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姐是我们女生中最大方的一个,要说就说、要唱就唱,男生之所以爱到我们寝室来,就是有她这个热闹人。她的嗓音脆极了,说话、唱歌就像百灵鸟似的,那么悦耳、动听。可美中不足的是,她唱歌有个毛病,音总是唱不到那么准,有时还跑一跑掉,因而大家越发爱逗她唱歌。她了,虽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却无所谓,反正爱唱歌,想唱就唱,放开嗓子、高歌一曲……那个美呀、那个快乐呀,就像小孩子在游乐园尽性的玩耍了一番似的。当然,她的乐感还是很强的,正如李姐说的那样,只要她想学的歌,听上一两遍就会唱了。虽说她是先天性的眼盲,什么都没见过,但她却非常的好学好问,尤其对歌词,她特别偏爱;只要是她喜欢的歌,那歌词的意思,她是一定要弄懂、弄明白的。为此,她不耻下问的曾向我问过几回。她说我的年龄虽小,但我的眼睛是半路坏的,看得多、见得多。
记得,有那么一回,是在夜里,她曾悄悄的把我拉到屋外不远处的一颗树下,向我问起一个奇怪的问题。(那是在上培训班的第二年的九月。)刚过了中秋节,天气虽然还有些热,但早晚还是很凉爽的。这天晚上,大家都睡的很早。因白天没午睡,一到夜里都觉得很疲倦,一个个便早早的睡下了。不知怎的,我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便悄悄起身,随手拿起枕边的一本书,坐在床上翻阅起来。不成想,还有一个睡不着的,那就是对面床上的黄姐。她的耳朵特别的灵,我轻微的响声,她都听见了,便也悄悄起来,摸到我跟前,一面轻声叫我,一面伸手摸住我的胳膊拉我下床。我还以为她要上厕所,拉我去做伴,便不声不响的穿上长裙、随她出了屋门。
一到外面的道上,她就咯咯的轻声笑道:“对不起啦,柳条儿!反正你也睡不着,正好我又想起一首歌,要向你请教了。”“你这个黄姐,神神秘秘的干吗?像做特务似的!”我也轻声笑道:“在别说请教了,要再说,我就不理你啦!”我们说着,没注意已走到一棵树前,让黄姐撞上了,她呀了一声,随即便又咯咯的笑起来。我忙问她撞疼了没有,她笑着说:“这算什么?碰碰撞撞,是常有的事儿,哪就这么不经磕碰?”我便伸脚探了探路,感觉是在小路边,离我们宿舍有了一定的距离,我便拉住她停下脚步。于是,我们就在那颗树旁站住了。
“就站在这里?”黄姐说:“这路边人来人往的,说话多不方便呀!”“什么时候啦,哪里还有人来人往?”我笑道:“你听,这院内多安静!除了能听到周围草丛中的虫鸣声,还能听到什么?再说我们又不是谈恋爱,还怕别人……”不等我说完,她抓住我的手臂使劲捏了一下,便笑道:“我们就是谈恋爱——我们的悄悄话,比谈恋爱的悄悄话,更怕人听去!”“喔,是吗?”我笑道:“快说,看是什么重要的话,别让我等急了!”“别急,别急!你听——‘现在时刻晚上九点二十八分’,听到了吗?才九点多钟,时间还早的很!”“哦,你把表都带出来了?”“不带着它,怎么能掌握时间呢?还有这个,”她把一把纸扇子递到我手中:“拿着赶一赶蚊子。”我笑道:“连这赶蚊子的东西都准备啦!”“不准备怎么行?要把我们的小妹妹咬坏了,那可糟了,赶明儿再想请都请不出来了!好了,言归正传吧——你可别笑话我啦!”
