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5253100000013

第13章 志摩在回忆里

新诗传宇宙,竟尔乘风归去,同学同庚,老友如君先宿草。

华表托精灵,何当化鹤重来,一生一死,深闺有妇赋招魂。

这是我托杭州陈紫荷先生代作代写的一副挽志摩的挽联。陈先生当时问我和志摩的关系,我只说他是我自小的同学,又是同年,此外便是他这一回的很适合他身分的死。

做挽联我是不会做的,尤其是文言的对句。而陈先生也想了许多成句,如“高处不胜寒”,“犹是深闺梦里人”之类,但似乎都寻不出适当的上下对,所以只成了上举的一联。这挽联的好坏如何,我也不晓得,不过我觉得文句做得太好,对仗对得太工,是不大适合于哀挽的本意的。悲哀的最大表示,是自然的目瞪口呆,僵若木鸡的那一种样子,这我在小曼夫人当初次接到志摩的凶耗的时候曾经亲眼见到过。其次是抚棺的一哭,这我在万国殡仪馆中,当日来吊的许多志摩的亲友之间曾经看到过。至于哀挽诗词的工与不工,那却是次而又次的问题了;我不想说志摩是如何如何的伟大,我不想说他是如何如何的可爱,我也不想说我因他之死而感到怎么怎么的悲哀,我只想把在记忆里的志摩来重描一遍,因而再可以想见一次他那副凡见过他一面的人谁都不容易忘去的面貌与音容。

大约是在宣统二年(一九一〇)的春季,我离开故乡的小市,去转入当时的杭府中学读书,——上一期似乎是在嘉兴府中读的,终因路远之故而转入了杭府——那时候府中的监督,记得是邵伯炯先生,寄宿舍是大方伯的图书馆对面。

当时的我,是初出茅庐的一个十四岁未满的乡下少年,突然间闯入了省府的中心,周围万事看起来都觉得新异怕人。所以在宿舍里,在课堂上,我只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同蜗牛似地蜷伏着,连头都不敢伸一伸出壳来。但是同我的这一种畏缩态度正相反的,在同一级同一宿舍里,却有两位奇人在跳跃活动。

一个是身体生得很小,而脸面却是很长,头也生得特别大的小孩子。我当时自己当然总也还是一个孩子,然而看见了他,心里却老是在想,“这顽皮小孩,样子真生得奇怪”,仿佛我自己已经是一个大孩似的。还有一个日夜和他在一块,最爱做种种淘气的把戏,为同学中间的爱戴集中点的,是一个身材长得相当的高大,面上也已经满示着成年的男子的表情,由我那时候的心里猜来,仿佛是年纪总该在三十岁以上的大人,——其实呢,他也不过和我们上下年纪而已。

他们俩,无论在课堂上或在宿舍里,总在交头接耳的密谈着,高笑着,跳来跳去,和这个那个闹闹,结果却终于会出其不意地做出一件很轻快很可笑很奇特的事情来吸收大家的注意的。

而尤其使我惊异的,是那个头大尾巴小,戴着金边近视眼镜的顽皮小孩,平时那样的不用功,那样的爱看小说——他平时拿在手里的总是一卷有光纸上印着石印细字的小本子——而考起来或作起文来却总是分数得得最多的一个。

像这样的和他们同住了半年宿舍,除了有一次两次也上了他们一点小当之外,我和他们终究没有发生什么密切一点的关系;后来似乎我的宿舍也换了,除了在课堂上相聚在一块之外,见面的机会更加少了。年假之后第二年的春天,我不晓为了什么,突然离去了府中,改入了一个现在似乎也还没有关门的教会学校。从此之后,一别十余年,我和这两位奇人——一个小孩,一个大人——终于没有遇到的机会。虽则在异乡飘泊的途中,也时常想起当日的旧事,但是终因为周围环境的迁移激变,对这微风似的少年时候的回忆,也没有多大的留恋。

