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弘七年冬月初三。
我的尘郎给我惹了一堆麻烦。
清早起来,皇上前脚走,后脚杨贵人的洗漱水就泼到了撷星轩的门前。想来,日后,我再也没有叶子牌可以打了,再也没有红烧肉可以吃了……我望着院前的水渍,欲哭无泪。
晨时,众人在皇后宫中请安,后宫的佳丽们,在贵妃娘娘的带领下,相熟的不相熟的,约好了似地,同仇敌忾地,针对我。幸好皇后娘娘看不下去了,出言救了欲哭无泪的我。
请安后便到幽兰园教安宁抚琴,安宁一通乱弹后坏笑着问我:“师父,听说昨夜父皇陪你堆了一夜雪人啊?”
“专心练琴。”我红着脸僵硬着蹦出一句话,恍惚有了自缢的心。
午膳不过用了两口,贵妃娘娘身边的太监便来请,说是商讨太后寿辰之事。
我不敢怠慢,撂下筷子便出发,仍是比纯嫔晚到,果不其然,被雍贵妃训诫了小半个钟头,跪得我膝盖生疼。
我偷偷揉着膝盖,捂着不知何时就会咕咕叫的肚子,面带顺从的微笑,听着雍贵妃部署事宜。
然而,贵妃娘娘慧眼如炬、心细如发,发现了我的小动作,她好看的杏眼轻轻一挑,“苏贵人目无尊卑,藐视宫规,不听训诫,便罚跪半个时辰,抄一份宫规吧。”
半个时辰……我大概会是个废人了吧?还有,宫规据说有三千六百字?
不过,贵妃娘娘倒是没在差事上刁难我,左右当我是个摆设,多是与纯嫔话事,想来怕我拖后腿,又怕我抢功劳。
被雍贵妃呼来喝去了大半个白日,一瘸一拐地回到撷星轩,临傍晚,太后传我同用晚膳。
红羽瞧着我实在可怜,偷偷给我递了一块桂花糕,附我在耳边说:“娘娘路上垫垫肚子吧……”
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在去往慈宁宫的路上,趁引路的公公不注意,一口塞进嘴里。
说好的一朝得宠,风光无两呢?我怎么就这么倒霉!还是请皇上忘了与臣妾的缘分吧!
去往慈宁宫的路上,我一边嚼桂花糕,一边细想着,这竟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太后娘娘,从前几次都是遥遥一眼,连眉眼都未望真切。
正想着,就到了慈宁宫内殿的门前。
“进来吧。”屋内传来温柔却威严的声音。
“臣妾贵人苏氏参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我进屋,面对座上人行大礼。
“起来吧。”太后抬了抬手,赐了坐。
我这才看清太后的眉眼,她已是四十六岁的年纪,举手投足间却都是绝色风韵,银丝不过几根,远观仍是一头乌黑的青丝,杏花眼潋滟着水波,柳叶眉都含着温柔。如此倾国倾城的绝色,怪不得太后自入宫便是专房之宠。前朝淑皇贵妃,名不虚传。
“哀家不知你爱吃什么,随便准备了些,你尝尝可吃得惯。”太后慈祥一笑,吩咐我动筷。
我感动得险些哭出来,克制着吃了一小口一小口又一小口……
要不是太后忽然笑起来,我怕是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完一桌饭。我不好意思地放下筷子,乖得像只鹌鹑,这显然是不合规矩的,于是认命地等着太后训诫。
太后竟只是柔柔地笑,“怪不得晟尘一个劲说你可爱,真真儿可爱。继续吃吧。”
我顶着满嘴油,懵懵地望向太后。
“苏澈他教女有方。”太后依旧笑眯眯的。
膳自然是不能再用了,太后摒去左右,我偷摸地擦了擦嘴。
“哀家记得,你叫苏……荑姝?”太后拉着我一同坐在金榻上。
“回太后,荑姝正是臣妾闺名。”我低眉回答。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你配得上这名字。”
“太后赞誉。”我起身行礼,却被她拦下。
太后笑起来,细看与皇上一模一样,“晟尘他没有看错人。他是个有眼光的。”
我仍旧疑惑地望着她,不敢动,不敢问。
太后却笑得更加倾城,眼角挤出了细细的褶子,她捏了捏我的脸,“小姝儿,我的晟尘他心悦你呀。”
我被太后的论断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忙道:“皇上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臣妾不过蒲柳之姿,从未敢有僭越之心,昨夜……昨夜只是皇上一时兴起……臣妾诚惶诚恐……”我越说越想起今日的种种委屈,越觉得生活没有盼头,眼泪不争气地就要夺眶而出。
“哎呦呦,小姝儿啊,哀家不曾责怪你呀,”太后起身扶我起来,拿起丝帕给我拭泪,“原是晟尘叫你受了委屈,一会儿哀家给你撑腰。”
一会儿?我抽着鼻子疑惑地望着笑得慈祥的太后。
“皇上驾到!”宫门外有小太监高喊。
“你瞧瞧,他多在意你,哀家不过传你用了个晚膳,这便着急地要来护着了。”太后笑得眼角出了细纹。
我依旧抽着鼻子,面上却悄悄红了。
皇上他……心悦我?父亲心悦母亲的那种心悦?兄长心悦顾二姐姐的那种心悦?人间寻常夫妻的那种心悦?不是宠幸,却是……心悦?
我仍在一种震惊、幸福、恐惧的种种情绪的交织里不能自拔,皇上却到了眼前。
太后的脸变得真快,配上面上尚有泪痕的我,俨然是恶婆婆欺负小媳妇了。我尚未来得及解释,皇上就会错了意,三言两语就拉起我离开了慈宁宫,没看到太后娘娘憋笑的脸。
他黑着脸,拉着我一路走到金龙殿。
殿内暖阁,榻上桌前,皇上与我对坐。
“太后……可有为难你?”他的眼底竟是紧张。
我拼命摇头。
“太后唤你,所谓何事?”皇上又问。
“回皇上话,太后体恤臣妾今日未能好好吃饭,赐了臣妾共用晚膳……”我低眉,红着脸回答他。
“……”他一直沉默,我不敢抬头,偷偷瞄了他一眼,只见他神情复杂地盯着我,我赶紧垂下头。
许久,皇上开口道:“还饿吗?”
我偷瞄他,见他神色缓和了不少,连忙道:“回皇上,臣妾饿,臣妾太饿了,臣妾特别饿……”
“魏广忠!”他突然高声喊了门外候着的魏公公,打断了我的话,我吓了一跳,乖乖地闭嘴,安静地像只鹌鹑。他看了我一眼,对魏公公说:“传晚膳。多备点肉。先送盘桂花糕过来。”
我简直要欢喜地疯掉了,在榻上对皇帝陛下行大礼。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轻蔑地瞥了我一眼,淡淡道:“朕要批折子,吃饭不许吧唧嘴。”
“是。”我乖巧点头。
他拿起折子,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抬眼道:“今日晚了,你便宿在金龙殿吧。”
这是僭越,我慌忙地下榻请罪道:“臣妾不敢。”
“是朕要你睡在这,无人可责怪你。”他翻着折子道。
我惴惴不安地回了榻上,安静地吃魏公公送来的桂花糕,时不时偷偷看他,他只是专心看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