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年前,国力相当的南楚与北尉划江而治,二分天下。两国本一直互不侵犯,相安无事多年,但元平初年,文景帝甫登皇位,新朝政权尚不稳固,北尉趁机挑衅,屡屡在江州边界向南楚兵民发难。
当时,文景帝初登大宝,正值血气方刚之年,忍无可忍之下,举全国之力,命镇国大将军齐汝率齐家军,于江州与北尉决一死战。
双方酣战一载有余,北尉大败。时北尉国内建武帝驾崩,太子夏侯渊登基为帝,改国号为献闵,年号义兴。为保国内政权安定,夏侯渊献出皇妹夏侯苓芸,并割城池十二座,向南楚求和。
夏侯苓芸才姿出众,明艳无双,文景帝一见倾心,以王后之礼迎回楚王宫,并写下休战书,两国约定,永不再战。
夏侯苓芸入宫后,文景帝极尽宠爱,万事百依百顺,只为搏红颜一笑。第二年,夏侯苓芸生下赵成熠,文景帝下诏,觐为芸慧皇贵妃。
皇贵妃之位等同副后,当时,南楚国内,尚且没有皇后在世便册立皇贵妃的先例,百官上书,请求文景帝收回成命。文景帝一意孤行,昭告天下,立夏侯苓芸为皇贵妃,夏侯苓芸所生之二皇子赵成熠为太子。
当时,高后已育有一子赵成钰,虽对文景帝立尚在襁褓之中的赵成熠为太子一事颇有微词,然诏书已经昭告天下,高后不过私下埋怨几句,并未再生事端。
只是不知为何,夏侯苓芸生下赵成熠后,终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对文景帝颇为冷淡。文景帝百般讨好不得,终在一次争吵后拂袖而去,整整一个月不曾踏足夏侯苓芸的笕芸殿。
一个月后,在文景帝默许下,高后以皇后以下妃嫔不得亲自抚育皇子为由,遣人将赵成熠搬出笕芸殿,转至端敬殿抚养教育。
夏侯苓芸冲进文景帝居住的飞霜殿,哭着求文景帝归还赵成熠。文景帝应许,条件是夏侯苓芸搬入飞霜殿,非有圣谕,不得出殿门一步。
此求等同于变相软禁,但为了将赵成熠留在身边,生性喜爱自由的夏侯苓芸依然强迫自己屈从。
表面上看,夏侯苓芸住进飞霜殿后,日日承欢,独得圣上恩宠,但实际上,她与文景帝的关系,反倒大不如从前,两人只以君臣之礼相待,全无夫妻之义。文景帝震惊、无奈、忧惧、害怕,却苦无办法,始终不知如何令夏侯苓芸恢复到刚入宫时的快乐时光。
不久,高后呈上夏侯苓芸与人往来的书函,并在笕芸殿内搜到一名男扮女装的北尉男子,指夏侯苓芸与情人私通,生下赵成熠,有意扰乱南楚皇室血脉。
消息传出,沈居正为首的文武大臣冒雨在飞霜殿外跪了一日一夜,要求文景帝赐死夏侯苓芸母子,以正国体。
三日后,夏侯苓芸自尽于飞霜殿内,高后命人扒其衣裳,曝尸于宫门前,任宫人指指点点。
“其实,朕如何不知,世上岂会有那样巧的事情?朕方一与芸妃有了嫌隙,皇后便在宫中搜到她与人私通的信函?那个不男不女的北尉人是如何进宫的,朕又何尝没有派人细查过?朕本有意将事情压下,可不过第二日,此事便传遍朝野,沈居正为首的百官只一句‘以正国体’四个字,便堵住了你们母子的退路,也堵住了朕的退路。”
文景帝说完,殿内是长久的沉默,父子二人在静默中对峙,惧是不发一言。
赵成熠双手掩在袖下,紧紧攥成拳,克制再三,终是忍下喷薄而出的满腔怒意,颤抖着声音,问:“父皇既然知道母妃是冤枉的,为何不愿救她?”
对于眼前这个已近知命之年的帝王,赵成熠作为儿子,作为臣子,有太多愤恨,太多不解,太多不甘与太多无奈。
他愤恨,这个人亲手赐死了自己温柔婉约的母妃!他不解,这个人明知多年前那场冤案是有心人在背后操纵,为何从未追查下去?他不甘,这样一个不分青红皂白、遇事软弱无能的人,竟是他的父亲!他无奈,这个人不仅是他的父亲,更是一国之君,是他不得不俯称臣、仰其鼻息的君王。
文景帝隐忍下满腹悲伤,回答:“帝王之爱,不以活一人之喜为喜,不以没一人之悲为悲,朕穷其一生所要维护的,是国之大体,民之大义。”
见赵成熠嘴角扯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似在嘲讽自己的冷漠无情,文景帝无奈地摇摇头。
他的儿子尚且年轻,并不懂得,世间之事,并非样样皆可辨出对与错,黑与白,有时不过是取舍之间,成全放下而已。
当年,高后与沈居正暗中勾结,把持后宫前朝。飞霜殿一点风吹草动,顷刻之间,传遍朝野上下,文武百官在沈居正唆使下,跪在飞霜殿外,以死相谏,请求处死芸妃母子。
于大楚国内而言,法不责众,跪在殿外的,上至相国,下至光禄寺卿,无一不是大楚国之栋梁,无一不是朝堂肱股之臣,他们于朝政举足轻重,于万民备受景仰,为一件宫闱秘事,处置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都可能引发民愤。
于大楚与北尉之间而言,一旦北尉人知晓他们的公主被大楚皇后与当朝相国联合构陷,不但北尉臣民深感屈辱,献闵帝也将趁机再向大楚发难,甚至重掀战火。
两相权重之下,芸妃必须成为被牺牲的对象。
文景帝幽幽开口,仿佛忏悔一般:“如今想来,当年如若不是朕宠爱你们母子太过,你们怎会招人嫉恨,引来大祸?自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终是朕害了你们。”
这便是帝王之爱,既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亦能伤人于无形。
文景帝看向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赵成熠,叹道:“来日,待你君临天下,万万不可重蹈朕与你母妃的覆辙。”
赵成熠恍若未闻,遽然挺直身躯,与文景帝直视,咬牙问出那个一直不敢深思的问题:“母妃,真的是自尽而亡吗?”
文景帝被他锋利无比的目光逼得心下一晃,有片刻的踯躅,随即微微偏开视线,黯然垂首,无比坚定地回答:“你母妃确是自尽而亡。”
“儿臣告退。”
赵成熠起身,一步一步远离文景帝的视线。每走一步,脚下都重逾千斤,艰难无比。
他的父皇,终是骗了他,也骗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