民国十三四年——应为一九二四、五年——之交,我混迹在北京的软红尘里;有一天风定日斜的午后,我忽而在石虎胡同的松坡图书馆里遇见了志摩。仔细一看,他的头,他的脸,还是同中学时候一样发育得分外的大,而那矮小的身材却不同了,非常之长大了,和他并立起来,简直要比我高一二寸的样子。

他的那种轻快磊落的态度,还是和孩时一样,不过因为历尽了欧美的游程之故,无形中已经锻炼成了一个长于社交的人了。笑起来的时候,可还是同十几年前的那个顽皮小孩一色无二。

从这年后,和他就时时往来,差不多每礼拜要见好几次面。他的善于座谈,敏于交际,长于吟诗的种种美德,自然而然地使他成了一个社交的中心。当时的文人学者,达官丽姝,以及中学时候的倒霉同学,不论长幼,不分贵贱,都在他的客座上可以看得到。不管你是如何心神不快的时候,只教经他用了他那种浊中带清的洪亮的声音,“喂,老×,今天怎么样?什么什么怎么样了?”的一问,你就自然会把一切的心事丢开,被他的那种快乐的光耀同化了过去。

正在这前后,和他一次谈起了中学时候的事情,他却突然的呆了一呆,张大了眼睛惊问我说:

“老李你还记得起记不起?他是死了哩!”

这所谓老李者,就是我在头上写过的那位顽皮大人,和他一道进中学的他的表哥哥。

其后他又去欧洲,去印度,交游之广,从中国的社交中心扩大而成为国际的。于是美丽宏博的诗句和清新绝俗的散文,也一年年的积多了起来。一九二七年的革命之后,北京变了北平,当时的许多中间阶级者就四散成了秋后的落叶。有些飞上了天去,成了要人,再也没有见到的机会了;有些也竟安然地在牖下到了黄泉;更有些,不死不生,仍复在歧路上徘徊着,苦闷着,而终于寻不到出路。是在这一种状态之下,有一天在上海的街头,我又忽而遇见了志摩,“喂,这几年来你躲在什么地方?”

兜头的一喝,听起来仍旧是他那一种洪亮快活的声气。在路上略谈了片刻,一同到了他的寓里坐了一会,他就拉我一道到了大赉公司的轮船码头。因为午前他刚接到了无线电报,诗人太果尔回印度的船系定在午后五时左右靠岸,他是要上船去看看这老诗人的病状的。

当船还没有靠岸,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还不能够交谈的时候,他在码头上的寒风里立着——这时候似乎已经是秋季了——静静地呆呆地对我说:

“诗人老去,又遭了新时代的摈斥,他老人家的悲哀,正是孔子的悲哀。”

因为太果尔这一回是新从美国日本去讲演回来,在日本在美国都受了一部分新人的排斥,所以心里是不十分快活的;并且又因年老之故,在路上更染了一场重病。志摩对我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双眼呆看着远处,脸色变得青灰,声音也特别的低。我和志摩来往了这许多年,在他脸上看出悲哀的表情来的事情,这实在是最初也便是最后的一次。

从这一回之后,两人又同在北京的时候一样,时时来往了。可是一则因为我的疏懒无聊,二则因为他跑来跑去的教书忙,这一两年间,和他聚谈时候也并不多。今年的暑假后,他于去北平之先曾大宴了三日客。头一天喝酒的时候,我和董任坚先生都在那里。董先生也是当时杭府中学的旧同学之一,席间我们也曾谈到了当日的杭州。在他遇难之前,从北平飞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我也偶然的,真真是偶然的,闯到了他的寓里。

那一天晚上,因为有许多朋友会聚在那里的缘故,谈谈说说,竟说到了十二点过。临走的时候,还约好了第二天晚上的后会才兹分散。但第二天我没有去,于是就永久失去了见他的机会了,因为他的灵柩到上海的时候是已经殓好了来的。

