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河行宫里,常大夫正与几名太医因施治理念不同争执不休。
常大夫认为今晚是楚王病症的关键时刻,应当有人值守赵成熠身侧,通宵替其擦拭身体,并随时禀告病情。
几名太医坚持认为,此症治愈可能性不大,如今楚王不过回光返照而已,他们已经无力回天,不如尽人事,听天命,云云。
一番口水仗下来,常大夫气个半死,那几名太医吹胡子瞪眼,悠然自得地迈着步子出去了。
常大夫无奈,抚额叹息,只得自己动手替赵成熠施治。但因为身患痢疾,赵成熠浑身发痒,燥热难当,一直在塌上翻来覆去,一刻也不肯消停。
此人乃堂堂楚王,又是相国的东床快婿,那些宫里的太医可以不在意他的性命,常大夫却不敢。
沈相接到沈清妩书信时,便再三叮嘱常大夫,无论如何,必须医好赵成熠,否则要他全家陪葬。
但眼下这个情形,那几名太医完全指望不上,他一人孤军奋战,就是医术通天,也难出现奇迹呀!偏偏赵成熠自己也不配合,烧得神志不清,说什么话都不管用,在塌上翻来覆去,药一点灌不进去,常大夫手里那几根银针颤颤悠悠握了许久,就是无法下手,唯恐一个不慎,扎到赵成熠身上其它穴位。
叫几名随侍的宫女上前按住赵成熠,她们担心赵成熠真得了天花,生怕传染给自己,因此一个个都以纱巾覆面,无人敢碰他一下。几人折腾了好一会儿,都没近赵成熠的身。
如果能生出三头六臂,常大夫恨不得自己将喂药、扎针的事情全做了,可毕竟不是莲花童子,他哪有这等通天本领!
正愁眉不展,苦思冥想是否有折中方案可以采纳时,一名身着妃色襦裙的宫女自殿外进来,跪在地下,道:“奴婢愿替殿下侍疾。”
她与那些宫女一样,也以白纱覆面,看不清面容,可一开口,常大夫就识出了她的身份。
那几名宫女正巴不得有人顶了她们的差事,如今见眼前有一个不怕死的自请侍疾,纷纷拿期待的眼光直勾勾地望着常大夫,言下之意,只等他一个点头了。
常大夫叹一口气,对那些宫女摆摆手,她们忙不迭小跑着下去了。那样子,就跟殿内有洪水猛兽一样。
沈清妩起身,将面纱取下,急急奔到赵成熠塌前,见他身子滚烫,人也昏昏沉沉,没认出自己,心里登时跟打鼓一样,七上八下,转头问常大夫:“殿下情况如何?”
常大夫指指殿内一排药罐,答:“就看今晚了。”
沈清妩紧紧抱着赵成熠,目光坚定:“无论如何,请您一定救活楚王。”
说完,放下赵成熠,重新跪下,郑重向常大夫磕了三个响头。
常大夫急忙扶她起来:“王妃如此大礼,小人如何受得起?快快请起!”
沈清妩被他扶起来,再一抬头,眼眶之中已经微有湿意。
常大夫宽慰她:“殿下洪福齐天,必定安然无恙,只是今晚,需得劳烦王妃,与小人一起,共同看护殿下。”
“好。”
这一晚,沈清妩每隔一个时辰便替赵成熠擦一次身,每隔两个时辰便要喂一次药。那几名太医跑得人影都见不到,遑论其余宫人,殿内贴身侍候的只有沈清妩与常大夫,两人忙了一夜,一刻不曾歇下,终于在天明时分,赵成熠的烧渐渐退了下去。
常大夫见她托着腮,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情况已经稳定下来的赵成熠,劝道:“王妃已经一夜未曾阖眼,这里有我就够了,您还是快快下去歇息吧!”
沈清妩浑身酸软,嗓音更是已经沙哑,却还强撑着挤了一方帕子,替赵成熠擦拭皲裂的唇角,见常大夫眉眼乌黑,也是极为疲累,道:“你在行宫守了殿下这么多日,想来累坏了,今天是年初一,你下去歇息吧。”
常大夫推托了半天,还是叫沈清妩劝下去了。
赵成熠仍在呓语,口中喊着热。沈清妩取了一把团扇,一下一下地轻轻摇曳,赵成熠才渐渐不喊了。
过得片刻,像是梦靥了,喊着“母妃,母妃”,沈清妩伏在塌前,在他耳畔温柔地哄:“成熠乖,母妃唱歌给成熠听,好不好?”
