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算把这首诗写成了,标题很直白:《我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诗句也很简单明了:
我是一颗小草,清晨那亮亮的露珠就是我的眼睛;我是一朵小花,黄昏那透明的花瓣就是我的眼睛。
青春的火焰在蓝天上闪烁,生命的清泉在碧波里荡漾……
谁说我不见明丽的春天,小草不是在春天里生长!谁说我不见温暖的阳光,小花不是在阳光下开放!
这是我头一次学写的一首诗,只有这么几行,读起来还算顺口,自我感觉好像有那么一点诗味,只是还拿不准算不算是一首诗。可是在那个毕业联欢会上,我却没能把它拿出来朗诵。说起那次联欢会,实在是天不作美!刚进行了一半,天却突然变了,乌云滚滚,眼看有一场大雨就要降临,联欢会只得在合唱声中草草收场。非常遗憾,不但我用心写的诗没能朗诵成,就连我和翠翠姐准备的歌曲也没来的急唱。
之后,为了躲雨,我们七名盲生,却不约而同的聚到了一起。大家都非常兴奋!说是不约而同,其实都是有心相聚。大家亲热的在一起,相互问了问各自毕业后的去路,又互赠了——早就准备好的小礼品。我们七名学生还从没像这样亲近过,眼睛看不见,相互接触不方便,因而便无法深交。眼下就要分手了,大家便打破各自的羞怯与矜持,七双手便真诚的握在了一起,相互祝福,相互留下美好的赠言。
雨住后,本地的学生就陆续离开了学校。我和翠翠姐,另外还有两个外地男生,也都回到寝室,等候家人来接。我们要等的家人是姨妈。姨妈在电话里说晚上开车来接我们,她要我们收拾好行李,只等车来。这时候我和翠翠姐都默默的在寝室里来回收拾着我们的一些零散的小东小西,这里摸摸、那里瞧瞧,唯恐有什么宝物掉在了这里。实际上,我们的行李早就收拾好了。眼下,我们是在与这些陪伴我们两年的寝室所有的东西“握手”告别。马上就要离开这间我俩朝夕相处了七百多个日日夜夜的小屋,心中真有些恋恋不舍!这屋子毕竟是我们共同生活的地方,在这屋里我俩一起哭过、一起闹过,更多的是一起快乐过!而这一去,我们还会在一起吗?大概,大概不会在一起了。我好害怕,害怕翠翠姐会离开我,没有翠翠姐牵我走路,我一个人是万万不敢出门!我在心里惆怅着,翠翠姐过来牵住我的手说:“已经没什么东西可收了,时间还早,我们去园里走走吧。”于是,在这最后的时刻,我俩便踏着雨后满是泥泞的小路,沿着树木花草,默默无语的来回穿行,来回与它们告别……
姨妈的车子不到天黑就来了。小车直接开到我们寝室门前,那个司机赵叔叔和姨妈一道下车来帮我们拿行李。行李不多,除了简单的衣物、铺盖外,再就是几小捆盲文书。赵叔叔一个人就抢着搬完了。姨妈便牵住我和翠翠姐,向走过来的老师、校长迎过去,和他们一一握手寒暄,并向他们表达了真诚的谢意,而后便告别、上车。这辆小轿车我们早就坐熟悉了,每回上姨妈家都是这辆车接送我们。姨妈告诉我们说,这是她们局里的车,只要姨妈开口,局长立马就会点头答应。局里人都知道,姨妈有两个在盲校读书的侄女,因而,谁都不会为此事计较。车很快就到了姨妈居住的小区,照样是赵叔叔帮着把行李拿下车,又将行李搬上二楼姨妈的家里。
姨妈家仍是她一个人。一走进屋,便有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姨妈很爱整洁,整个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平时她很少呆在家里,因工作忙,又经常出差,家中多半时间空着。可她一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收拾房屋。眼下属于我们的这间卧室,已让姨妈收拾好了。床上铺着一床新凉席,两个枕头整齐的并排放着,两边的床头柜上擦的干干净净,上面只放了一盏台灯。