文人之中,有两种人最可以羡慕。一种是像高尔基一样,活到了六七十岁,而能写许多有声有色的回忆文的老寿星,其他的一种是如叶赛宁一样的光芒还没有吐尽的天才夭折者。前者可以写许多文学史上所不载的文坛起伏的经历,他个人就是一部纵的文学史。后者则可以要求每个同时代的文人都写一篇吊他哀他或评他骂他的文字,而成一部横的放大的文苑传。

现在志摩是死了,但是他的诗文是不死的,他的音容状貌可也是不死的,除非要等到认识他的人老老少少一个个都死完的时候为止。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一日

[附记]上面的一篇回忆写完之后,我想想,想想,又在陈先生代做的挽联里加入了一点事实,缀成了下面的四十二字:

三卷新诗,廿年旧友,与君同是天涯,只为佳人难再得。

一声河满,九点齐烟,化鹤重归华表,应愁高处不胜寒。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九日

同类推荐
  • 交通幽默

    交通幽默

    现在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本《交通幽默》,就是芸芸众生旅途中最好的快乐读物。《交通幽默》分为“飞机的幽默”、“汽车的幽默”、“火车的幽默”、“轮船的幽默”四大部分,其中,讲述了空姐的灵活机智,飞行员的滑稽趣事,交警执法的铁面无私,司机违章时的神情百态等等。如果你是有车一族,在旅途疲劳或堵车烦恼时想到这些幽默笑话,会让你愉悦身心。
  • 当代海外作家精品选读

    当代海外作家精品选读

    这是一代奇异的作家,他们渴望超越传统的“乡愁”,渴望在中西文化的对峙融合中展开生命价值的追寻,渴望在“边缘”的独立状态中寻找自己新的文化认同。
  • 君子如玉

    君子如玉

    民国的星空下,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那个年代涌现出一批或迂或痴或狂的“民国先生”,他们以“士”为守,以“雅”为基,他们迥然于当今的风度、胸襟、学识和情趣,穿越历史,透过季羡林先生的文字扑面而来。本书主要收录季羡林先生回忆同时代恩师故交的文章,共分三辑:第一辑,君子隆师而亲友;第二辑,留得枯荷听雨声;第三辑,平生风义兼师友。
  • 银杏王

    银杏王

    “银杏王”的大部分文章,都曾经在报刊上发表过,此书突出一个关键词“记”。阮道明抒写了少年在家乡卖柴火、烧木炭、捕溪鱼、抓毛蟹、捉黄鳝、拾田螺、挖薯榔等生活片段为题材的那些散文,如“牛缘”、“拄杖”、“种丝瓜”、“番薯情结”等篇。作者是个热爱家园、热爱生活、热爱劳动的人。他重观察、重欣赏、重聆听、重思考、重哲理。他对身边的物事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他视它们为友伴,珍惜它们的存在。
  • 纪德日记(纪德文集)

    纪德日记(纪德文集)

    纪德的日记从一八八七年他十四岁写起,直到一九五〇年他逝世前为止,在二十世纪所有的作家艺术家当中都堪称绝无仅有。从他的日记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他道德观的形成、他的海量的阅读,他的著作的起源和经历,他的同性恋癖好甚至他数次猎艳的详细经过,这些内容都是他最少雕饰的“自传”,使他成为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和思想家,成为另一位蒙田。
热门推荐
  • 别相信男人

    别相信男人

    女人对男人总是有点儿不放心。那么,男人真的那么“坏”、那么不值得相信吗?那么,作为女人,该如何看清身边的男人,远离不利于自己的他呢?本书通过清新隽永的语言和生动鲜活的故事,对男人的内心世界进行了全面、深刻的挖掘,为女人总结了大量最实用、最有效的应对男人的技巧。希望本书的出版发行能为女人们识别男人、读懂男人提供有益的帮助。
  • 玄龙与彩凤