她沉吟了一会儿,想了想,方才开口道:“我想问你,那银色,是一种怎样的颜色?”“什么?”我一下子愣住,心中好生奇怪:她怎么想起问这个?银色,一种怎样的颜色?这可把我问住了。我想了想,便问道:“诶,黄姐!你怎么会想到问这个颜色?”她说:“那歌词里不是说:‘太阳太阳像一把金梭,月亮月亮像一把银梭’,那金梭是金色的吧?那银梭是银色的吧?太阳的金色,我能感受到!而月亮的银色,我却怎么也感受不到!”
“天啦!”我在心里惊呼道,颜色还能感受到?我想,除了眼睛:视觉的感官外,想不出人体还有什么器官能感受到五彩缤纷的颜色。我十分新奇的向她问道:“那,太阳的金色,你是怎样感受到的?”她想了想,说:“很简单的,只要往太阳底下站站,人人都能感受到。”“哦,原来是这样!”我在心里恍然道,口中仍新奇的向她追问:“什么?往太阳底下站站,就能感受到?那,你仔细说给我听听。”她摇着扇子,缓缓说道:“嗯,你看,那太阳的金色,冬天和夏天是孑然不同的。夏天的金色太艳了,艳的像火,灼灼的烤人。冬天的金色又太淡了,淡的没有力,像一层薄纱披在身上。而春天和秋天,那金色似乎恰到好处:有时像一只温柔而有力的手抚在肩头;有时又像一阵……一阵醉人的香风洒满全身。”说到这儿,她停住,便咯咯的笑起来。我也忍不住随她笑起来。
笑罢,不等她开口问,我便抢先道:“哇,黄姐,你说的太好啦!真的太好啦!像个诗人似的。亏你——这么细心——又这么用心的去感受!”“喔,是吗?都说对啦?”黄姐高兴到,并拿扇子使劲的扇了两下飞来的蚊子。接着,她认真的说道:“这些感受,可不是让我琢磨了好长时间,才琢磨出来的!可是,那银色的月光,我却一点儿感觉也找不到!前儿中秋节,那么好的月光,我一个人偷偷的出来站了好一会儿,还是找不到感觉!”“喔,前儿晚上你偷偷的出来呢?”我吃惊道,心里实在佩服她的执着。
“唉,月光哪里能像太阳光那样!”我暗自叹着,面对眼前这位什么都没见过的黄姐,我真有些为难了:怎样和她说呢?告诉她银色的月光只能用眼睛看?不不,不能让她失望!可是……我一面想,一面靠在了树干上,并仰面望着天空,猜想着:今夜的空中,肯定是有月亮的。可是,没有眼睛看,又如何去感受、感觉呢?
一阵晚风吹来,我便感到一股清凉的气息散遍了全身!这种清凉的感觉,让我不觉记起,小时候,和妈妈在洒满月光的院子里乘凉的情景:仰面躺在竹椅上,两眼出神的望着月宫里那颗怎么也砍不断的大树……耳边回想着妈妈轻柔的声音,悠悠的、缓缓的……晚风吹来,凉凉的,整个的人,就像浮在了水中……
是啊,在屋里的暗处,往院子里看,那银白的月光,不就是一湖清澈、透明的水吗?
对呀,我怎么就忘了呢?“月光如水,月光如水!”我兴奋的一把抓住黄姐的手,连连告诉道。“喔,月光如水?”黄姐惊喜道:“是不是像夏天的水那样,清凉凉的,感觉很舒服?”“是啊,是啊!”我赞道:“黄姐说的对极了!就像夏天的水那样清凉凉的很舒服!”“那,今晚肯定有月亮。”黄姐高兴的说:“我已经感觉到了,那银白如水的月光,正照着我们,好像清凉凉的水泼洒在我们身上,舒服极了!”“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我说:“今儿才阴历十七,不仅有月亮,而且月亮一定还很圆很大,那月光也一定很亮!”“诶,是不是最亮的月光,让人感觉最凉?”
黄姐这突然的提问,使我惊愕住:最亮的月光,让人感觉最凉?可不是!想想,在我记忆的屏幕上,不是还映着那片最亮而又最凉的月光吗?