这张双人床铺,是姨妈专为我们准备的,每到休息日,只要姨妈没出门,她就会把我们接来玩一整天,第二天再送我们回学校。到了寒暑假期,我完全呆在姨妈这里,没回过小镇——姨妈家已成了我的家。翠翠姐为了陪我,也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这两室一厅的屋子,我已经摸熟悉了,而翠翠姐比我更熟悉。她毕竟有一只眼睛还能看到一点,从小就学会了做家务,每回来到姨妈家她都要帮着拖地、擦桌椅,吃完饭,她就抢着洗碗、收拾厨房。寒暑假里碰上姨妈工作忙时,她还担起了烧火做饭的事。
现在,我们的行李都放好了,翠翠姐便到厨房去给姨妈帮忙。姨妈也不客气,便要她帮着洗菜。自从姨妈认下我后,同时也认下了翠翠姐和胡勇哥。姨妈说,她正感一个人过孤单,这下子好了,有了侄儿侄女,让她这冷清的屋子一下热闹起来。人多了,姨妈一个人在厨房忙不过来,翠翠姐便主动去给姨妈帮忙。起初,姨妈不知道翠翠姐会烧火做饭,还不敢放手让她做。之后,见她洗菜切菜都很利索,烧出的鱼肉真的是色香味美,姨妈见了好不高兴,便一叠连声的夸翠翠姐不错、很能干,并说以后有客人来就请她这位小厨师来帮忙。
不一会的功夫,饭菜便做好了。三菜一汤,姨妈还客气的说很简单。翠翠姐笑道:“一人一盘菜,另加这一大碗排骨汤,还要多少才算不简单啊!”姨妈也笑道:“要一人两盘菜才行。你们才回到家,需要好好补充补充营养!”她说着,便用干净筷子给我和翠翠姐碗里夹满了菜。“吃罢,吃罢。都饿坏了吧?”她催促着,把筷子放到我手里。我拿起筷子,便大口大口的吃起来。姨妈的饭量很少,很快她就放下了筷子,只一旁看我们吃,还不住的给我们碗里夹菜。等我们吃完饭,她便给我们碗里一人舀了一大碗汤,放在我们面前,要我们慢慢喝。
“今儿我来洗碗,你就别管了。”姨妈对翠翠姐说:“你可是客人了,过些日子就要去工厂上班。”“喔!真的?”翠翠姐惊喜道:“那,小妹和我……”姨妈忙说:“不。她暂时等一等,反正年龄还小。”听姨妈这样说,我的心不觉“咯噔”了一下,知道姨妈先前跟我说的话,已成了事实。心中不免仍有些不乐,可是,嘴里却还是随姨妈的意思,忙向翠翠姐道:“是的,我年龄还小,可以等一等,不要紧的。你先去上班,等你都熟悉了,我来了,你还可以带我。”
这件事我心里是有底的,之前姨妈单独和我说过这事。她告诉我,如今工厂已没有从前那样红火了,本来就闲人多,怎好再招人进厂。没法子,好说歹说,最后总算答应只收一个。当时我便向姨妈说了,就让翠翠姐去,我知道翠翠姐极想早点参加工作。姨妈也是这个意思,见我这样爽快的把这个名额让给了翠翠姐,她便十分高兴的把我揽到怀里,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口中直夸我懂事,并嘱咐我不要把这实情告诉翠翠姐。
现在,翠翠姐听姨妈说我年龄还小,暂时等一等。又听我也是这样说的,她便真以为是我年龄小了一点,只是暂时不能进厂,便也不再多问了。饭后,她仍抢着洗碗。她说马上就要工作了,心里特高兴,越发想做事儿。并十分诚恳的对姨妈说:“您别拦我——我是在姨妈家,帮姨妈做点儿家务事是应该的。您给我帮了这么大的忙,我一点儿客气也没讲!您要再不让我做点事,我可真不好意思在这儿呆了!”姨妈笑了,她对翠翠姐说:“那好!只要你在这儿,我便闲着什么都不管,家里的事就都让你去做。”“就是嘛,这样才是我的好姨妈!”说罢,翠翠姐也笑了。我一旁听着,也为翠翠姐高兴。只是想到以后的日子,没有她在身边做伴了,心底的担忧与惆怅又涌上了心头……
后来躺在床上,我便撒娇的搂住翠翠姐,口中不住的叹道:“唉,唉!往后的日子,没有了你这个带路的好姐姐,我可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翠翠姐轻声笑了,她咬住我的耳朵说:“干脆,要姨妈给你找个眼睛好的男朋友……”“什么?人家说的是真话,你这个当姐姐的,不安慰别人一下,反倒拿人家玩笑!”我把脸埋在她的肩头生气道。“谁玩笑了?我说的也是真话!”她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你看,以后你总要嫁人,我们分开是迟早的事。”我噗哧一声笑了,“原来是翠翠姐要嫁人了!”“诶,小声点儿!”翠翠姐忙提醒道。“哦,是了!”我忙压低声音埋怨说:“都怪你——人家跟你说的是正经话。”“好了,好了!”翠翠姐轻轻拍抚着我的背脊,宽慰道:“我们只是暂时分开,过些日子不又在一起了?