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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祸事到家

即便是很多很多年以后,大凉子民忆起辛酉年农历三月的最后一日,亦觉那日的风光便如这江山基业一般,大有万古长存之势。

那是大凉第三位君王,含笑公主南宫赫羽承帝位称女君的大日子。

地点,大凉皇宫,暖香殿。时辰,申时两刻。

女君登基,四海来朝,若无美酒佳肴招待,有失一国体面。自大凉建国伊始,位于天子居所—长宁宫西侧的暖香殿便是历代君王宴客之地。

申时的更声刚过,从御膳房到暖香殿的走廊上已是川流不息,主司膳房的公公忙不迭地吆喝着,尖细的长音催促着宫人们不可偷懒,眼鼻口耳都得留神。

鱼翅螃蟹羹五分热最佳,白蒸小猪仔出了笼到入口不得超过半柱香的时间,西施乳则须得用冰块凉到彻骨才可上桌,蜜饯糕点数不胜数,果酿汤品更是不必多说。

暖香殿中一片歌舞升平,一身朝服的少女端坐于上席中央。眉若青黛,眸若星辰,小巧的下巴微微扬着,即便她只有十四岁,大凉的威严总不能丢。

女君下首,皇亲贵胄和文武群臣列座其次。

长公主南宫姝兰和大将军单可法于新君下首分列左右。于当朝女君而言,这两人一个是为姑母,一个是为舅父,于公于私,都是至亲至尊之人。

于这二人下首坐着的,便是驻守北疆十年之久,刚刚才被先帝遗诏召回皇城的南宫莲月和南宫熙月姐弟俩。或是先帝于弥留之际忽而想起了自己这一双还在北疆吃苦的侄儿,想弥补一番,是以,这小王爷南宫熙月刚回来,便被敕封了定王。

自太子妃带着一双儿女远走北疆之后,论起整个大凉皇城王舍,当属此四人最为尊贵。

大凉向来推崇音律,不善舞艺,此刻场上献艺的是西域使臣专程带来的异族舞者,这些个妙龄女子虽跳的起劲,在座之人却是看的头晕眼花。

无奈,西域近年来频频示好,这人情还须得受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双边交好,于黎民百姓都是万福。

一曲罢了,新君便有赏,白银一千两,锦缎三百匹,众舞者纷纷跪地谢恩,好一派宾主相宜。

正此时,一个华服公子来到阶下,看其模样,不过双十年华,生的倒是一副端正的好相貌,一双眼睛却是不安分的很,生生将台上南宫家的三个女子一一瞧了个遍才作罢。

赫羽认得他,正是南泽国国君的四子高辛昊。今日登基大典上,也只有他正经八百地拿出一封贺书,将上头所写的贺词从头念到了尾,累的自己梗着脖子听了半响,也没听出半分情真意切来。

高辛氏盘踞南方时年已久,昔日大凉建国之初,因着根基不稳,南疆之地没少受他们的侵扰,虽如此,大凉开国帝王南宫荡依然留有遗言,南泽富庶,无百年根基,万不可与之交恶。

这十数年来,双方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只是,此次新君即位,他们却是不请自来,且来的还是最受南泽国君疼爱的儿子。

“陛下,昊有一言,不知当讲与否?”

赫羽广袖一摆,倒也落落。

“世子但说无妨。”

“这西域女子个个生的眉阔大耳,在我们南泽人看来,都是些嫁不出去的丑姑娘,却能得到陛下此等赏赐,实在不该,只可惜陛下是女子,否则我定当进献几个南泽美人,供陛下鉴赏。”

此话一出,群臣哄然,几个南泽使臣倒是笑得起劲。西域是小国,虽想巴结大凉,更是得罪不起南泽,那一众舞女似没听到这等侮辱,拎着裙摆鱼贯而出,几个西域使臣也只得一脸愤然,呆呆坐着。

赫羽自然听出了这南泽世子话中的暗藏羞辱,她亦是少年人心性,当即便回了一句,“朕虽是女子,但大凉好男儿多得是,世子若真有心,不妨多进献几个来。”

