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被巨浪卷走，也没有被抛进深渊，我却把妈妈带进了无边的苦海。
当我从昏迷中渐渐苏醒、脑中并有了一些模糊的意识时，浮现在我眼前的就是妈妈……妈妈那双充满忧伤的眼睛。
当时，我好像处在似醒非醒、似梦非梦的状态里。我只感到自己似乎躺在一片柔软的沙滩上，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没有风，也没有浪，海安静的如同睡着了一般。海水在夜色的笼罩下，成了一片墨色，泛着黑油油的光亮。
我仰面躺着，浑身懒洋洋，不想动弹。而心里却很不踏实，不知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想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正当我惶惑、焦虑不安时，突然，一道雪白的亮光在我眼前闪现，我惊讶的抬眼望去，只见一轮又圆又大的白月亮正挂在我仰面的天空上，熠熠闪烁着！那晶莹洁白的月盘，那清澈柔和的月光，看上去好熟悉、好亲切！我凝神望着，望着……忽然发现妈妈就在那月光里——那双清澈的黑眼眸正忧伤的迎望着我！
可不是！在那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中，妈妈这双充满忧伤的眼睛一直焦虑不安的在凝望：望我回家……望我归来……望我从噩梦中苏醒……妈妈就那样不吃不喝的守在我身边，焦急、心痛的望着，望着……直到天明……
这一切，这一切都是奶奶告诉我的——奶奶是要我千万别在妈妈跟前哭。那时我已完全清醒过来，也完全明白了自己面临着怎样的一个残酷事实。
那是一个宁静的早晨，是早晨吗？我不知道。反正天明天黑我已分不清了！我只感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鼻息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我微微张开眼睛，却又立刻闭上。我害怕，害怕眼前的世界会扰乱我此时内心的宁静。宁静中，我听到了几声犬吠，听到了几声鸡鸣……我感觉自己仿佛披着晨雾，踏着湿漉漉的草地，穿行在空气新鲜的草木丛中……刚刚露出面的太阳，把它的光洒在那片满是鸟巢的树林间……鸟儿们醒了，开始伸展翅膀，展示清脆的歌喉。“叽叽啾啾，叽叽啾啾……”瞧，这些鸟儿多快乐呀！我要能变成一只小鸟、一只会唱歌的百灵鸟，整天无忧无虑、快乐的歌唱，那该多好啊！鸟儿们会生病吗？不会吧，看它们这么快乐，哪里会生病？更不会像我这样……
我，我是病了吗？怎么会躺在这满是药味的床上？我想啊，想啊……忽地我记起，记起了：那金黄的野菊，那雪白的小花，还有，还有静静分的月饼……是啊，是啊！我是偷着，偷着上山去给爸爸送月饼……怎会突然遇上风暴？那闪电，那雷鸣，多吓人啊！我实在搞不明白，去时天气还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了呢？难道是自己错了，不该偷着上山？可我是去探望爸爸呀，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而爸爸……爸爸若有灵，怎么不来救我？对了，爸爸好像来过？是的，爸爸来过，来过……可一打雷，爸爸就不见了！不知他看见那盘月饼没有？还有那野菊，那小花……不用说，这一切都被风雨摧毁了！是的，摧毁了，摧毁了！我跑啊，跑啊……后来……后来还发生了什么事？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想到眼睛，我下意识的张了张眼，四下看看，眼前仍是一片黑！我又使劲的把眼睛张大，再张大……正这时，忽听有人在叫：“霞霞，霞霞，霞霞醒了吗？”我听出是奶奶在叫我，便将惊喜的目光投向奶奶！