他安静下来,她慢慢唱起新婚之夜,他教她的那首歌谣。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自思芸陵回来,赵成熠做了好长一个梦。
梦中,母妃一身鲜血,哭着对他说:“熠儿,母妃不甘心,母妃死得冤枉,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们的仇人?为什么不替母妃报仇?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们的血海深仇!”
他也哭了,抱住浑身是血的母妃,向她解释:“儿臣一定会为母妃洗刷冤屈,母妃再耐心等等,儿臣一定让他们血债血偿。”
母妃的脸变得狰狞起来,一把推开他:“你要替母妃报仇雪恨!我们与南楚的深仇大恨,绝不能忘!你记住了吗?记住了吗!”
母妃离他越来越远,他跟在后面拼命地追,却怎么也追不上去。
周围的平地忽然全部凹陷下去,他堕入一潭泥淖之中,身体逐渐下沉,呼吸逐渐困难,他喊母妃的名字,却无人回应。四周没有一个人,只有他自己,在逼仄的空间里,徒劳挣扎。
赵成熠高喊着芸慧皇贵妃的名字醒来。
四下里静悄悄的,空气里流动的是安神香的气息。
他只觉浑身松软,像在水里泡过。盯着帐顶的团云龙纹好一会儿,神思才渐渐清明。略微一动,发觉自己的手被握在一只温暖绵软的掌中,握得极紧,他想抽开,却怎么也抽不出来。
沈清妩伏在他胸前,一手拿着团扇,一手紧紧攥着他,像攥风筝线一样,攥得那么紧,不留一丝缝隙,隐约有濡湿的汗意自两人掌间传出。
她的眉紧紧蹙着,像有什么烦心之事,眼睫毛微微翘着,上面依稀沾染了湿意,鼻子也直挺挺立着,下面是一张樱红的唇,抿成一条线,不时轻声咕哝着什么。
看了她许久,鬼使神差地,赵成熠俯下身去,吻在她的睫上,颊上,而后是唇上,正要加深这个吻,脑海之中忽然闪过母妃那张满是鲜血的脸,惊得他迅速放开她,不再敢看眼前的人。
衣袖下的手紧紧攥成拳,骨节分明,逐渐泛成青白色。
他在心中质问自己:赵成熠,你在利用她而已,怎么可以对她生出不该有的绮念?
他不去看她,大口大口地喘气,许久,终于平复下来。
常大夫正端着药进来,见赵成熠已经醒转,高兴得大喊:“殿下,你……”
赵成熠凌厉地瞪他一眼,双手合成掌,放在耳边,眼神示向塌上静静睡着的沈清妩,又比了一个嘘声,常大夫明白过来,搁下药,蹑手蹑脚退出。
赵成熠将沈清妩抱到塌上,放在自己身旁,轻轻抚摸她的眉眼。许是真的累坏了,这样一番动作,她竟然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
他复又躺下,将她抱在自己怀中,手脚相依,沉沉睡去。
倘若不是那几名太医在殿外吵吵嚷嚷,这一觉,真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
赵成熠起身,喝问:“谁人在殿外吵闹?”
有人答:“殿下,臣太医院医正,特向殿下问安!”
赵成熠冷哼。问安?怕是来看他死了没有。
沈清妩也醒了,揉着酸痛的眉眼,坐起身来,见赵成熠已经醒了,先是一惊,再是一喜,下意识扑向他怀中,忽见自己与他睡在一处,再听殿外人声鼎沸,不由又羞又窘,急急跳起来,一把跃过他,慌慌张张地穿衣。
赵成熠见她这动作一气呵成,半躺在塌上,好笑地望着她,问:“王妃不再多睡一会儿吗?方才在本王臂弯间,睡得可是香甜呢!”
他这样打趣她,沈清妩恼得一跺脚,红了脸娇嗔道:“殿下,外面有人!”
赵成熠一副了然的样子,点点头,笑着起身,任沈清妩扭扭捏捏地为自己更衣。
他顺从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正俯身替他系上腰带,趁她不备,赵成熠在她半边颊上啄了一下,她急忙躲开,他作势要亲那半边,沈清妩气得要哭,将那系到半道的腰带一掼,躲开几步:“殿下自己来吧!”
赵成熠收了调笑之意,伸臂一拉,将她带到自己怀中,指尖在她鼻头轻轻刮一下,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晚上收拾你!”
沈清妩羞恼地瞪他一眼,继续系那腰带。
待太医院那几名太医进来,见到的又是那个高高在上,喜怒不形于色的楚王殿下了。