我们还是住一个宿舍,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和在盲校一样。”“这倒是。可是……”我顿了顿,便对着她的耳朵说:“可是,你要出嫁了怎么办?”“刚才还在怪我,现在你又来了!”翠翠姐揪住我的耳朵,低低的声音笑道。“我可是说的真话!”我一本正经道:“你没听说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知你和胡勇哥谈得怎么样了?”“嗨!你这个小妹……”她放开我,不说也不笑了,转身仰面躺着。“怎了,我说错了吗?”我以为翠翠姐真生气了,便后悔自己的话说的太冒失。我小心的伸手摸住她的胳膊,轻轻推了推,很抱歉的说:“对不起,算我说错了!”她侧过头来,向我叹道:“唉!哪里是你错了?你不知道,我正为这事烦着。”“哦!”我吃惊道:“是,是胡勇哥欺负了……”“哪里的话!”她赶紧接过话说:“胡勇哥这么好的人,怎会欺负我?是我自己跟自己心烦!”“那,为什么?既然胡勇哥这么好,你还心烦?”“就是因他太好了!”“这话怎么讲?”我奇怪道。她轻声叹道:“唉!好吧,你这个小精灵,什么都瞒不过你。我跟你说,要是在乡下我肯定跟他。可现在不同了,他是剧团里的专业琴师,要娶了我这样一个盲人,岂不让人笑话他!就是为了这事,我才心烦:想放手,又舍不得!不放手,又不忍心让他受委屈!你看看,我该怎么办?”“喔,原来为这事!”我轻声笑了。不过心里还是很敬佩翠翠姐,只在为胡勇哥着想。“那,胡勇哥……我猜他不会有这种想法。”我说。翠翠姐抬高了声调,很自信的肯定道:“你猜的不错,他当然不会这样想。”“这就对了!你何必还自寻烦恼呢?”“小妹倒挺干脆!”翠翠姐笑道:“要是你,也会和我一样!”“那就把胡勇哥让给我,试试?”我也笑道。“你呀!”翠翠姐忍不住咯咯笑着,伸出胳膊把我搂住,说:“从现在起,胡勇哥就属于你了!”“可是,胡勇哥不要我呢?”翠翠姐笑道:“人见人爱的小妹,谁都会要!我就多想要你,可惜,我要是个男生就好了!”“那,你就拿自己当个男生吧!小心,我可要缠住你了,不准你嫁人!”我说着笑着,也伸出胳膊把她搂住。“嘘,小声点儿!”她用手掩住嘴,悄声说:“我听见姨妈从房间里出来了。”我赶紧止住说笑,紧张的听姨妈的脚步声进了卫生间,这才松了一口气。“好了,别闹了!”翠翠姐说着,推开我,便做起身来。“你也要去卫生间?”我问。“和你闹热了,起来凉快一下。”她轻手轻脚的下床到窗前站了站,回到床上小声告诉我:“今儿的月光好亮啊!已经照进屋来,就在我们床边!”“哦!那我们刚才的话,不都让月亮听去了?”“是啊,都让它偷听去了,真是羞死人的!赶快睡吧。”她说着,躺了下来。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便悄声向她道:“这一回,你可要在这里多呆些日子,多陪陪我!”“行,行!”她满口应着:“反正离家已经习惯了,迟点儿回去也没事。”顿了片刻,她突然问我:“诶,这一次你跟不跟我一块儿回小镇,去看望张大妈?”
提到大妈,我真有些惭愧!自从离开小镇后,我再也没回去过了。不过,我早就打算着等自己能赚钱养活自己的时候,就回小镇去看望大妈。大妈在我心中占据着一种不同寻常的位子,就像我的母亲。我不会忘记她,只是还没有条件,回去了,反倒给大妈增加麻烦。眼下翠翠姐又向我问起这事,我想了想,叹道:“唉!好长时间都没见大妈了,真想跟你回去看看!可是……可是现在不行,都是花的姨妈的钱!等以后有出息、能赚钱了,再去看望大妈。”“这倒是实话!”翠翠姐赞同道:“到时候,我们俩一块儿回小镇,我也多想看看大妈。当初,还是大妈牵线让我们走到一起的!”“是啊,是啊!要不是大妈让我结识了你和胡勇哥,那,怎会有今日!”“是啊,是啊!要不是大妈,怎会有今日!”我和翠翠姐连声感叹着。而后,我们又悄声忆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在感念大妈的思绪中,我便甜甜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