高辛昊自小便骄横霸道,虽不是嫡出的皇子,却因其母亲深得圣眷,常常不将几位兄长放在眼里。此次来到大凉,名曰朝贺,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本欲借着此话将这大凉女君羞辱一番,自己却吃了瘪。

看着殿上的少女,娇俏可人,年纪虽幼,但这美人胚子是错不了了。但见其张着一双杏眼盯着自己,嘴角还含着一丝轻笑,竟毫不怯懦,若非念在她是一国之君,非要将她纳入宫闱之中不可。

“陛下说笑了,昊早就听闻,大凉女子皆是温婉动人,个个都是绝色之姿,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此次前来,实则是有要事相求,还望陛下成全。”

“世子还未说所求何事,朕如何成全?”

“昊已至弱冠之年,宫中还未曾纳妃,南泽美女众多,却无一人能入我的眼。此次前来,得了父皇的允诺,真心向大凉国君求娶一位公主,陛下意下如何呢?”

文武百官你望望我,我看看你,皇族女子出使和亲虽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纵观南宫家的女子,如今除了这暖香殿里的三位,也只有被母亲带去北疆且尚在襁褓之中的先太子之女南宫嫣了,这南泽世子莫不是故意刁难。

女君自己是嫁不得的,长公主孀居多年,且年纪也长了,更是如此。那么,这唯一身份年纪相符合的,也只有定王府里的那位了。一时间,一双双眼睛都齐刷刷望向了南宫莲月。

女子面色一红,慌张低下头去。面对这飞来横祸,她脑中一片空白,唯有八个字反复响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自十年前,便不就是如此了么?

忽而,少女坚定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承蒙南泽皇室垂爱,只是,一则我南宫氏祖先留有遗言,族中女子一律不得外嫁,二则,如今南宫族人人丁凋零,朕亦不忍心目送亲人远走他乡。”

南宫莲月闻言一怔,这话说的轻轻柔柔,仿似是在对自己一个人说的,但所有人都知,君无戏言。

高辛昊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陛下真是找的好由头,昊倒想问问,南宫氏祖先可否留有遗言,女子也可继承帝位,成为一国之君呢?”

赫羽闻言,心头平添一丝怒意。这南泽世子看似纨绔,却还是巧舌如簧,如今被他捉住痛处,当真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若嫁,南宫莲月一生幸福恐无着落,不嫁,两国相安无事的太平只怕顷刻间就要土崩瓦解,此等局面,若是父皇还在,又该如何抉择?心中正自焦灼,殿下已然有声音响了起来。

“郡主年岁与世子相当,和亲正合适。”

“郡主贤良淑德,才貌双全,正是不二人选。”

“郡主身份尊贵,与世子乃是天作之合。”

一众南泽使臣自然是瞅准时机大肆点火,竟连不少大凉臣子都纷纷出言附和。群臣也有自己的打算,若是一个女子就能换来太平,何乐而不为。嫁的是谁有何分别,反正也不是自家的女儿。

更何况,这罪臣之后,即便再过几个十年,依然是罪臣之后,即便他南宫熙月袭了爵位,封了定王,却一无战功,二无实权,徒有虚名罢了,他姐弟二人回这王舍城尚不足五日,连脚跟都未站稳,又有何惧?

南宫莲月看着殿下这一幕,像极了十年前父亲被赐死时的光景,嘴角不由得泛起苦笑。生在皇家,多得是身不由己,忽而怀念起了在北疆的十年光阴,那里的冬天很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般,虽如此,还是爱极了那片清净与自在。

南宫熙月看见姐姐被那高辛昊和一群大臣逼的几欲掉泪,不由得怒火中烧,嚯地从坐席上站了起来,走下台阶去了。他虽才十七岁,却还比那南泽世子高出一些,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怒目看着满地的文武百官。

“我长姐明明不想嫁,你们这些人非要逼她,怎么不让你们自家的女儿嫁呢?”