就在这片月光中,我看到了青石镇小学后院的那栋平房,看到了我们从前的家,还有家门前的那个洒满月光的小院落……院落里摆放着几把椅子、围着一个小圆圈,圆圈中间放着一把方凳、凳子上面摆着一盘用小刀分成几块的月饼……这月饼始终摆在上面,周围的椅子也始终空着……这么好的月光、这么好的月色,却没有赏月的人!唯有静静……唯有静静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始终在那里盼着、等着……等着、盼着……
中秋之夜,月圆、家圆的日子,可是我却看到了这幅悲凉的景象!我虽喜欢月亮,却不喜欢那个中秋的月亮——它为什么那样圆、那样亮?圆的让人心碎、亮的让人心寒!
我在心里感叹着,身旁的黄姐拽了我一下:“诶,柳条儿,你愣着干吗?我说错了吗?”我猛然回过神来,忙转向她道:“不不,黄姐没说错。我是在想以前,眼睛还没坏的时候,我曾见过的最亮的月亮。”“喔,吓了我一跳!原来你在想那最亮的月亮!”黄姐笑着说:“能不能说我听听:用眼睛看,和用身体去感受,有什么不同?”“这个,我说不清楚,我只知道眼睛看是直官的。月光最亮的时候,就跟白天一样,什么都看的清清楚楚,连阴影都是一样的。”“阴影是什么?”“阴影,就是倒映在地面上的影子。比如:屋影、树影、人影,等等。凡是有形的东西,不论在阳光下还是在月光下都会有影子。”“我知道,白天阳光下的树荫,是夏天行人的遮阳伞。”“对对!黄姐真有想像力,那枝叶茂密的树荫,还真像一把遮阳伞!诶,黄姐,你这么好学,要是眼睛好肯定是个有学文的人!”“唉,别这样说!我生下来眼睛就看不见,从没那样想过——想了也没用。我只想能自食其力、能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就行了!”“喔,难怪你这么爱唱歌!”“是啊,唱歌不仅让人快乐,而且还能让人获得精神上的享受!”“这么好?那,从今儿起,我也要跟黄姐学——你会唱的歌,我都唱不到。赶明儿把这首金梭银梭的歌教我唱,我听过这首歌,挺好听的,就是没学会!”“不是没学会,是你根本就没学。我知道你挺会唱、也挺爱唱,而又这么聪明,哪有学不会的?当然啦,这是一首老歌,你恐怕唱的都是新歌。而我老歌新歌都爱,只要是自己喜欢的。这首歌就是我特喜欢的:爱听、爱唱,更爱那歌词。你看:太阳、太阳像一把金梭,月亮、月亮像一把银梭……这金银两色,虽然对比性很强:一冷一热,但那光亮都会给人一种美好的感觉!想想,我们失明的人,虽处在黑夜里,但夜晚也会有明亮的月光——我们手中握着的就是一把银梭!所以,只要我们在生活中用心去体验、去感受,那幸福、美好的感觉就会时时伴随着我们。”
“哇,哇!黄姐真行,真行!实在说的好极了——黄姐现在就成了一个有学文的人啦!”我惊呼着,伸开双臂将她搂住:“黄姐,明年的中秋节你不要一个人偷着出来——让我们一块儿出来、一块儿赏月、一块儿去感受月光的美好!”“看你这个柳条儿,把我搂这么紧干吗?”黄姐咯咯的笑道:“让我喘不过气了!搂搂抱抱的,我们真成了恋人啦!”“是的,我们是成了恋人——成了月光的恋人!”“喔,月光的恋人!”“是的,月光的恋人!”
我们同时仰起脸,凝望天空……霎时,我仿佛又看见那个熟悉的、映照在——小河里的白月亮。白月亮已升上中天,就悬挂在我们的头顶上,那银光闪闪的月轮中,有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正含笑的注视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