这下子我可完全明白了：我的眼睛真看不见了。先前妈妈叫我，我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看不见妈妈！我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虽感觉妈妈就在面前，觉得她的手还在轻轻抚摸我的脸……可我仍然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而此时，我真真切切的感到奶奶就在我跟前，可我却看不见，看不见奶奶！我凄楚的叫着：“奶奶！奶奶！”泪水便顺着眼角成串的滚落下来。“好孩子！别难过，别难过！”奶奶一面用手绢给我擦泪，一面宽慰道：“会好的，会好的！”我试着抬胳膊，想爬起来，却被奶奶轻轻按住，“别忙，还挂着吊针。”奶奶柔声说：“药水已经不多了，等输完后，就可以回家了。”说罢，奶奶转身拿来一条湿毛巾，细细的给我擦了一把脸。而后，奶奶便坐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轻声安慰道：“只要平平安安就行！其它的慢慢来，小小年龄，没有好不了的事！”奶奶顿了顿，便叹道：“嗳！虽有孝心，却不该一个人偷着上山！多险啊，幸亏让林场的人发现，总算捡回了一条命！”我听着，泪水又涌了出来。“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奶奶忙拿毛巾，一边给我擦泪，一边嘱咐说：“霞霞呀，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过一会儿你妈来了，可千万别在她跟前哭，要忍着点！这两日，你妈为你忙前忙后的……实在不容易，不容易啊！”
奶奶这充满怜惜的话语，让我不由的想起几个月前，爸爸出事后，妈妈痛倒在病床上的那种让人不忍目睹的景象：脸色苍白，蓬乱的头发散在前额，红肿的眼睛紧闭着，眼角挂着泪，臂膀上挂着吊针。那时解老师也是这样嘱咐我：不要在妈妈跟前哭，要忍着点。可见，眼下自己给妈妈带来的该是怎样深重的灾难啊！
是的，要忍着，忍着……其实，从那次在医院里目睹了妈妈那凄惨的一幕后，我就学会了“忍”。不论受到多大的委屈，我也从不在妈妈跟前流露出来，并且还学会了用强作笑脸来掩饰自己。现在，自己的不幸都是自己造成的，还连累了妈妈，让她受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惊吓！而惹祸的我，又怎能再让妈妈来为自己伤心难过呢？
然而，在之后的求医过程中，妈妈不知为我流了多少泪？受了多少苦？直到最后，竟为我付出了宝贵的生命！
在妈妈去后的半年里，我常常会想起妈妈带我在求医途中所经历的那些难忘的事。虽然躺在大妈温暖的怀抱，可深藏在我内心深处对妈妈的愧疚，仍会让我不安、不踏实。有时，我会恨自己倒在山上怎么不立刻死掉？自己要死了，就不会祸害妈妈！有时，我也会没良心的怪林场的那位叔叔，如果他没发现我就好了，没人救，不就死了吗？死了，之后的事就不会发生了，妈妈、奶奶、还有小静静也都会好好的活着。
每每这样想时，我就会不自觉的轻叹一声。有一回，是在午后，我坐在火炉边，听着屋外呼啸的北风，心中又想起那些让我伤感的事来……想着想着，无意中我又轻叹了一声。不想，这叹声却让大妈听见，大妈便放下手里的事，搬来椅子也坐到火炉边，一边烤火、一边和我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起话来。先告诉我说外面的雪下的很大，飘飘洒洒的，屋顶树梢、田间地头，都是白色了。而后便问我冷不冷，坐在这火炉边暖不暖和。接着大妈便含笑的向我道：“住在大妈这里还不习惯吧？怎么老是哀声叹气？”我先是一怔，问大妈：“我，哀声叹气了？”而后，便垂下泪来。在大妈面前，我从来不会忍着，想哭就哭。我抹了抹泪，便向大妈讲了那件一直让我深感愧疚的事。我对大妈说：“那天要是我不那样哭哭啼啼的，妈妈就不会带我去找那个什么老神医了！而静静就不会失踪，奶奶也不会病倒！可怜妈妈，也不会一心挂两头的操那么多心，受那么多苦！”于是，我便向大妈叙述了那个发生在异地小车站的、让我感到恐惧、困惑的事。