群臣被这般质问,也觉得心虚,毕竟这是把羊往虎口里推的缺德事,四下里一时鸦雀无声。

一个南泽使官忽而冒出一句,“郡主早已过了婚嫁的年龄,不嫁出去还打算留在大凉当老姑娘吗?我们世子不嫌弃她年纪大,肯收留她,已是她的造化了。”

讥笑之声传了开来,南宫熙月忍无可忍,一脚将那人踢翻在地,正欲挥拳就打,手腕却被人拉住了,回过头来,高辛昊一张滑腻的脸上浮着不怀好意的笑。

“定王弟弟,何须动怒呢?”

“你叫谁弟弟呢?”

“不日我娶了令姐,你是不是得叫我一声姐夫?”

众目睽睽之下,南宫熙月举起的拳头狠狠落在了高辛昊的脸上,鲜血顿时便从这位南泽世子的口鼻之中流了出来。在场之人无不惊愕,南泽使臣们见主子受伤,纷纷将挥拳之人团团围住,大殿之中乱作一气,眼看着南宫熙月便要在乱拳之下遭殃了。

赫羽到底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哪里见过这等场面,转头看着大将军,轻唤一声,“舅父?”

单可法只微微摇头,未置一词。

赫羽仍不甘心。

“郡主与定王终究是我皇族之人。”

“陛下要为了他们与南泽一战?”

“可否一战?”

“能不战,则不战。”

二人的对话南宫莲月听的真切,是了,大凉怎可为她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女子堵上举国的命数呢?

“世子,住手,我嫁...我嫁便是。”

四下里又恢复了宁静,南宫莲月颤着身子走下殿去,来到正和南泽使臣扭打一团的弟弟身旁,伸手将他皱了的衣衫抚平,又将他乱了的发束拨好,仔仔细细看了眼前的少年好一会儿,方才缓缓将双眸转向了高辛昊。

“世子,我年长着你三岁,你可仔细瞧好了。”

高辛昊看着眼前的女子,方才远远瞧着也非绝色,闹着要娶她,也无非是为了将大凉折辱一番罢了。此时近看,但见其眼含秋水,樱唇楚楚,当真是国色天香,温婉可人,原来误打误撞还捡了这么个娇滴滴的新娘子,方才那一拳的羞辱也暂且放下了一半,只是自己堂堂皇子,也不能白白被打,若是他人,非要扒他一层皮不可。

“郡主姐姐美若天仙,与本世子佳偶天成,只是今日挨了定王这一拳,本世子也撂下话来,三日之后,我不但要定王亲自来我门下负荆请罪,更要陛下的允婚文书,婚期么,越快越好,本世子可等不了那么久的。”

吃了一拳,场面上到底有些难看,高辛昊也不久留,狠狠撂下这句话,便在一众使臣的簇拥下扬长离去了。

群臣怕圣上怪罪,也都先后告退,单可法更是大步走在最前列。长公主南宫姝兰同为女子,虽对这个侄女满怀同情,却也爱莫能助,只得出言安慰几句,黯然走了。任谁看着,这南宫莲月远嫁南泽一事,已是板上钉钉。

夜空沉沉欲坠,天边一颗星都没有,定王府的别院还是灯火通明。

檐下廊边,一个男人正一手握一把小巧的匕首,一手举着块树根,那匕首在树根上仔仔细细地雕琢着,看其雏形,倒像个盛水的器物。

一十七八岁的少年举着烛台在一旁照着,十年来,也记不清是多少次这样举着了。

“将军好久不做木工活了,怎的又拾起来了?”

男人淡淡道一句,“那日去看望五斛先生,见他屋内的笔洗破旧了,我做一个新的送他。”

“一个笔洗,铺子里多得是,何须将军亲自动手。”

“无妨,闲着也是无事。”

那少年笑了起来,“哪里是无事,明明陛下今晚宴请群臣,将军却独独不去,郡主该伤心了。”

“我非大凉的臣子,为何要去?”

“将军是昔日平王殿下亲封的将军,统领王府兵务,怎么不是大凉的臣子了?”

男人手里的匕首似是顿了顿。

“以往或许是,今后再不是了。”

少年还待争论几句,忽听到前院传来嘈杂之声,话头一转,“定是郡主和殿下回来了,天佑去瞧瞧。”

半盏茶的功夫,少年急吼吼的声音便传了过来,“韩将军,出大事了,郡主要去南泽国和亲了。”

和亲?男人听罢这两字,眉头已然紧紧皱了起来。与南泽和亲?南泽想要的当真只是一个皇族女子吗?