    玄龙与彩凤

    龙族公主尹璇珺出海历练,她以眼睛封印修为,一切从零开始,但封印了本体的她没了强大的玄龙血脉,成了灵师中的“废物”,但她仍然我行我素,在焚灵界闯出一片天,谁知她的母亲失踪了,只在龙宫留下一张字条,尹璇珺破解了母亲身世继承了母亲的职位。某男:“为什么没有我的戏?”伊颐L:“安排!”百里晔身份:不详年龄:不详修为:不详身高:189爱好:尹璇珺这是男主哟,一直在女主身边呢
  • 网游之千金女贼

    网游之千金女贼

    肖笑为耍帅学过各种本领,苦于不能在现实中装B,干脆进入PK至上的网游世界,展开了一场华丽的冒险……特别技能?轻松get!公会高手?花式虐!史上最帅女盗贼,谁不服我我揍谁!嗯……肖笑玩游戏只是来耍帅的。至于气死众反派,拐走高富帅,赢得万千粉丝,走上人生巅峰之类的事……顺带,那都是顺带!
  • 平淮公主

    平淮公主

    她是失忆的公主,是背负杀人诅咒的恶人。她步步算计,苦心谋划,最后却算得孤身一人。曾经爱过的,现在深爱的,都与她形同陌路。那个最恨她的人啊,最后却是用所有去换来了她的一世长安。她错了?还是他错了?不,谁都没错,错的是命运。错的是没有游戏天下的潇洒与放纵。奚箬兰抱着白术的魂体,问:“你不后悔吗?魂魄消没,从此天地间再没有你的存在。”他摇了摇头“不要天地,只要你,献祭魂魄给你,生生世世,你的魂魄上都有我的影子。”“我曾经是那样的恨你,却只不过是意难平。如今,你大概可以把我记在心里了吧。”如果我对你的爱沉入深海,海水流过之处,都是你的安身之所,如果爱成粉末散入微风,春风吹过之处,皆可为你的栖身之地。
  • 剑都天

    剑都天

    有文八万四,有剑令八方。有一人,从劫中而来,翻手遮天。有一剑,从混沌而出,剑破苍穹。
  • 下弦月爱人·下

    下弦月爱人·下

    只是想过平凡的生活,只是想做被你爱的自己,有那么困难吗?明明就是最简单的事情,为什么到了自己的身上就这么困难呢?什么对生星、什么七界无敌的力量,对只想平凡生活的自己来说,是根本不重要的事情吧!为什么突然,就会被卷进这种自己想也不敢想的事情里来?都说“得到就要付出代价”,谁知道得到这不想要力量的代价,竟是和你的回忆!没了回忆的你已经不记得我们的故事,所以即使我固执的相信我背负起所有的回忆就等于你也从来不曾忘记这个念头,最终还是错了吧?所以,我想要换回和你的记忆,就一定要付出一样的代价才可以是吗?那么,拿去吧!力量什么的,拿去好了!我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些!我只想做一个,被你爱的、平凡的自己……
  • 对影成双之人间有清欢

    对影成双之人间有清欢

    睁眼,她变成了“他”,书呆子?纨绔?废物?随着身份的层层揭晓,”他“该何去何从?
  • 薄情首席契约妻

    薄情首席契约妻

    婚礼上,未婚未带着一个女人逃婚了,她穿着一身俗气的新娘装当街抓奸,毫无形象!不料闯进人家豪华的礼堂莫名其妙的成为他人的老婆,躺在陌生的婚床之上。眼前的高富帅无比冷傲的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两百万,做我三个月的老婆!”她何楚楚一个何等有节操的人,虽然老公跑了但是也不能见那个帅哥就上吧?所以她当然是万死不从!可是转头却发现自己早已被人骗尽钱财走投无路了,她无比落魄之时却再度碰上那个金光灿灿却讨人厌的高富帅。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