那是我们从老医生那里返回时，途中所遇上的。我们是一路找人打听，才辗转往返的寻到老医生那里。在那里喝药扎针花了个把月时间，眼看快要下雪了，妈妈很是担心家里，便只得带了药方匆忙往回赶。我们沿着来时的路线，先坐汽车到另一个县城，再在那里搭火车。因连日的阴雨，山道泥泞难行，汽车开的很慢，待我们赶到火车站，下午唯一的一趟车已经开过了。我们只好呆在那小站冷清的候车室，等待深夜的那趟车。
那也是个刮风下雪的午后，简陋空档的候车室，越发显得空寂冷清。我们坐在离窗子、大门远一点、稍稍避风的墙角处，妈妈把我紧紧拥在怀里，两个单薄瘦弱的身子紧贴在一起，相互暖和着。当时，整个候车室显得很安静，等车的人只有寥寥几个。就只听得外面的风越刮越大，一阵阵、一阵阵的呼啸狂吼。
妈妈说刮大风、下大雪了，天气会越来越冷。是啊，多冷啊！冷已使我整个身心都僵硬麻木了。虽然仍让妈妈牵着回家，但这个时候，我已不再悲、不再流泪了。还要怎么样呢？妈妈已为我尽了最大努力。眼下我只想快点回家，回家！家里有奶奶，有两个妹妹，还有红红的火炉……雪天，一家人围坐在火炉边，说说笑笑……是啊，说说笑笑多开心、多惬意啊！
而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呼啸的北风中，小妹静静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拼命的呼喊：“姐姐快回来，姐姐快回来……”我一怔，怎么会听到静静的呼喊声？我愕然了，忙支起耳朵仔细去听，果然，我又听到静静的呼喊声在北风中时隐时现的飘荡……那稚嫩的童音，被狂吼的风裹胁着，听上去显得微弱无力、显得凄惨无助！我惊恐的浑身一哆嗦，口中不由的连连道：“静静！静静！”妈妈忙拍拍我的肩，“怎么了？做噩梦呢？”我颤抖的声音支吾说：“我，我听到静静……听到静静在哭喊！”妈妈怔了一下，忙安慰说：“不会，不会！那么远，怎么会了？那是你的幻听，家里不是有奶奶吗？”听妈这样说，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是啊，有奶奶，静静怎么会……可是，那呼喊声，听上去怎么这样真切？
对呀！我忽地想起，我们临出门时的头一天晚上，奶奶一面给我缝补衣服、一面絮絮叨叨的叮嘱我好多事。一旁的静静，也学着奶奶的样儿，拉住我的手，仰面望着我说了好多话：姐姐别着急，眼睛肯定会好的……眼睛好了快点回来，回来了姐姐还是教我唱歌，唱好多好多的歌……我等着姐姐……等着姐姐……
是的，是的！静静等急了，等急了！我这样想着，眼前不觉浮现出静静立在大门外，向路口张望的身影……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显得可怜兮兮！“静静！”我打了个机灵，心中仍又不安的担忧起来：静静！静静不会出事吧？
这时，我感到妈妈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妈，您……冷吧？”妈妈没吭声，我只觉得妈妈的胳膊把我搂的更紧了。我知道此时，妈妈那颗心，已飞回到那个让她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的家！
可家，果真出了事！待我们急匆匆的赶到家，一切都迟了！迟了！冷冷清清的家：既不见奶奶，也不见静静，更没有红红的火炉！从门房大伯那充满怜惜的哀叹声里，我已知道自己在车站候车室里的那种可怕的幻听幻觉，都是真实的发生过的！“唉，唉！可怜啦！可怜啦！那些日子小静静每天都要来大门口张望！”