南宫熙月刚从姐姐的内室出来,便迎面撞见了来人,瞥了他一眼,张了张嘴,淡淡说了一句,“且安慰长姐几句,她终究还是听将军你的话。”

男人站在屏风处,看着正自低眉垂目,泪流无声的南宫莲月。饶是他一颗心间枯无一物,此时竟也泛起一阵酸楚,昔日先皇赐死了她的父亲,今日新君又要拿她作筹码,生在南宫家,竟也不比那教坊司中的女子好过多少。

“郡主。”

南宫莲月听得这一声呼唤,抬眼望去,眼泪就似决了堤一般,站起身来扑了过去,一头栽进男人的怀里。

“韩将军,你答应过父王,要照顾我和熙月一生一世,你带着我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浪迹天涯也罢,只要不嫁给那南泽世子,哪里都好。”

这个男人是除却已故去的父亲,大凉平王南宫墨之外,南宫莲月最为敬重的人。她四岁时便就认识此人了,相伴二十载,早已将他视为弟弟之外最亲的人。

他名唤韩刍夫,被平王殿下带进王府时,也不过十三四岁,府上上下皆称他作将军,即便是在十年前,平王府一朝覆灭之后,仍是这般。

韩刍夫低首望着肝肠寸断的女子,只伸手轻轻将她推开了去,虽拿她姐弟二人当晚辈看待,但终究男女有别,何况,她还是个待字闺中的郡主。

南宫莲月抬起朦胧泪眼,神情凄然,屏气凝神间,将这张脸深深看在眼里。嫁人,成为他人的妻子,从此与他再无半分可能。念及此,便欲脱口而出,这些年来,自己的这点心思,他懂,还是不懂,抑或是装着不懂。

“南泽求亲一事,陛下答应了?”

男人开口了,平淡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怒意,南宫莲月回想起今日暖香殿中,女君也曾出言维护自己,心头不禁一软。

“陛下...陛下也有她的无奈,不答应便要惹来战事,更何况,那些个臣子也都满口附和着,她今日刚坐上这高位,只怕也是措手不及。”

“大将军呢?”

南宫莲月一声苦笑道,“大将军还会帮着我说话不成,不过,他是陛下亲舅父,为着社稷着想,也是该的,我不怨他,要怨,也就怨自己生在了这皇族,担了这郡主的虚名罢。”

韩刍夫锁眉沉吟,如若不应,就要惹来战事,就算嫁了,便能换来太平?自己能想到这处,满朝的文武百官也能想到,单可法在南疆周旋十数年,深谙南泽人秉性,他会不知?昔日里他与平王殿下势同水火,如今又怎肯出言相助,若是今日那南泽世子求娶的是他亲侄女南宫赫羽,只怕他第一个便跳出来不答应。

南宫莲月见男人一张脸罩着一层严霜,反而出言安慰,“将军,咱们刚从北疆回来,在这王舍城中无权无势,无人相帮也在常理,你无须自责,即便父王还在,我王府旧日势力还在,左右也逃不出这个宿命。”

宿命,那是尘埃落定的后话,在此之前,便是要拼尽全力去逆转这个不想要的结局。

是夜,春雷阵阵,后半夜竟又下起了大雨。天佑一觉醒来出门去解手,看见一个已经雕好的笔洗正放在檐下。顺手去敲了敲那人的房门,门却是开着的,只是,屋内空无一人。

天佑左右看看,再听着这细簌落下的雨点,心道,韩将军莫不是趁着这大雨滂沱,去那南泽世子下榻的行馆中行刺去了罢,如此一想,只觉浑身一个激灵,那人若死在了王舍城,可真是祸事到家了。

翌日清晨,惊惶失措的守城官员将噩耗传到了宫门处,南泽世子高辛昊昨夜暴毙于行馆之中。饶是禁军统领穆成见惯了大风浪,还是颤着声音将此事奏到了御前。

赫羽听罢,小小的身子险些栽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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