夸胡勇哥的二胡拉的好,只需行家加以指点,就会拉的更好。她还鼓励胡勇哥说,这也是一门难得的技艺,只要肯学、肯下苦功多练练,以后不愁没事做。(半年后,胡勇哥果真考进了县剧团,成了一名专业琴师。)
这两年里,胡勇哥只要有时间,他就赶来看望我们。现在我们也快毕业了,毕业后做什么?这是我和翠翠姐常议论的话题。好在我们已成了这个城市的人,在我们面前还是有可选择的出路:一是,进盲人工厂;一是,等下一期的盲人按摩培训班招生。按翠翠姐的意思,就进工厂算了。她说她已经十八岁了,到了自食其力的年龄,不能再等。况且,一个视力残疾人,能进工厂担工人,也是天大的幸事。她老是跟我开玩笑说:“都这么大年龄了,还上盲校读书,真不好意思!唉,谁要自己舍不得小妹,就让人笑话去吧!”
眼下,我和翠翠姐正忙着准备毕业考试。我们这个盲文班,共有七名学生。按正常的学年制,我们这个特教学校和其它普通学校一样,也是五年的时间。我和翠翠姐是在中途插班进去的,因而,我们只上了两年盲校。两年的盲文学习,我们基本上掌握了:盲文,这门特殊的书写文字。这一次的毕业考试,语文的作文题目就是:‘盲文给你带来了什么’。老师针对这一命题,曾向我们提示说:“这题目看起来很容易写,而要写好、写生动就得动动脑筋,用心去思考。”
我们的老师姓王,是一位很有学文、又很受我们学生爱戴的、年近六旬的长者。说起他的不幸,更令人往昔:已经上了大学,却突然患上严重的眼疾,最终倒置双目失明。之后,他只得转学盲文,便有幸成了一名盲文教师。王老师是外地人,二十几岁就来到这个城市,几十年了,一直过着独身生活。以前年青,生活上的事都是他自己料理。如今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太好,学校领导便帮他请来保姆,专给他料理生活。王老师非常热爱他的教学工作,对我们这些年龄不等、文化程度也不等的盲人学生,他特别细心、耐烦的一个个反复的教,直到每个学生都弄懂、弄明白,他才罢手。别看只有几个学生,要做到这一点,实在不容易!当初我和翠翠姐插班进来,王老师了解到我俩在文化程度上的差异,并特意为我们做了教学上的周密安排。而,我们进盲校上的第一堂课,便是王老师专为我俩有意布制的。(这事儿,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为了不辜负王老师的良苦用心,我和翠翠姐决心要把这篇作文写好。“怎样写呢?”私下里,翠翠姐常这样问,她很是担心自己写不好。这天在寝室里,说起作文的事儿,她又着急的问道:“怎样写呢?”我笑道:“又来了!老是挂在嘴边,谁知怎样写?”我说着,起身把手里正在翻看的一本厚厚的盲文书,捧到翠翠姐跟前,“来,先看看这上面的文章。”翠翠姐推开书,笑道:“饶了我吧,一看书就头晕、就要睡觉。”我忍住笑,说:“不多读书,怎写的好文章?就像我们唱歌一样,多听听别人唱,自己才能唱好。”“对呀,还是小妹说的在理!好吧,为了写好这篇作文,我是该多读读书,不但读,还要像小妹那样,认认真真的读。就是写不好,最起码我们也要做到向老师说的那样:用心思考过。”翠翠姐说着,伸手把书拿过去,接着说:“看看,能读这么厚的一本书,这就是盲文带来的好处。以前我不能上学,一字不识,完完全全的一个‘白丁’。”“喔,翠翠姐果真成了个有文化的人——都会用‘白丁’二字了!”我笑道。“好啊,你又打趣我!”翠翠姐笑着放下手里的书,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顺势把我拉到床边,并按到床上,用双手在我腋下使劲的瘙痒痒。我咯咯的笑个不停,边笑边向翠翠姐求饶。突然,我想起海伦凯勒的老师,就是这样教她认识这个“笑”字的。我便笑着喘着,一叠连声道:“喔,老师!喔,老师!喔,老师!”翠翠姐越发不依不饶:“什么,还叫我老师!看我,不好好整整你……”我忙解释道:“别,别……我不是……不是……我,我记起了,记起了海伦凯勒,海伦凯勒……”“哦,是吗?对对……”翠翠姐口中应着,两手便停住了,随即把我拉起来,笑道:“你说的是她的老师用瘙痒的方法,让她认识了这个笑字,是吗?”我一边捋着散在额前的短发,一边嘻嘻笑道:“是,是!你这一瘙痒痒,也让我知道怎样写了。”“哦,怎样写?”我止住笑,一本正经道:“你说,海伦凯勒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强人,不都是有了这位最最好的老师吗?”“是啊,是啊!没有那位老师,也就不会有这个海伦凯勒。”“这就对了!”我说:“你看,我们不也一样吗?”“不错,”翠翠姐道:“老师是教会了我们盲文,可是,我们的作文题目是:‘盲文给你带来了什么’,着重要写的是盲文,而不是老师。”“对呀,你这一说,把我弄糊涂了!”我垂下头,凝神想了想,忽然大声道:“书,书,书!”翠翠姐以为我要书,便把书拿过来放到我手上,说:“怎么,舍不得?”“不是。我是说,我们能看书,书上有好多好多的知识,让我们够用的了。王老师不是说过:知识就是力量!还有翠翠姐,你刚才不也说,能读这厚厚的一本书,这就是盲文带来的好处吗?”“对极了!”翠翠姐拍着手,笑道:“你这一提醒,让我想起在收音机里听到的一句话:书中自有黄金屋。看看,黄金屋!可见,书是知识的宝藏、也是财富的宝藏!”“是了,是了!”我兴奋的说道:“那盲文,盲文就像给我们再造了一双眼睛,能让我们重回到书中——知识的海洋里遨游。”翠翠姐也欢呼雀跃起来:“喔,喔,喔!太棒了,太棒了!盲文,‘盲文给我们再造了一双眼睛’。”
于是,我们立刻安静的坐下来,拿出纸、写字板,还有锥子似的笔,便寻着这条思路,开始构思起我们的毕业作文……
那一下午,还有那一晚上,我们都呆在寝室里写,没有人来叫我接电话。(每逢星期五下午,姨妈都会打电话来:或告诉我明天来接我们回去,或问我们需要什么明天送来。)起先没接到姨妈的电话还有些不安,后来我想起姨妈出差了,心才踏实下来。心踏实了,加上又有通畅的思路,写起来便十分顺手。平时不大爱写作文的翠翠姐,这一回也写得很顺。我们各自坐在自己的小桌前,认认真真的思考、认认真真的下笔……时而埋头“咚咚咚”的在字板上写,时而停下笔、仰面静默沉思,有时我们也偶尔回头交流几句,便很快沉静在自己的思绪中。
这篇作文,我和翠翠姐都打了满分。这是我在盲校用盲文写的最好的一篇作文,翠翠姐也一样。我们从各自不同的、短暂的人生经历落笔,挖掘出了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感受。正是在这篇作文里,我的梦想开始萌芽。回想我们家的遭遇,回想我自己的不幸,回想在这遭遇、不幸中所遇到的好心人、热心人,心中便充满了、用千言万语都难以表达的感激之情!如今,有了盲文,学会了盲文,我便可以用手中这支特殊的笔:尽情的书写,尽情的描绘,尽情的讴歌。
是的,我还要给妈妈写信,把这一切的一切,都告诉她,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