叙到这里，我不由得也长叹一声：“唉，可不是可怜！”便抬头泪眼汪汪的对大妈说：“您看看，我们家的祸事，不都是因我而造成的吗？我是家中的害人精：我害了静静，害了奶奶，更害了妈妈！要是没有我……没有我……”说到这儿，我哽咽住，止不住的泪水淌满了双颊。
“嗳，你这孩子！”直到这时，大妈才开口轻叹一声，埋怨道：“这件事，怎么能怪你呢？事情的前后经过，我是知道一些的。不错，那些日子，静静每天午后都要到大门口去探望。她算着时间，猜你们快要回来了。所以，她才要每天到大门口去等着，好最先看着姐姐跑回来。失踪的事，是在你们回家的前个把星期。那是个星期天，大门口没什么人，当时奶奶只是去上了个厕所，转来就不见静静的人影了！把奶奶急的……唉！只恨那该死的拐子，太黑心，一点也不顾别人家的死活！”说完这些，大妈便起身拿来一条热毛巾，放到我手里：“好了，别哭了，在哭也哭不回来了！快把脸上擦一擦吧，大冷天的，眼泪会伤脸的。这么细嫩的脸，要成了和大妈一样皱皱巴巴的，那就可惜啦！”大妈一面嗔怪说，一面从我手里接过毛巾，拿去用热水搓干净，拧干了，又拿来让我再擦一把。“再别这样想，小小年纪，怎么能把这么沉重的包袱放在心里呢？不是大妈怪你，事情都过去了，老是想这些事，又有什么用？再说，这世上的许多事，连大人都想不明白，何况你还是个孩子！”大妈边说，边坐下来。“眼下，你在大妈这里就得开开心心的过，把身体养好，长胖长高点，大妈心里才舒服！到过年的时候，解老师和云云见了，大家都高兴，那该多好啊！”大妈说着，拉过我的手放在手心里，握了握，“哦，怎么还是冰凉的！”大妈叹道。她又把我的衣袖捏了捏，扯了扯，说：“这棉衣是短了点，也旧了点！明儿，干脆就把解老师买的那件红色的新棉衣拿出来穿，不要等过年了，只要身上暖和，过年不过年都一样。”我忙摇头说：“不用，不用。我不冷，那新衣服还是等过年穿吧。在您这里每天都有火烤，怎么会冷呢？”我又想起那冷清的候车室，忍不住便又提起那事。我说：“那个下午才真冷了！我虽穿着棉衣，妈妈也穿着一件短大衣，可那候车室里像是风洞，四周都有风，冷飕飕的！当时好想有一盆火……”说到这儿，我止不住又掉下泪来。“唉，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到了这事！”大妈埋怨说：“你这孩子，别老挂着那事，说点高兴的事吧！诶，今儿大雪天，你想吃点什么热乎的东西？大妈给你做。”我不好意思的拭去脸上的泪，便冲大妈笑笑，说：“就吃您擀的面片。”“哦，这么简单？还要不要别的什么？”我摇头说：“什么也不要了，只要您……要您带我……”不等我说完，大妈笑了，接过话茬说：“你是我的女儿呀，还用说吗？放心吧，大妈肯定带你，带你！等明儿开了春，大妈还要天天带你出去走走，到田野树林间，去闻闻花草的清香，去听听虫鸟的叫声……”说到这儿，大妈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把手搭在我肩头，轻轻拍抚着说：“哦，对了！你这个百灵鸟，到了春天也得出去放放歌喉才行呀！大妈还是先前的那个要求：趁现在呆在家里，没事就多唱唱歌，既解闷、又练了嗓子！诶，别说唱歌没用，日子还长的很，说不定以后还能用上了。”我默默的点了点头。“喔，这才是大妈的乖女儿！”大妈宽心的笑了。接着大妈又语重心长的嘱咐说：“听大妈的，不要老想那些事！当然了，也不能忘记。只要记住就好，记住——是为了更好的活着！”
之后的好长时间，我都在心里琢磨着大妈的这句话：记住，是为了更好的活着。可那时，我哪里能领悟到这话中的含义。“更好的活着”，怎样才算更好的活着？我的眼睛还能治好吗？若不能，又怎能更好的活着呢？连最基本的自食其力都办不到，更谈不上能更好的活着了！就这话题，我曾问过大妈，想从大妈那里得到答案，并为我找一条能自食其力的路。大妈说：“别急，别急！出路肯定是有的。等遇上一个好日子，大妈就告诉你。”大妈是笑着说的，当时她正在厨房里忙活着，我以为大妈是随口说出的让我宽心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